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伴生

  戴巧珊四处晃了一眼,好像没有别的出路。

  她不可能离家出走。她才8岁,会被警察送回来;就算她走了,妈妈一个人留下,要再被打骂,得多可怜?再说,如果真要走,一头扎进陌生面孔密布的世界里,她其实……也舍不得爸爸。

  “道歉!”母亲又搡了她一把。

  戴巧珊有了一种从脸到身体到脚,各处都被扒光示众的羞耻。就像在最在意的人面前,现出最不堪的模样。

  这种不堪本不属于她,她是被“陷害”的,但她百口莫辩。

  她察觉到自己低下了头,听到自己像真正羞愧一般说道:“我错了,爸爸;对不起,阿姨!”

  眼前的境况变得像一锅热粥,烫,黏,模糊不清。她好像听到了门铃声,但显然不是这个家里装的单元门铃。四周光影隐去了,就在戴巧珊认错的当刻。

  “嘶!”她忽然指尖一阵锐痛,拿起来一看,呆住。

  不知那只布娃娃是什么时候回到她手里的。这时的她,正用拇指紧紧按着娃娃胸口那枚小小的塑料珍珠。

  “戴菇凉,听得见吗?”蓦地,耳畔外界的杂音消解大半,她听到宋星文的声音。

  戴巧珊:“宋大夫?”

  宋星文:“嗯。接下来请交给我来引导!”

  原来门铃来自真实世界。

  宋星文的声音重启了那种松软绵长、轻柔宽厚的质感,戴巧珊顿时感到,自己沉入当下的梦境更深了。她调动了很大的力气,极力发出一声“好”。

  宋星文:“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戴巧珊凝视着手里的布娃娃:“娃娃胸口的珍珠,下面是根针……这针,好像是那根细丝变的。”她凝视着手上的血迹,“它扎着我了。”

  外界里,宋星文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顿了顿便问她:“能试试拔.出来吗?”

  戴巧珊点点头,捏住眼前这颗小小的珠子用力一拔——“轰隆!!!”

  一片震耳欲聋的惊雷,不知来自哪里。

  戴巧珊从胸口到大脑,涌起翻江倒海的眩晕。她扑腾在踩不到底的失重空间,一时间身上汗泪俱下,氧气像是被抽干了,她无法呼吸,急促的心跳声惊天动地。

  戴巧珊下意识堵住耳朵,狠命闭眼。

  不知现实世界里她如何表现,但她很快听到另一个不期而至的声音,在暴风骤雨的间隙里传来。

  她说:“小珊,别怕,咱们今天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冷静,再勇敢一点!”

  戴巧珊惊觉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立刻止住了拼命的挣扎,恐慌的心跳也因此大幅度降低了分贝。氧气好像回来了,她大吸一口气,睁开眼睛。

  还是最初那片黑暗,那块光斑。她趴在它旁边,手里攥着她的娃娃。

  她再次听见了宋星文的声音:“好些了吗,戴菇凉?”

  戴巧珊看着手里的娃娃,难过摇头:“拔不出来。”

  宋星文愣了一下,很快跟上她的节奏,继续用那种宽宽厚厚的嗓音笑说:“好。事实上,它还是一个开关,可以打开时空隧道。”

  戴巧珊毫不迟疑地摁了摁这颗珠子。

  就在同一时间,漆黑的周遭亮了。

  环绕着她出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宇宙,宇宙中分布着无数星云。仔细看去,它们五颜六色的光辉中,都有隐隐的影像。当她把目光看向其中任何一朵时,它就自动扩大,伴随着相应渐强的色彩和声音,朝她扑面而来。

  戴巧珊只好赶紧调转视线。窒息的感觉再次从头顶压下。

  还没适应新的环境呢,突然脚下一空,身体猛地往下一坠!

  戴巧珊本能抓紧。这时,手里的娃娃像是有了向上的动力,拉着她急剧下坠的身体猛地一停,差点把她胳膊从肩头拉断!

