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被遗落的娃娃

  飞机落地首都机场时,已是午夜了。

  更早一点,从他们成功摆脱华东电视台门外那群记者起,不知是紧张的情绪一下放松所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戴巧珊一有机会就像自由落地般骤然坠入酣睡。

  但又不是正常的睡眠。

  因为四下漆黑,却没有梦,她能听到外界的动静。蔚晓柔悄声说“珊姐睡着了”,段正业好像做了个什么动作,接着,没人说话,但车里的空调开得更大了些。

  下车、过安检、进休息室、换衣服、上飞机。一路上她总在需要她醒过来时,适时醒来。走该走的路,说该说的话,能听懂简单的指令,但别的也做不了。就像一个困到极致的人被强行唤醒后的反应。

  而在下一个可以放松的时刻,她又猛地堕进深黑之境。

  这次又不大一样。深渊更深处,有一团模糊的光亮,散发着强大的吸引力,在召唤她。

  戴巧珊迫不及待想要顺势而下,但也有一个声音反复提醒着,眼下的环境不可能。她按捺着,竭尽全力让自己“浅眠”在深渊的最上层。

  直到回到北京,出机场的途中,忽然听到相对清静、却并不安宁的近旁传来段正业针对她的说话声——之前有一段路,好像是他在打电话。

  “小珊,我得出去一趟,”他说,“等会儿先跟你们到火车站,然后分头走。你们自个儿回酒店去。”

  戴巧珊把自己从半黑半明的分界线里往光亮处揪,有点懵:“火车……你上哪儿啊?”

  段正业神色略忐忑:“胡老板说遇到点儿事情,让我去帮一把。具体什么都没说,就挺急的。在大同。这个点儿航班没了,夜班火车还有。我得尽快。”

  他每句话似乎都是一个决定,说得戴巧珊根本插不上,也无法反驳。她直觉不太好,更不好的,是她明确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

  “甭担心,”段正业眼神璀亮看进她的眼睛,安慰道,“就一件儿——待会儿上了车再说。”

  这时候的他们刚出机场。段正业话音未落,便绕过她的肩,手掌一挡,把她的脸盖住,助她躲过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快门喀嚓声。刘师傅渡着车适时出现,严丝合缝把他们一队人马接进他们自己的车里。

  “接着说——”段正业气都不喘,把刚中途丢的话题给接上了,“丫头,等会儿你睡觉就睡觉,可千万别动别的心思。”

  戴巧珊昏昏欲睡:“什么?”

  段正业欲言又止,摇摇头:“我也不确定,总觉得你……得,”他调转目光看向蔚晓柔,“晓柔,我还是拜托你吧!……”

  之后的路上发生了些什么,戴巧珊的见闻记忆断断续续。

  她记得他们的车停下,段正业的身影融入对面火车站大厅里投射出的灯光,她心里有一股发不出的闷气——是冲她自己的;

  之后在酒店门口,她好像看到了黑暗中握着酒瓶跌倒的宾少祺;

  蔚晓柔好像劝她回房间,她却说“你们去睡吧!段导说请你今晚多关照着我些……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掉下去’,那我还不如不睡……我陪会儿祺哥……”;

  再之后,她好像在阑珊的灯光里,和宾少祺隔桌对饮,宾少祺又哭又笑;

  最后有一幕,是宾少祺眼神坚定,说了句:“知道了。”

  那时候,天已经亮了。戴巧珊强撑着理智,轻手轻脚回房。

  蔚晓柔在沙发上睡着了,似乎等了她很久。戴巧珊绕过她,一头栽进自己松软的床铺。眼界四周的郁黑迅速合拢来,她则一步没停,踩空堕入身下深处那团模糊的光斑。

  ——其实光斑不远。

  而且真就是一块光斑。投在漆着绛红漆,但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戴巧珊坠落它旁边时,看到光斑外边缘有一只小小的鞣皮鞋。蓝色的,有漂亮的蝴蝶结。它缝在一只布娃娃的脚上。再往光斑外朦胧微亮的区域望去,她看清了。

