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半生欢喜75

  “闲话少说。”朴丞接过酒一饮而尽,博了个满堂彩,翻下杯,长呼出气,“咱俩今日谁也跑不掉。”

  今儿喜庆,不能常皱眉。少臻跟着接酒,一杯一杯下去,有些头重脚轻。朴丞扶了他半身,也有点醉意,但这席还没迎完,稍后还得陪栾岫兴轮一圈。

  “稻儿没瞧出来。”朴丞指给少臻看,“人喝到现在脸都没红,这小子深藏不露。我们做叔叔,也得甘拜下风,到底是年轻人一-唉,少臻,原来我们都算不得年轻人了。”

  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恍若昨日,书院时光历历在目,怎么一眨眼,就都已到了这个年纪。

  “你从来就不算是年轻人。”少臻抬起手松着领口,“你那是长河镇的小霸王,书院天字号的混球。”

  “酒后吐真言。”朴丞推少臻一把,“你给老子认真说一一你是不是不想岁安跟我?那会儿总是掺和。”他点了半天,才挤出一个词,“我一点儿也不想跟你做兄弟。”

  少臻冷冷地、轻轻地对着朴丞“呸”一声,“岂止是不想,根本是烦死你了,成天惹是生非。你自己摸、摸着良心。”他把朴丞手按朴丞胸前,“你连累岁安多少次了!”

  “哈,”朴丞挑眉,“岁安,就好我。”他拍了拍胸口,露了个异常傻气的笑容,“我也好岁安。”

  “是是是。”少臻捂耳朵,“你都他娘的念了一辈子了。”

  “我念到你入土!”朴丞靠椅子上,闭目道,“你可别死太早。”

  “不劳操心。”少臻倒酒,“我找算命的说,我这是长命百岁的福气。你吧,你就先愁你自己吧。等你百年之后,岁安可就还是我兄弟,我们还能游学读书……还能回书院入讲堂……还能……还能在破庙里丢石子。”

  还能回到少年时。

  我们还能再共度一生,称兄道弟一辈子。

  “你想得美。”朴丞睁眼,“岁安是,是我的。”他得意洋洋,“我的。”

  少臻叹气,觉得跟这人没话可讲。两个人却还是肩并肩,如同过去那么多年,他们兄弟四个肩并肩一样。

  “我以前很害怕。”少臻撑额,醉意十足道,“师兄……那会儿,我害怕他撑不过去,也后怕那日你和岁安如果也沾上了怎么办。”他难得这么讲话,他道,“我们四个人……不能缺位。”

  “怕什么。”朴丞仰头,望着屋顶,“师兄不是谁都能当的,老子的师兄更是……没什么可怕的。”

  “我预料你会去靖陲。”少臻垂眸,“从书院离开,由……由你爹十八相送,大少爷一路游乐,到靖陲玩尽兴了再回来。”

  可没人预料,当朴丞真的走的那一天是无人相送,孤独上路。

  “没法,老子属兔子,天生跑得快。”朴丞扯了唇角,“我也这么以为过。”

  两个人静了静,周遭热闹,倒显出一份独特。

  “我以为你会去徐杭。”朴丞瞟少臻一眼,“你却去了京都。”

  “我也以为自己会来徐杭。”少臻拍拍荷包,“挣很多银子,日日活在银子里,吃得饱饭,逍遥自在。可老天怎么能轻易随我愿呢,他向来看我不顺眼。”

  朴丞闷声笑,少臻也笑。

  “是因为钟如辰吧。”朴丞偏头,挑衅地笑了笑,“浪子的凌云壮志改变了小叫花的方向。”

  少臻没说话。

  “从你俩凑得近开始我就知道总有那么一日。”朴丞抖肩,雀跃道,“怎么?至今没拿下来吗?”

  “不一样。”少臻放松地拨弄着酒杯,“京都钟嫡少,哪能由着他当真不娶亲。”

  “行了吧。”朴丞啧声,“我去趟京都一拳头下去,贵门嫡少能随便砸中俩。这名头不值钱,也不稀罕。钟子鸣是什么出身?那是江塘打渔的。”

  两个人又好一顿笑,朴丞比划了下拳头,“你如今是三品京官,直属今上,执掌大理寺。他钟如辰青平布政使又如何?没见着青平最厉害的布政使还在靖陲老实守家呢。啊,前些日子还贬级了是不是?品级还没你高。”

  “家里不讲究这个。”少臻说,“你跟岁安还在家讲这个吗?”

