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缠斗的二人闻得此言,俱停下手来,不约而同问道:“你说什么?!”

  明珠喘着气,沉下脸冷眼瞧着二人:“她借了村里的马,不知去向何方。这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只怕已在百里之外了。”

  卓月先明白过来,放开李泌便要往外冲,又被日光逼回屋内。李泌随后除了屋,说了声:“我去追她。”飞奔下山,也向村民借了马匹,沿着他们指的方向追去。

  出了山大路条条,哪里还追得到,四周又人际罕至,也无处询问。李泌空寻了一下午,将周围几条路上的村庄人家悉数问遍,一无所获,只得又返回山中。

  明珠已经把小玉挪到了阴凉的山洞深处,见他空手而回,问道:“有打听到任何消息么?”

  李泌摇头:“除了借马的老丈,再没有其他人见过她了。”

  明珠道:“菡玉此举定是早有打算,她执意要躲,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到的。只是如此炎热的夏季,尸首过不了两三日便要腐坏,如果不立即把她找回来,只怕……”心里暗忖:菡玉显然是不想活了,就算找了她回来,强令她还了阳,她若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她不敢将这话说出来,但想必其他二人也都想得到这一层,只是未到最后都不肯放弃罢了。

  卓月道:“你好好照顾她的身子。不管她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她的。”

  李泌瞧见小玉脸上血迹已经被明珠擦拭干净,额上白净光滑,并无任何痕迹,冷笑道:“以前她总甩不开你,是因为她身上被你种了印记。现在没有了,你凭什么一定能找着她?”

  卓月也毫不客气:“李道长不服气的话,大可以和我比一比,看看谁更了解她,谁和她更加心有灵犀。”

  两个人互不相让,都使出浑身解数,一个白日,一个黑夜,日夜轮番苦寻菡玉的踪迹。可是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了第五天,仍没有半点消息。她好像突然从世间消失了,任凭卓月和李泌用尽各种寻踪觅迹的方法,都探不到半点她的线索。

  最后还是明珠在溪边取水时,无意中发现了顺着溪流飘下来的菡玉的外衣,夹杂着枯草败叶,显是已经在水中泡了好几天了。那件衣服上刻意下了咒,令人无法追踪,五天过去,咒语已渐失效。李泌再施法,溯溪流而上,又渐渐发现了她的其他衣物,甚至还找到了几截干枯断裂的莲藕。

  “不必再找了。”李泌将寻回的衣服断藕放在小玉身边,望着小玉死灰变色的面庞,对卓月说,“玉儿早已离魂,小玉的尸首也开始败腐,就算现在找到她,也无法还阳了。”

  卓月看着那堆衣物残骸,默然不语。

  明珠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还不回来?如今她已是游魂,孤身在外,岂不危险?你们俩再想想办法,总得找到人才行啊。”见二人都各怀心事,俱不言语,她想了想又道:“她骑马向北出山,躯壳却落在南边溪流之上,恐怕借马也只是个障眼法,她一直都在衡山,没有离开。先生,她以前喜欢去哪些地方,你一定都知道的,我们再去找找。”

  李泌只是摇头:“我都去过了,她……不想让我找到……”他面色如土,仿佛已经万念俱灰般的沮丧,沉默了许久,才低声说:“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木已成舟……我把她以前常去的地方都画在地图上,你去找她吧。”

  明珠见他一直面朝着自己,以为他在和她说话,听完才知道其实说的是卓月。她看着他灰败无神的面容,那双一向清亮矍铄的眼睛,此刻只余绝望的悲凉,黯淡无光。菡玉死了,为她爱的人殉情,他再也没有机会了。或许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就像她一样。明珠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调,轻轻唤了一声:“长源。”

  “不必了,我知道她在哪里了。”卓月从他二人身边走过,顿了一顿,“她的心意,我不会辜负。你好自为之。”

  他找遍了两人曾去过的每个角落,包括昔日的长安相府,金城和马嵬的驿站,骊山的温泉,京郊的别院,甚至游荡时落过脚的乡野客栈,却忘记还有一个地方,她说好在那里等他,他却一直没有去。

