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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万年前,千万年后,星光仍旧绚烂。

  邝露知道,她当然知道,纵使她与润玉各自的心意相隔万水千山之遥,即便他们经历了如斯刻骨迂回的怨怼,她仍旧像初见时那般喜欢他。

  5.烟波里

  连霄才下了学,邝露牵着他的手往宫里走,途中偶遇虹霓仙子。

  虹霓仙子是位娉婷玉立的美人,见天妃与皇子迎面而来,连忙施礼。

  姐姐为什么要哭?连霄拉着邝露的手问。

  邝露定睛去看,虹霓仙子眼眶通红,俨然是流过许久的泪。

  怎么了?她问虹霓仙子。

  虹霓仙子匆匆抬起袖子拭去愁容,勉强笑道,多谢天妃关心,虹霓没事。

  这事儿一直盘桓在邝露心里,待到回宫,找来仙侍一问,方知虹霓仙子刚刚失去了一个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儿。

  虹霓仙子与缺列仙君成婚不久,听说是陪缺列仙君云游时,为妖兽所伤,身体无大碍,只是孩子未成形的灵识尽散,再留不得。

  自己已为人母,听来字字揪心,邝露觉得虹霓仙子很是可怜。

  连霄已经睡下,润玉到邝露寝殿里寻她。

  邝露正坐在梳妆台前梳洗,见天帝来了,想要起身行礼,润玉伸手将她拦腰一抱,转身把她压在床上。

  她才洗了脸,来不及擦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蹭在他的颈项。

  他俯身下来,只是看着她,却没有更多的动作。

  邝露迟疑抬起双手,想要为天帝宽衣。

  润玉的眼神竟然闪躲了几下,他抿了抿唇,抓住她的手,道,其实……也不必。

  他翻身睡下,将她抱在怀里。

  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润玉说。

  当润玉是殿下而邝露还是他属下时,她的确听他说过不少话,童年悲欢,爱而不得的苦痛,权谋与盘算,一统六界的野心。灯火摇曳,曾经的璇玑宫里他们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邝露静静地等待着,见润玉长久不语,方知他是在等她先开口。

  于是她问,那夜,陛下为何要到布星台寻我。

  聪慧如她,这的确不是个高明又合时宜的问题,可她莫名期待他的答案。

  那天霄儿问我,为何爹爹与娘亲好似没有从前亲了,他还小,懂的已经这样多。见他模样,本座心中难过得很。润玉答。

  况且……帝妃失和日久,天界议论纷纷,众臣就选秀之事各执一词,如此一来实在有失妥当。

  他的语气极平常,如同在与她诉说他每一个理所当然的决断。

  邝露,你很聪明,从来便知道本座要的是什么。

  邝露抬手将贴在脸颊上的湿发拢在耳后,应了一声,陛下的心思,我明白。

  她理应清楚他的谋算,那夜的星光使得全盘算计浮泛出美好模样,她入了迷,不愿醒,可他此时的话又似一盘浇头冰,淋湿了心火。

  润玉提起了霄儿,她心中一紧,眼前蓦地浮现起虹霓仙子那双朦胧泪眼。

  邝露记得,连霄更小一点的时候,远比现在要与她和润玉更亲昵。

  润玉下朝了,连霄便颠颠儿地跑去抱他的腿,润玉弯下腰来,连霄便伸出小手去搂他的脖子,亲他的脸。

  她从未见天帝这般开怀。

  偶尔润玉政务繁重,过来时连霄已经睡下,一连数日,连霄便又与他生分了些,只顾着自己玩儿,将爹爹全然抛之脑后。润玉焦急又失落,与她讨法子,皇儿不理我了,该如何是好。

  邝露吃吃地笑。这瞬间她觉得无论他爱不爱她,日子都能照样过。

  润玉待孩子一贯娇宠,有时他亲自哄连霄睡觉,无论连霄提任何要求,他一概应承,哪怕是突然想要出宫玩儿。连霄能用他的小肉手将他的爹爹扯去任何地方,有一回润玉在睡前直接将连霄抱出宫外散步,将近一个时辰,这觉谁也睡不成。