  金色的卷发,粉嫩的脸,黝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蓝色的套裙,又细又软的棉布手脚。

  它胸口钉着一枚小小的珍珠纽扣。戴巧珊下意识伸出手指按按它。果然,纽扣下有一根柔韧的细丝,好像是用来撑起娃娃胸腔的。

  这是她的娃娃。

  不知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把它丢在了“焦点”外。

  戴巧珊把它从地上拾起来。就在握住它的一瞬间,耳边“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巨响。戴巧珊惊回头,挡眼一片随风飘动的蓝底白花门帘。一根小小的手指颤抖着拨开它,她看到骇人的景象。

  这是父母的卧室,然而,所有父母惯常出现的那些高大的地方,都没人。

  他们在地上。近在她眼前。

  母亲头朝着她,脚朝着指向卧室后方,通往阳台的门。门虚掩着,随风不断开合,发出“嘭嘭嘭”与门框的撞击声,让人担心这样猛烈的震动,会把这栋老房子整栋击垮。但比这骇人一万倍的,是另一些声响。

  父亲怒不可遏。他咬着牙,喘着粗气,跨坐在母亲身上。他左手揪着她的头发,右手握着一只玻璃酒瓶的瓶颈,把它们同时往地板上擂。

  边擂,他边压抑着声音,切齿骂道:“蓝颜知己!蓝颜知己!你他妈就这么欠?!找到他头上!你以为他我就不敢动?!”

  母亲的后脑勺跟地板撞击,发出“啪啪”的声响。不知是哪一方碎了,还是戴巧珊的记忆出了差错。

  不过真正碎的,是父亲手里的酒瓶。

  它从瓶底起,跟地板敲一次、碎一片,晶亮的玻璃渣,大的小的,四溅。有的溅到母亲后脑勺频频撞击的地方,父亲手上的节奏却没有因此“拖拍”。

  母亲没有晕,也不叫。她无声流泪抽泣,偶尔随撞击哼一声。她反复用轻声,几乎是唇语,对父亲说:“不是……真不是……”

  戴巧珊整个人都是木的。

  家里父母的相处模式,其实跟邻居们认为的“老动手”不一样。父亲几乎从不动手。

  他只会拔高了声音训斥、责骂。虽然对于那时候的她来说,那种骂,也很痛。而且持续时间长,还动不动就会爆发。

  但她虽然从小见惯父亲气势汹汹骂母亲,甚至见惯了他在骂人的同时砸家里东西,这却是第一次,她见到他打她。

  这甚至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一个人打另一个人。以这么危险而残暴的形式。

  这两个人是她的父母。

  她往常还能哭着帮母亲求情,今天,她掀开门帘后,就像石化了似的,动也不敢动。

  不知这一幕持续了多久,直到父亲拿着手里碎得只剩一个把儿长的瓶颈,把支离破碎的那端按上母亲的左脸,说:“下回再让我看见你跟暗门子似的勾三搭四,我……”

  “啊——!!!”

  尖叫声是戴巧珊的。

  画面静止了一刹那。

  父亲抬起脸来,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向她,仿佛这时才察觉到她的存在。

  戴巧珊想哭,想干嚎,想变得力大无穷拉着母亲逃跑。然而,她叫出的那一声就像用尽了自己全部力气。下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她浑身筛糠似的,抖出喉咙里无法自制的呜咽。

  就在这个当口,父亲目光重新转回他手里的碎酒瓶口。但他并没有立刻住手,而是右手把着瓶颈,手往左一挥——

  “啊!!!”

  这一声来自母亲。她身体猛地一抽,像一条泥鳅。

  戴巧珊脑子还在懵,眼看着父亲骂骂咧咧丢了那截瓶口,右手却再抡起来,给了母亲的左脸一个耳光。他的巴掌下去是白亮亮的,经过“嘭”的掌掴声后,白光中带上了鲜红色。

  “臭不要脸!”他啐了一口,起身到厨房洗了下手,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这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

  母女两人的晚饭,母亲像没事儿人似的,过问她功课。戴巧珊一再偷瞄母亲脸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细长血痕,哭了一会儿,说:“妈,老师说了,打人不对!”