  她说:那塘边也有一棵老槐树,我就在树下等你,不见不散。

  月亮已过了十五最圆的时候,却依然明亮,远远就见月下荷花开得正好,密密匝匝,挤挤挨挨,不见尽头。塘边的槐树且有些年头了,枝干虬结,密实的叶子如同一把巨伞探向水面。

  菡玉坐在树下,背靠树干,姿势一如往常。觉察到有人靠近,她转过脸站起身来,对他微微一笑,仿佛真的是他依约前来:“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

  “你……”他瞪着她,想要狠狠骂她一顿,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光瞄到她脚下,一地如水的月光,她没有影子。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不盈咫尺,居然还在笑:“从今以后,我就和你一样了,再不用离你三丈远了。”

  “做鬼就这么好,嗯?”

  她笑容微敛,盯着他的眼睛:“做鬼能和你在一起,它就好。”

  从未见过她如此深情款款的模样,反倒换他不自在了,眼神可疑地闪向一边:“胡闹……”

  不期然地瞧见,不远处树丛的暗影里藏着一个白色的身影。他下意识地去抓她胳膊想把她拉到身后,扑了个空,才想起她现在是鬼魂了,转而站到到身前挡住她。

  那个白色的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正是久违的大引魂使。卓月暗自戒备,准备接战,一边小声对菡玉说:“一会儿你退远一点,她的法力你受不住。”

  菡玉却从他身后绕了出来,把手放在他悄悄握紧的拳头上。她触不到他,只能摆出一个安抚的姿势:“引魂使是跟着我来的。我离体时尚是生魂,这几天多亏有她回护,我才能安然在人间逗留这些时日,不然就算不被勾魂使勾走,也免不得要为孤魂野鬼所扰。”说罢对大引魂使行了一礼:“多谢尊使成全。”

  大引魂使在他俩面前丈余之外站定:“二位于我有救命之恩,区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时候尚早,我就不打扰了,天明之前再来接你们。”

  她转身欲走,卓月冷笑道:“大引魂使的意思是,过了今夜便要拘拿我们回地府?你报答恩人的方式,可真够特别的啊。”

  “卓兄,”菡玉轻声道,“如今咱俩都是鬼魂了,鬼当然要去地府轮回转世的。”

  卓月瞪她一眼:“你所谓的和我在一起,就是一起去投胎?”

  菡玉道:“都已成鬼了,还能怎么样呢?引魂使说了,咱俩这辈子如此……如此纠葛,下一世定会有长久的缘分。她也答应帮忙,让我们投生在一处,早早便可以相识……”

  他冷眼瞧着她:“别跟我扯什么下辈子,谁要虚无缥缈的下辈子。”

  大引魂使大约也觉得有些理亏,停下来问道:“恩公的意思是?”

  卓月道:“我的意思是,单单守护玉儿这几天,不足以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希望尊使能拿出点报恩的诚意来。”

  大引魂使思索片刻,回道:“恩公有何差遣,但凭吩咐。但是我身为冥界魂使,职责所在,不可因私废法、扰乱三界秩序,还望恩公体谅。”

  卓月道:“这是当然。敢问尊使,人间这些年战乱频仍,死者逾百万,孤魂遍野,又有怨灵之祸,冥府想必也忙于应付,不知何时才能平复?”

  大引魂使道:“冥界人力有限,需三五十年休养生息,重建秩序。”

  卓月道:“我们俩是鬼,外头游荡的也是鬼,冥府的规矩可没有说一定要先拿哪一个罢?大引魂使何不先去平定那些正在为害世人的,最后再理会我们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小鬼,不是更好?”

  菡玉想不到他竟会提出这种要求,喊了一声:“卓兄!”

  卓月丢给她一个“你别多事”的眼神,仍盯着大引魂使追问:“我这个建议并不违背魂使职责,尊使以为如何?”