  偶尔润玉也陪连霄吃饭。小孩儿吃饭闹腾又讲究,邝露端着的热汤还未吹凉,连霄吵闹着要喝,缠个不停,邝露哄了又哄,也没有办法。最后润玉接过热碗,舀了一小勺去喂连霄,邝露来不及拦,小孩儿被烫了嘴,皱巴着脸,眼看就要哭闹。润玉看他一眼,连霄到底是没哭出声来。

  孩子知道烫了,就不会再吃。润玉同她解释。

  多么简单的道理,知道疼了,就得收回手。邝露自诩心思剔透,却远没有自己孩儿来得聪明。

  初怀连霄时,她与润玉正值新婚。心知他待她并无多少情意,可新生命到底带来了新希望,给予她一点不该心存的遐想,或许往后的日子会有些不一样。

  一个生命之所以得以诞生,需要许多运气,而他们的父母恰好相爱,也需要许多运气。

  念及连霄,邝露心中一阵凄然,是娘亲不争气,她暗自在心里说。

  早知你只愿单纯做个小夜神,本座也不必令你做天妃。说话间,润玉的气息萦绕在邝露后颈,一点点烫,绵绵密密的酥麻。

  她知天帝心中仍有不愉,太息道,陛下还在怪我?

  润玉道,本座何时怪过你。

  他复又说道,本座只是始终不明白,邝露,你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你稍微欢喜一点点。

  邝露心头一哽,眼眶微微泛热,她差一点又要相信,相信帝王一星半点的真情意。他这样待她,又是何必。

  孩子……孩子总是天真的、无辜的、美好的。

  她轻轻将手叠在他的手上,柔声道,只要能长伴陛下身侧,邝露心中自是欢喜,别无他愿。

  是么?润玉说,你莫要哄骗我。

  邝露转过身子,将脸偎依在他怀里。

  那日我们下凡,你是不是存了心要跑?天帝忽然旧事重提。

  邝露说,若我真跑了呢?

  润玉低低笑了一声,若真如此,我踏遍六界也要把你追回来,我们是受众仙观礼拜过天地的夫妻,断然没有谁先抛却谁的道理。

  她与他正式成婚结契,又诞下龙子,他又愿意她跑到哪里去,即便不是为孩儿,为了顾全天家颜面,他也绝不会放手。

  只是那么一瞬间,特别不想做神仙。邝露说。

  润玉问,做神仙不好么。

  她的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画着圈圈,说,时日漫长,来日总不可期,不如做个凡人,短短一瞬便可入轮回,从头来过,从新开始。

  一世有一世的相守——邝露咽下了这句话没说。

  润玉的呼吸骤然变得滞重,却仍旧只是轻柔地搂抱着她,说,时日长,余生也长,我以为许多事,可以慢慢地遗忘,只是……

  只是殿下的记性太好了。邝露不着痕迹地将话接过。

  他没有反驳她,只是说道,你在凡间时那般唤我,我听了也是很欢喜的,或者,你直接喊我表字,这也很好。

  这又是何必。润玉,润玉仙,小鱼仙倌,她没有这般称呼的资格。凡人的闺房乐,也不过是过家家的孩子游戏,而他们是天家夫妻。

  邝露低声应道,陛下说笑了,邝露岂敢僭越。

  润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听起来,又好似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也恐怕是她自己多心。