  戴巧珊定睛,看了看自己的处境,呆住——

  她悬挂在这个无边无垠、没着没落的世界;这个世界每一片诡谲的“记忆星云”都在以令人眩晕的引力场拖拽着她,试图把她一口吞下去;而她唯一的抗拒力来源,就是一个布娃娃。

  但她很快发现,这个布娃娃也不是“自己人”。

  它就像一架无人机,不知它的前进方向操纵在什么人手上——反正不是她。在她刚抓紧它的同时,它便拖着她,朝她最恐惧的引力来源,以极快的速度,极不稳当的“航线”,直奔过去!

  戴巧珊:“!!!”

  “无人机娃娃”的运行路线十分诡异,但好像是因为它难以自控——四周各样的引力太强,它不得不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乱冲。

  险险挂着它的戴巧珊惊恐万状,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脱手跌落。

  不知出了几身汗,好容易避过几团她无意中看了一眼就朝她扑来的星云。还没松口气呢,顶上那娃娃猛地往旁边一送!

  一股强大的力量袭近!

  戴巧珊拼命转身,试图扭着头顶的“无人机”躲开,可就像梦里的逃跑——不管她多着急,多使劲儿,都在原地踏步!转瞬间,一片来历不明的星云张开“嘴”,呼地吞噬了她。

  一蓬浓厚的血腥味兜头罩下来,戴巧珊喉咙顶得吸不进气。她的胃也趁机作起了妖,裹挟着五脏六腑一股脑往外翻腾。

  戴巧珊一手捂住嘴巴。忽然看见绛红色油漆漆过的地板上,有长长一串形状不规则的黑色液体。血腥味就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戴巧珊反胃咳嗽,泪花糊住眼睛。

  一片白灿灿的日光打开眼界。

  定睛时,她发现自己正背着书包走进爸妈小区的大门。

  这个季节,到处都暖烘烘地,漫天飘着杨树毛。

  戴巧珊连打一串喷嚏都没在意,直到一个大大的喷嚏打得她头昏眼花,拿手碰碰额头,才发现原来不是杨树毛搔的。她是真的感冒了,烧得厉害。

  所以这天下午,她课还没上,就被老师劝回了家。

  绕过门口岗亭时,一阵不好的预感袭来,戴巧珊停住脚步。

  一辆装着折叠窗帘的小轿车拐进大门,很快经过她的身边,进去了。

  戴巧珊定定地望着那串熟悉的车牌号。一秒后,她失了魂似的拔脚往家跑。

  然而还是晚了。

  跑过3楼的楼梯拐角,她一眼看到手里拎着工具箱的父亲站在402门边,脸色铁青;而她家那扇隔音本就不怎么样的门,此刻居然虚掩着,因此,里面传出的说话声轻,却非常清晰。

  她的出现,让父亲意外一愣。但他的心不在她身上,他只是把手指竖到嘴边,同时用凌厉的眼色给她一记“闭嘴”的警告。

  时隔近20年,极少让自己回想起这一幕的戴巧珊,曾始终想不明白,父亲是怎么卡了这么巧的时间点回来。现在的她则一眼就明白了——他早就在守着这一刻。

  他拿着工具箱假装上班,事实上,却在附近蛰伏。

  戴巧珊打了个冷颤。

  与此同时,门缝里正传出母亲丝一般柔和的声音:“项主任,今儿给您去电话,其实就想跟您说,咱俩以后……别再来往了。”

  被称为“项主任”的男人,戴巧珊认识,管他叫“项伯伯”。他是父亲的领导,以前常来家里做客。跟父亲的刻板严肃不一样,他总是一副斯文笑脸。父母对他尊敬,戴巧珊也喜欢他。

  那时候的戴巧珊,并不太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项主任显然急了,戴巧珊听到他说:“怎么了?他发现了吗?”

  父亲嘴角收紧成一条直线,眼睛似乎能把面前的门烧出一个洞。

  母亲静了静,不知是不是在冲项主任点头或摇头,丝毫没有察觉他们已经大祸临门。

  她说:“就一个不情之请——请您别把咱俩的事儿,记恨到他头上。我是很崇拜您、崇拜您的才华,可这样终归是不好……”

  项主任:“别介呀,起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觉着‘不好’了?老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咱们……诶?你的脸怎么……”

  项主任话音未落,戴巧珊眼皮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因为父亲伸手“嘭!”地推门进了屋。

  他咬牙怒道:“你丫、该、死!!!”