  大引魂使沉思片刻道:“恩公禀赋异于常人,就算我此时离去,他日也会有其它魂使寻来。阎君如果知晓,下令拘拿,我也不敢违抗。”

  卓月道:“我二人愿从此隐逸在这衡山深处,远离人迹,不与世人纠缠。四十年之后,地府愿意如何处置,是拘是留,悉听尊便。”

  大引魂使思索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说:“好,一言为定。”

  一直等大引魂使离去许久,两人已在槐树下并排坐了半晌,菡玉犹不敢相信,她居然真的就这样答应了,让他们平白多出四十年相守的时光。

  “再过四十年,你八十,我六十,所谓白头偕老,也未必有这样长的寿数。”她满心喜悦,喃喃说道,微微侧过头去依着他肩膀的轮廓,仿佛如以往一般相依相偎,“只是,为什么是四十年呢?”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总得比不在一起的时间长,”他偏过头,伸手想要搂她,又慢慢放下了,“哪怕只多一天,也好。”

  尾声•青史

  安史八年战乱,曾经盛极一时的唐王朝从此一蹶不振,地方藩镇割据各自为政,外族入侵,战乱不断国无宁日。直至两百年后赵宋之世,宋太祖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南征北伐平定四方,天下才又回复统一安定。

  宋熙宁九年秋,衡州之南山中。

  “卓兄,这里有个废弃的陷阱,有人掉进去了。”

  跌入陷阱两天一夜、右腿被捕兽夹夹伤的书生已经奄奄一息,这声年轻女子的清朗嗓音传入他耳中便如天籁一般。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张嘴就想大声呼救,无奈喉咙干渴似火,发不出半点声响。

  一个男人冷声应道:“陷阱?谁这么大胆在咱们家附近设陷阱?”

  书生胸口一滞。这位姓卓的兄台,“这里有陷阱”不是重点,“有人掉进去了”才是重点好不好?

  女子道:“先把人救上来再说。”一边悉悉索索地开始找工具。

  男人却没动,似乎还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他胖得跟个石磙似的,你一个人拉不动。”

  沉默了片刻,女子无可奈何地问:“要多少你才肯帮忙?”

  男子笑道:“五钱。”

  女子却犹豫道:“太多了,三钱如何?”

  三钱,他的命只值三文钱,还带砍价的!书生摸着腰间的钱袋,欲哭无泪。

  “你知道我向来说一不二的。五钱,一颗也不能少,不然你就等着看他烂在这坑底好了。”男人说罢转身欲走。

  女子忙道:“五钱就五钱。快过来帮忙。”

  书生昏昏沉沉,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方法,倏地一下便把他从坑底抬了上来,又毫不客气地扔在了地下。他痛得差点晕厥过去,就听那女子道:“哎!小心!你怎么就这样把他扔地上?”

  男子哼道:“你不是说把人救上来再说?现在已经救上来了。”

  女子无奈道:“他伤得很重,家里还有一点伤药,得赶紧带他回去。”

  “我只负责把他从坑底救上来,带回家那得另算——再加五钱。”

  书生脑袋一歪,放任自己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木屋的竹床上,受伤的右腿也已上药包扎。屋内陈设简陋,与一般的山乡住户并无区别,只是窗户上都挂着厚实的帘子,白日里也遮得屋内昏暗不明。他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走出屋门一看,明明是开阔的山谷,屋主却非要把房子建在背阴面,不得不说有些奇怪。

  日已黄昏,秋风舒爽,迎风送来清脆的金石相击声。屋旁一块丈余见圆的巨石,依着山势斜跃而上,一名黑衣男子正在上方陡峭处凿石,下方平坦处有一女子,也是灰黑服色,正背对着他往石头上晾晒书册,想必就是救他的那一男一女。

  书生定睛一看,那女子翻晒的可不就是他的书箱,心中大叫不好,连忙跑过去拾起书箱一看,箱内书册已经全被她翻出来铺在地上了,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封皮扉页上斗大的字好不扎眼。

  女子站起身,只落落大方地微笑道:“郎君醒啦,伤口可还疼痛?”