  他说,你的身体,医官一直诊不出个真切来,本座实在是……

  陛下不必挂心,我心中有数,不过是灵力乏了些,并无大碍。邝露答道。

  她实在是困倦得很,不知不觉便合上了眼睛。

  邝露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见润玉带她回家,看他的娘亲。

  洞庭湖畔,烟波渺渺。

  润玉拉着她的手,魇兽趴在他们身后。她回眸看他,他神情轻快,眸子里笑意深深,好似从未尝过世上的苦。

  6.栖寒枝

  一

  润玉下天界去征鸟族。

  鸟族与天界结盟瓦解,归顺魔族数千年,而后又叛出,族长更替不定,内乱不止,而今新任族长雪衣娘一统各部,调养生息,鸟族复又崛起,大有作乱之势。

  润玉与邝露商量过,可趁此机会,重新将鸟族收之麾下,壮大天界势力。

  邝露本欲与润玉同去,但他全然不将此役放在心上,认为不过小事一桩,让她在宫里静候佳音即可。

  你看好天宫,本座去去就回。临行前,他交代她。

  许多年前,润玉还是夜神大殿的时候,出门前也是这样叮嘱她。托付在她手上的,从前是冷清的璇玑宫,如今是偌大的天宫。她做事,他总是放心。

  邝露为润玉系战甲束宝剑,再熟悉不过的动作。英气勃发的他,一如旧时模样。

  正要收回手时,他轻轻环了一下她的腰。

  连霄看着爹爹走远的背影,仰头同娘亲说,母妃,父帝的袍子真好看,连霄也想要一件。

  邝露摸了摸连霄的脑袋,霄儿往后要勤学苦练,长大了也像你父帝一般,做个盖世的大英雄。

  此前润玉传音来,诸事平定,即日返回天宫。

  邝露心中很欢喜,她知他一定旗开得胜,只是遗憾未能立即与他分享喜悦。

  小仙侍几乎是小跑进来,慌慌张张地同邝露说,娘娘,陛下回宫了。

  邝露暗自觉得好笑,说,你又不是头一回见陛下,有什么可慌的。替我把话传下去,今晚多备几个菜,陛下过会儿大概是要来的。

  她知道润玉会来,不仅是为了见连霄,收复鸟族之后的各项部署与种种筹谋,他也会同她商量。

  邝露起身,正欲往外走。

  娘娘——小仙侍怯怯地拖长声音喊住她。

  邝露回头一笑,你这丫头今天倒是奇怪,说罢,到底怎么了。

  小仙侍往地上噗通一跪,陛下,陛下带了一个鸟族精灵回宫。

  邝露站定,仍然是带了一点笑,带了便带了,陛下自然有他的理由。

  小仙侍道,我听得近卫说,此役鸟族伤亡惨重,她们的族长雪衣娘真身是只鹦鹉,极为能言善辩,为表忠心向陛下讨饶,将她们的郡主送给了陛下。

  鸟族。邝露轻轻蹙起眉头。

  况且……小仙侍吞吐道,听说那位郡主,容貌生得与从前的水神仙上很是相像呢。

  锦觅仙上?邝露缓缓回过神来,她知道了小仙侍慌张的原因。

  邝露复又坐下,旧事历历如浮云,小舟被卷入命运的洪流,逆风度浅滩。一时间,她觉得有些许茫然,不知道前路等待着她和他的,是怎样一番景象。

  天帝来了,他走得这样急,连战甲也来不及换。

  邝露连忙从一瞬空白中清醒过来,起身相迎。

  疲惫与漂泊,都很难在润玉清澈的眼眸里留下痕迹,但从他几个看似随意的眼神,她已知晓他这些日子以来过得怎样。

  你好像又清减了,胃口还是不好么。这是润玉回宫之后,同邝露说的第一句话。

  邝露侍奉他更衣,令人传膳。

  父帝!连霄扑在他爹爹怀里。

  润玉展露笑容,将孩子高高抱起,在空中转了个圈——连霄已经有些重量,幸而他的父帝臂力仍可负担。

  三人和和气气地吃团圆饭。这一幕,许多年前谁也没想过,不作此想与不敢奢望。往后的日子,还会如今日般温馨么。邝露还未见过那位郡主,在离心底很远的地方,仿佛隐隐有雷鸣,云团缓慢飘移,不知落雨是在几时。

  她在等他开口。

  待连霄吃罢最后一口桂花圆子后,润玉看了邝露一眼,那是他惯有的商议正事的神情。

  邝露了然。她抬了抬手,转瞬有仙侍进来,哄连霄到外边玩。

  想必你也听说,我从鸟族带了一个精灵回来。润玉开门见山。

  她被鸟族称为郡主。他说。

  邝露点点头,说,那精灵身份尊贵,陛下想要用她牵制鸟族?

  润玉正要说话,邝露身形忽而一闪,他迅速伸出手去扶了她一把。

  你怎么样?宫里的医官真乃庸医,当真是废物也不如。他的眉目波澜不惊,话语却含了三分怒气。

  邝露抬手撑起太阳穴,摇头道,我不碍事,陛下请说。

  润玉说,那位郡主竟是出身水族。

  他脸上的神色,不是特别快乐,也不是特别不快乐,像是隐约有期待,而她还摸不着他的期待。

  陛下如今有什么打算?她反问他。

  润玉少有地沉默了一阵,忽尔道,邝露,你信不信我?