  屋里先是一静,接着是男人失了风度的痛呼。刹那间,戴巧珊眼前的时空发生了叠加——

  她看到8年后,自己在《白球鞋和花裙子》的庆功宴上,失心疯扑向周鹏时,心里那句反反复复的“你该死”——因为那天,她意外撞见周鹏跟一个女孩儿手拉手逛街。入戏中的她,无心撞入了这段幼时无能为力的记忆,并把对父母双方的失望和不平,报复到了周鹏身上。

  这也是她潜意识里,对亲密关系没有信心、乃至恐惧的最大根源。

  “哗啦啦!!!”父亲的工具箱飞丢出去,震天响声把她重新拉回“捉奸”事件发生的当下。

  她站在楼梯间。屋里传来的声音更乱了。

  父亲怒骂,项伯伯痛呼,好像讨了几句饶,母亲一如既往只有极小的声音,好像在劝……戴巧珊懵着,像杵在一口bào炒豆子的焖锅里。

  不久,焖锅里的战争就分出了胜负。项伯伯捂着口鼻,跌跌撞撞从门里出来。看到她,他惊了惊,脚下却没停,往楼下跑了。

  他的落跑路线,由一串殷红的血迹串联。

  本就发着高烧的戴巧珊,在经历过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现场后,更加手脚虚浮头重脚轻。她一步一停爬完最后的八级台阶。

  周遭忽然没了声音,只剩耳鸣。家门大敞着,戴巧珊依稀看到母亲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腿,扬起的脸上一蓬乱发。

  都来不及看父亲在干什么,她就这么晕倒在地,在一滩血迹的旁边。

  “……啊!”这时的戴巧珊指尖又传来一线锐痛,看清是手里的娃娃。它胸口那根针,刺进了她的食指,从指甲盖后穿出来。

  白色的小珍珠变得血红,接着变成暗红,逐渐转黑。

  下意识回头看,她看到刚才的所有光影统统定格了——她看到家里的地上,满脸通红不省人事的自己,看到不远处纠缠的父母,看到家里打斗现场的一片狼藉……

  忽然一片接一片活动的光影叠加进来——

  其中有父母对峙的无数个混乱场景,有母亲对她无数次“女子该如何”的教诲,以及母亲无数句关于“咱家多好”、“你爸多圣明”的感恩;

  有“摔咧子大叔”段正才,他近在她面前的脸,还有在她身上忙碌的手;

  有从段正才那儿回来的那天晚上。母亲觉察她不对劲,在她洗澡时,冷不丁拿钥匙打开洗手间门,看到了她身上被侵犯留下的淤青……

  被误会、挨打挨骂,都不算可怕;可怕的是母亲提出“要检查”。

  她说:“问你什么都说‘不是’、‘没有’,又什么都不说!那就检查!证实你的清白!”

  她还说:“我们是母女!你都是我生的!在男人面前不害臊,在我这儿害臊个什么劲!”

  她骂她搡她,不时扇来一耳光,但她自己也在抹眼泪。父亲听到“要检查”,扭头就出去了;戴巧珊最终没能抗过母亲的坚持和力气。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母亲拿着电筒,从那个怪异的角度照了很久。最后,她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出去了。

  戴巧珊依稀听见她对父亲说:“还在……”

  回忆的场景越叠越多。大多是发生当刻尚可忍受,却在戴巧珊长大懂事后的岁月里,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羞耻的、噩梦般的经历。

  孤立于黑暗记忆时空中的戴巧珊头痛欲裂。

  忽然间,她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的娃娃,胸口那枚珠子由深红黑色变成了彻底的郁黑;同时,它连接的那枚针也变了。

  随着更多的记忆光影叠进眼前,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娃娃的胸口眼看要被它膨胀的体积撑裂。

  这是潜意识给她的启示。戴巧珊大致明白了这表示什么。

  在新一轮透不过气的锥心之痛中,戴巧珊咬牙一跺脚,抬头冲她身处的这片暗黑宇宙叫到:“停!”

  周遭“星云”似乎应声真的停了停,可它们接下来却从四面八方同时张大,变成一张张巨口,巨口中的影像扭曲着,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相继朝她袭来。

  戴巧珊没有机会后退和害怕了,她猛吸一口气,大声道:“我不是来可怜你们的!我也不会再记恨你们……因为,我有一部分就是你们!”

第94章 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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