  书生脸色微红,低头谢道:“已无大碍了,承蒙二位……呃……”偷偷瞥了两眼面前美貌的小娘子和不远处专心致志凿石头对他不理不睬的中年男人,心下暗暗猜度这两人到底是何关系。

  女子指了指凿石男子道:“外子姓卓。”

  竟然是夫妻。书生略有些失望:“多谢卓大哥、卓……大嫂救命之恩。小生姓史,祖籍常宁,现居湘潭,在家排行第九。”

  卓大嫂道:“原来是史九郎。郎君此行是要去应试赶考么?”

  史九道:“正是要回衡州参加下月的解试,为节省时日就从山中抄近路,不想失足落入猎人陷阱,幸得二位搭救。”

  卓大嫂道:“郎君脚上只受了些皮外伤,三五天便可痊愈,当不妨行程。”

  史九见她举止礼让,不由有些担心,眼光忍不住往石上书册瞄去。卓大嫂道:“书箱翻进山涧里被水浸湿了,我怕洇了墨迹,自作主张拿出来晾一晾。”

  史九小心翼翼试探道:“娘子也是爱书之人哪。”

  卓大嫂却转而问:“不知九郎此去准备应试哪一科?”

  史九道:“自然是进士科。”

  卓大嫂道:“应进士科,九郎带的有些书恐怕无所助益啊。”

  史九额上冒出冷汗:“或许是因为我姓史的缘故,生来有缘,自小便爱读史……只是闲暇时看看,兴趣使然而已。大经、兼经也都随身携带的。”

  卓大嫂低头看地上书册:“唐书……是前朝史官编纂的吧?”

  史九连忙点头:“对对对,是前晋刘昫等人所撰,五代时战乱频发,有一些流落民间。我这里也只搜集誊抄得列传五十余卷。”

  卓大嫂道:“即便是前朝零落之卷,私藏也就罢了,带着去参加解试,被人看到毕竟不妥。”

  史九道:“娘子教训的是。”抬头往上看去,见那位卓大哥还在石壁上凿字,竟是一个个正楷的“正”字,每列十个,已经凿了九列,新旧不一,前后像是间隔了很久凿就。前七列的字中填了墨,中间的未填墨但已陈旧,只有最末的两个是今日新凿上去的。他不禁疑道:“卓大哥这是在刻什么?为何百来个字都是同一个?”

  卓大嫂莞尔一笑,似有些无奈:“山中与世隔绝,不知今夕何夕,只好自己刻度记日。”

  书生心想:凿石记日,这办法也够奇特的,用纸笔记岂不更方便?又问:“为何有的填墨,有的空白?”

  卓大嫂道:“过一日便填一笔。”

  那没填的难道是将来?书生心中疑惑,但没有问出口,抬头数了数石壁上填了墨的“正”字:“三百一十四……小生斗胆猜一猜,这日期是贤伉俪结缘之日开始记的吧?”

  卓大嫂微赧:“确是如此。”她低着头,目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笑容慢慢隐去了。史九顺着她视线看去,只看到第一行写着“安禄山,营州柳城胡也”,风便把书页吹乱了。

  菡玉等史九睡熟了,才悄悄进他房内把书箱搬到厅堂里,就着油灯找出其中一册,连翻了三遍,也没找到她想看的内容。正自疑惑,身后忽然有人道:“不在这里。”

  她吓了一跳,连忙把手里的书合上。不料这一册封皮掉了,第一页就是内里的正文,合上之后正看到抬头的大字:“列传第一百四十八,奸臣”。她尴尬地一笑,把这一册塞进成堆的书卷里。

  “你倒是很看得起我,可惜我道行还是不如李林甫,不够格进奸臣传。”他翻出另外一册来,“只能沾贵妃妹子的光,算个外戚。”

  菡玉低着头把外戚传草草翻了一遍:“比之刘昫、张昭远,言辞倒是更尖刻了。”

  他挑了挑眉:“是吗?‘自任不疑,盛气骄愎’,我倒是觉得很贴切。”

  “都很贴切?”

  他眼角余光扫过书页,看她手指正放在“自台禁还,趣虢国第……居同第,出骈骑,相调笑,施施若禽兽然”那几行上。他看着她,目光便有了几分深意:“贴不贴切,你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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