  邝露抬头看他。

  在相望中,她仿佛已同他说完所有。应该说的,不应该说的,繁杂思绪纷纷扰扰。

  她向他柔柔一笑。

  鲜血漫过长阶的刀光剑影,清寒的岁月,彩虹桥畔的一束光,她曾经不问前程后路地朝他的方向走。

  殿下,我从来都是相信你的。邝露说,我相信你的每个决定,都有你的理由。

  二

  润玉请邝露为鸟族郡主择一处居所,邝露忖度他的意思,思虑再三,选了一座名为折月楼的偏殿。

  才安排下去,小仙侍来报,说鸟族郡主要来拜见天妃。

  润玉与人议事,连霄修习仙术,邝露独自倚坐在空阔的大殿里。润玉不喜在宫里走动的人太多,从前在璇玑宫里清净惯了,于是连侍候的小仙侍也不过只有一二名,此刻全在外边候着。

  殿门大开,光全从外边来。

  邝露远远瞧见一抹水红色的身影娉婷而来,像一星跃动着的火苗,点燃在清冷的天宫里。

  门外的院子里,载了一些花树,真真假假,颜色娇媚。

  年轻的女孩子一路走来,仰头左右打量,风扬起她的衣袖,指尖划过那些鲜艳的花。

  她的手指轻柔地搭在门壁,迈进门来,眼珠子溜溜转,同邝露灿烂一笑。

  一瞬间,层层叠叠的过往,在年轻女孩的笑颜中,拆解成细絮纷纷,似雨,似雪。

  锦觅仙上?跃上邝露心头的映像和眼前人叠在一起。

  女孩子跪下便拜,脆生生唤道,楚泽给天妃娘娘请安。

  邝露朝她远远伸出手,指尖仍然触在记忆的风里,说,郡主快起来。

  小仙侍引着楚泽在邝露座下落座。

  郡主瞧着年纪很小,容貌与锦觅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比锦觅更为小巧些,脸上的天真神气,或许更像当年不谙世事的小葡萄精灵。

  邝露让人取了些点心给她。

  润玉与邝露都不大爱吃零嘴,顾着连霄,宫里才备了些杏酥桃酥,已经让小郡主很是开怀。

  邝露问她,郡主在天宫里可还习惯?

  小郡主眉眼弯弯道,多谢天妃姐姐为我寻的处所,楚泽很喜欢。早听大龙哥哥说,姐姐是最温柔最好不过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天妃姐姐,大龙哥哥。

  小郡主见邝露不过眉梢一动,已轻巧将话接过,我未至天宫时,大龙哥哥……陛下也教我弯过弓,族长问我,要不要同陛下到天宫去玩儿,我便来了。

  族人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她作为求和礼被族人视如废棋,这样一桩残酷的事,竟被她说得如此轻巧。到底她是真懵懂,还是假糊涂。

  润玉教她弯弓……邝露不着声色将话题引开,问小郡主,听说郡主出身水族?

  小郡主坦荡一笑,是,我自小被鸟族收养,在水族生活的事儿,已经记不得了。我没有爹娘,鸟族亲贵,我一家一户地轮流住着,也很有意思。

  女孩子的眼眸里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怅然的痕迹,一股源源不断的热情往外流。

  水族与鸟族从前的关系算不上和睦,甚至大有水火不容之势,鸟族的亲贵,为何要替水族养大一个小丫头,还被尊为郡主。能让润玉为之偃旗息鼓,除了那张脸与相似的性情,她一定还有别的筹码。

  邝露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她觉得天妃的珠冠沉得慌,手心也特别凉。

  神仙可容颜常驻,可一时有一时的心境,她和他的少年光景,已然永久逝去。

  小郡主的眼睛尖,瞥见了邝露手腕上的小鱼红绳,她轻轻叫了一声,天妃娘娘……姐姐,我能唤你一声姐姐么,你的小鱼手链真好看,我见陛下也有一条,不过图样是滴水蓝色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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