  “我倒是想讲。”朴丞无力地比划一下,摊手道,“但他是我大老爷,哪敢提什么品级。你都不晓得,他先前还说要休我呢。”朴丞指着自己,“他有种,我都差点磕个头求他高抬贵手。”

  少臻笑骂一声,朴丞无可奈何的说,“如今还要我带小崽子,我上辈子欠的债都还给他一个人了。”

  “可见霸王多是要偿还的。”少臻倒干净酒壶,和朴丞碰掉最后一杯。

  榕漾回席时朴丞就黏过来了,明明只有三分醉,也要装成七分。榕漾哄着他,两个人在席间虽未做任何亲昵的举动,但目光相接间的气氛骗不了人。少臻陪坐了一会儿,终于能脱身到院里去透透气。

  他站廊下,撑在栏杆上吹风醒酒。暮色苍茫,喜庆的红色随处招眼,他在这热闹之中,无法抑制地思考着方才的话。

  他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又为什么会觉得无法面对钟燮?是真的猝不及防,还是心底早有念头?他能说服自己,至今十几年,他从未对钟燮有过任何“师叔”以外的心思吗?

  完全不行。

  逃避只是拖延。

  少臻苦恼地抱头,看栏杆下的池水平澜,内心却波涛汹涌。红灯笼摇曳,清风徐来。少臻背对着喧杂,仿佛间隔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什么都不能使他真正轻松一些。

  他看似有所目的,实则一直在迷茫地跟随别人。他年少的时候面对钟燮,仿佛看着一座逐渐崛起的山,这使他蠢蠢欲动,也使他跳出“赚点银子,逍遥过日子”的念头,转而真正开始入世,生出“愿生尽所学,奔走大岚,愿尽肝胆,以效前贤”的志向。

  他是敬佩钟燮的,虽然口中从未提过。如今那条打破“敬佩”的线就近在眼前,他却只敢用逃避来躲闪。

  孤途多年的人要正视、明白从此人生将会多一个人的参与,对少臻而言绝非轻易之事。他子然一身长成少年,混迹泥潭的时光不长不短地永远存在记忆中,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就算是榕漾,也只是兄弟之间,而兄弟绝不会渴望更进一步,进到他从未被人见过的地方。如果他承认了钟燮,那么从此他将开启一切,任由钟燮出入在他胸口心上。明明害怕惶恐却又无能无力,只能把自己一生的信赖交于这一个人,并且渴望得到他的回应。

  这实在是最冒险的事情。

  然而世间伴侣正是如此,非坦诚炙热不能到如此地步。

  少臻的逃避归根到底,只是一句害怕而已。

  他怔征地望着水面,其实在怔怔地望着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他是这样一个胆怯的人。

  (六)

  钟燮来晚了。公务缠身,到时只赶上了同钟攸闲话两句,匆匆用了晚席。朴丞挂着小崽子睡了一下午,这会儿才醒,跟他在一桌埋头填肚子。

  “只只也在后边吗?”钟燮问。

  “不知。”朴丞给小崽子喂牛乳,“在吧,能跑哪去,就这么大的地方。”

  钟燮看了一会儿,衷心道,“你干这事真是门清儿啊。”

  “嘶。”朴丞烦道,“你俩还真是,净拣人不乐意的话说。我好歹也是靖军那什么,怎么讲得我跟奶孩子的妇人似的。”

  “不乐意啊?”钟燮转头喊榕漾,“岁安,昌宗说他……”

  “得!”朴丞咬牙,“行,老子就是,特娴熟,奶孩子一把手。”

  “气氛不好,让我再夸赞一遍。”钟燮清嗓,“昌宗啊。”朴丞露出欠打的神情,挤着字,“呵。”

  “靠谱。”钟燮笑了笑。“好好奶。”

  他在朴丞咬牙切齿中起身,闲庭信步般晃向后边。溜了一圈,绕过客房,到了僻静院子,没让人传,掀了袍就进去了。

  少臻喝得多,这会儿伏床才吐过,浑浑噩噩地睡着。

  “你这喝得高啊。”边上俯来一人,指尖弹了下他额,“休假的日子这般放肆,回头有的是人找你麻烦。”

  少臻皱眉埋头。

  “还有脾气。”钟燮笑,坐在榻边,“知道我贵姓吗?”