  母亲给她搛菜,用一种警告的眼神看她,轻声道:“别出去瞎说啊!爸爸那是误会!——甭大惊小怪!妈跟你说,你长大就明白了:世上没有男人不打女人的,除非不在乎。你爸爸这个,是爱!”

  戴巧珊满心狐疑望着母亲低眉顺眼的模样,听到耳朵里的声音却不知怎么的,并不真实。

  她试图轻声申辩:“可是……”

  母亲严厉看了她一眼:“长辈说话,听着就行!记住,别出去瞎说,否则,我和你爸就都不要你了!听见没?”

  戴巧珊一堵,顺从点头:“……嗯。”

  眼前光影一虚,重新闪出另一幅画面。

  家里来了客人,是父亲单位的女同事。两人呆在父母的卧室里,关上了门。母亲和戴巧珊在与卧室仅一门之隔的小客厅里择菜。

  主卧里有一种奇怪的寂静,偶尔冒出“女同事”的笑声,或是父亲暧昧的低语;客厅里,母亲一言不发,指尖又快又准地在绿叶绿茎里翻飞;灶上坐的水开了,锅盖发出噗噗的声响。母亲没有关火,置若罔闻。

  主卧里的动静后来有一阵变得更加诡异。

  就像是一整个空间被怪物深不见底的喉咙吞噬了似的,什么都没有剩下。没有房间,没有人,只有一个时空断裂的黑洞。

  戴巧珊忍不住了。她站起身,到那扇门前,轻轻敲门:“爸爸!”

  一刹那,一直以佛眼垂顺盯着手中绿菜的母亲抬起意味复杂的眼睛,但那双眼里更大剂量的是惊恐万状。

  母亲:“你干嘛?珊珊!”

  戴巧珊更加用力地敲门:“爸爸!爸爸、爸爸!”

  母亲脚下无声地杀到她面前,拖住她的手,压低声音:“你找爸爸干什么?爸爸在忙工作!”

  这期间,屋内完全没有动静,就像真的没人一般。而望着母亲的脸,不知为什么,一股气顶在戴巧珊幼小的胸口。

  她第一次体会“豁出去”的情绪失控。手腕被母亲抓住,不要紧,她直接用脚跟踹薄薄的木门:“阿姨!阿姨阿姨!开门、开门呀!”

  喊着,她已泣不成声,又气又怕,全身打颤。

  母亲也像惊呆了,除了死命箍着她的手,徒劳地试图让她安静外,对于戴巧珊飞踢的脚,她似乎一时间也没想到干脆把她拎开这一招,单是又怕又无奈地看着她继续对门疯狂踢踹。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流动缓慢。最终,眼前这扇门还是开了。

  先出现的是强忍着怒火但底气不足的父亲,他目光像钉子,俯视着她:“你要干什么?”

  他身后跟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女同事”,她尴尬地盯着她笑了笑,说话的对象却是父亲:“人丫头想你了呗!”

  父亲不依不饶瞪着她:“说话!”

  戴巧珊回头,冲依旧揪着她手的母亲:“妈,爸爸上次说不让您跟男的说话,为什么他跟阿姨在屋里关着……啊!!!”

  冷不丁的,来自母亲的一记耳光,好像刹那间把她的脑浆都打出去了似的,让她无法自控失声惊叫。

  从小到大,虽说母亲总对“姑娘家”、“女孩”、“女同志”等颇有微词,父亲也向来是严父,可她莫名其妙挨打,这是头一次。

  刹那间,所有人都呆了,不动,不响。

  但这刹那沉默很快被打破。打破它的人,居然还是母亲。

  她大颗眼泪滚出来,再给戴巧珊脸上刮了一下:“丢人的孩子!让你乱说话!给爸爸认错!给客人道歉!快!”

  戴巧珊:“……呜呜……”

  母亲揪着她的肩膀一搡:“听见没!”

  她下意识转身仰头,看到原本底气不足的父亲,这时已目光凌人,脸冷得像能落下霜来。

第93章 被遗落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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