  “钟。”少臻说,“赶着给自己贴金,天下就这么一个人。”

  “呦。”钟燮指尖消闲地拨着他的发,“还醒着呢。”

  “岂止。”少臻说,“心里头揣了几块大镜子,明白得很。”

  “我就好跟明白人讲话。”钟燮垂眸,“你跑什么。”

  少臻静了片刻,“赶着回京述职。”

  “不像。”钟燮挤了挤他,上榻侧躺在边沿,“倒像是被人吓着了。”

  “没谁吓得住我。”少臻呲牙。

  “是啊。”钟燮稳稳地接着话,“所以我才好奇着,好奇到半个月都没睡好。”

  “也没见大人你为伊憔悴。”少臻被挤得往里,“腰身宽了两指罢。”

  钟燮叹气,低声道,“只只,你要寸量一下吗?”他说,“我是真的辗转反侧,总要听一声痛快。”

  少臻也叹气,“我也想痛快。”

  “那好办。”钟燮单眯了一只眼,“我装作何事都不知晓,你要做点什么吗?”

  少臻:“……”

  “你不敢啊。”钟燮笑,“胆子一直这么小。”

  少臻不语。

  钟燮便悠然道,“想来也是,突然被师叔孟浪了,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他躺平,温和地说,“可我从未做过你的师叔,我们……我们自打第一面起就站在一道线上。我是钟如辰,却也是毫无建树的钟如辰。”他侧目,“当年也是你叫我抛了这姓。”

  “那是年少轻狂。”少臻也翻过身,摊在榻上,“就没见过这么吝啬的官员。”

  钟燮笑得不行,“我那会儿浑身就剩那些了,连玉佩都抵给你了,你还不信?”

  “我信了你的话。”少臻捏着眉心,“说那玉佩能在京都换个宅子,结果镇上的当铺都不稀罕。”

  “他那是不敢收。”钟燮正色,“当真能换宅子,你不信?”

  “不信。”少臻说。

  “成吧。”钟燮说,“下回咱俩一块回京,我换给你看。”“我等着。”少臻转头,“要个大宅子。”

  “寻常人不给看。”钟燮也转头,“得是我的人才行。”

  两个人气氛正好,就差那么一句,马上就能……

  小崽子的哭嚎声突然从窗下传出,少臻倏地坐起身,扒在窗沿怒道,“朴混球!听墙角!你还有脸说自己是靖军统帅?”

  朴丞带着小崽子飞速离场,回头遥遥喊着,“怎么地,你还跟爷爷干架?”

  “你,”少臻探出半身,就要翻出去追,“你等着!”

  “说完!”钟燮从后抱紧少臻的腰,心有不甘,“话说完!”

  “你也等着!”少臻愤怒地挣扎,“朴丞你个王……”

  苏舟还在嫁女儿的伤感中,拉着他夫人的衣袖准备嘤嘤嘤一下,就见朴丞兔子似的蹿出来,颠着胸前咿咿呀呀的小崽子,一路跑过去。

  “干什么呢。”苏舟问,“多大的人了能不能讲究点官仪!”

  朴丞跑得飞快,“少大人要咬我!”

  “你别跑!”少臻追出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把前十几年的架都在今儿算清楚!”

  后边还跟着扶额头疼的钟燮,“等等,只只!话讲完行不行!”

  钟攸晃着竹椅,“这是串糖葫芦吗,一个追一个。”

  时御还在琢磨着苏舟家栽种的枣树是怎么活的,没来得及凑近去瞧,朴丞风一般路过,顺手把小崽子塞他怀里。

  时御:“嗯?”

  后边两个又“嗖嗖”地过去,他抱着莫名其妙的小崽子,回头对钟攸露出一脸茫然。钟攸笑出声,桃花眼渐溢出潋滟,像是被突然戳中了心底,边笑边长念着。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于白鸥盟①……”

  如今旧相识,多贪清闲乐。沧浪而濯缨,江湖不辞志。

  “此生足矣!”

  ①:取自《水调歌头·长恨复长恨》辛弃疾。

  一一全文完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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