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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他看得垂下眼,将书收进书箱里:“科举三年一试,是读书人的头等大事,可别因为一点意外小伤耽误了。今晚得上山采些草药去。”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今晚没月亮,你看不清的。”

  “看不清打个灯笼就是了,再不济也可以采回来再辨识。不管你肯不肯帮忙,我都不会再加了。”

  他从背后拥住她,恼怒地在她颈中咬了一口:“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多厮守些时日?什么时候你才能主动往石碑上加个字?”

  菡玉低声道:“我们答应了引魂使,四十年后便归地府……可现在已经过了三百多年了。”

  “她说到时候会来索我们,是她自己没来,怪得了谁?”

  菡玉歪着头想了想:“卓兄,你说,大引魂使为什么没有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他埋首在她颈间,心不在焉地回答。

  三日之后,史九的腿伤已经愈合,行走无碍,便向卓月夫妇告别,继续赶往衡州参加解试。临行前,他把书箱里那五十多卷零散的唐书列传留下赠与菡玉。

  “卓大嫂,实不相瞒,这些不是前晋刘昫编撰的唐书,而是当朝宋景文公、欧阳文忠公新修,问世仅十余年,国子监的学生看了之后偷偷誊抄下来,辗转流传为小生所得。我留着也无用处,不如送给贤伉俪更有意义,也算我对二位的一点报答。”

  菡玉微笑致谢。史九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山壁上行列齐整的“正”字,问:“卓大哥,这些字真的是一笔代表一天么?”

  卓月冷冷地看他一眼,不予回答。

  史九凑近他小声道:“她如果不愿意,这石壁上就只会有八个字。”

  “还用你说?”他终于开了金口,语带鄙夷,“我早就知道。”

  书生粲然一笑:“那就祝卓大哥和嫂子永结同心、百年……不,千年好合。”又望了一眼刻满正字的石壁,大笑而去。

  五钱?五天?他终于弄明白了那天被救起时两人的讨价还价。

  ——五年,一刻也不能少。

  一直等史九走远看不见影了,菡玉才把那五十多卷史册搬回屋内,一一收进箱中。拿到那卷外戚传时,她还是忍不住打开,仔细看了一遍。三百多年了,许多往事都已遗忘,她甚至不太记得风华绝代的贵妃长得何种模样,但看到“马嵬”两个字,看到“或射中其頞,杀之,争啖其肉且尽,枭首以徇”时,心中依然翻腾有如昨日。

  三百年,或许还不够长。

  她微微叹息,合上书册。正要放入箱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又打开一看,在那页的末尾的间隙中,赫然用细狼毫写了一行小字:

  青史不过数行字,是非易写情难描。江山从此不为重,问谁更娇?

  《镇魂调》全文完

  篇外七•助情

  “玉、儿。”

  这一声并不响亮,却还是生生把菡玉从周公那里拉了回来。平日里他都甜腻腻地叫她“玉~儿~”,只有不高兴时那音调才会放平,语气如此生硬。她努力想睁开眼,那两片眼皮却像被松脂粘住了似的,怎么揉都揉不开,只模糊地应了一声:“……唔?”

  “你知道咱们俩在干什么吗?”

  她糊里糊涂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嘴里随着他话尾咕哝道:“咱们在干什么……”

  “咱们在行房!”

  怒吼声像道霹雳似的在她耳畔猛地炸开,菡玉浑身一激灵,粘在一起的眼皮瞬时弹开了,瞌睡虫全跑个精光。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只见两具光溜溜的身子贴在一处……连忙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怒炽的双眸,她的舌头顿时打了结:“啊!嗯……呃……”

  早知道应该躲在周公那里避难的……身子还叫他压得动弹不得,想抬起手来捂住脸都不行,唉。

  他嘴角抽搐着:“而你竟然睡着了。”

  扑哧一声,窗外似有人忍俊不禁喷笑了出来。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指,简陋的窗纸刺啦一下裂了一道细口,外头树上传来“嗷”的一声痛呼,有什么东西从树桠上掉了下来,动静却很轻微,在树下落叶堆上打了个滚,挣扎着逃远了。

  居然还被外人听见,这下可不好收拾了……她干咳了一声,扯出一抹笑容来:“其实我……那个……感觉是……很好的,就是因为太……那个……舒服了,所以才会忍不住睡着了……”

  “胡说八道!”

  菡玉心虚地瑟缩了一下。她是所知不多,但也明白男人对这事都在意得很,最是要面子,以前每次他不都追着她问,非得她点头说好才罢休,这回她自己主动说了,却又哪里不对?莫非是夸大过头,叫他看出破绽来?

  “卓兄,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虽然我的脸不会红,但我心里头……其实也是会怕羞的……”若不是被压着不能动,她是很想挖个地洞钻进去的。再不济,给她一条被单蒙住脸也行啊。

  他周身的肌肤渐渐凉下来,过了许久,久到她几乎又要撑不住眼皮了,方听他闷声问道:“自咱俩成亲洞房以来,也有十余回了,你回回都说好。我且问你,究竟是怎么个好法?”

  “呃……各有各的妙处……”早知道今日有此考验,当初在书肆看到《游仙窟》、《飞燕外传》之类,应该偷偷瞄两眼的。

  “那便挑最好的来说。”

  她支吾道:“呃……应该是洞房那回吧……上山以后的。”心里默默祷念,却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听他立即追问:“为何?”

  “因为……因为……咱俩历经磨难、费尽千辛才盼到了今日,终于可以长厢厮守、百年好合,心中欣悦难、难以言表,自、自然……”连抖了两下,终于还是没将最后那句话说完。溜须拍马也是一门功课,须得天天练习才能运用自如,她实是荒疏太久了,唉。

  头上乌云罩顶,盯着她的目光又凌厉了几分,声音似从牙缝里逼出来:“菡、玉。”

  这般称呼她,看来是真的恼了。“好好,我实说就是。那夜我本以为会像以前似的浑身疼痛,谁知竟无半点痛楚,喜出望外,因此记得格外牢。”

  他脸上微微发青:“那后来的呢?”

  菡玉连忙道:“后来也都不疼,也都很好的,只不过已经知道了,所以不如头一次印象深而已……”瞅着他脸色越来越青,心知自己必又是说错话了,只得干笑了两声。

  “你所谓的好,就是不疼?”

  不然还能是什么。她偷觑了他一眼,很知趣地没有说出来。

  过了片刻,他放缓了语调:“上山之前的那两次……除了疼,你就没别的念想么?”

  这个时候她哪里敢点头啊。安逸生活过久了,果然是越来越没有骨气,唉。

  “途中那回,是我思虑不周,未想到你草木之身……那第一次呢?在我书房里那次,那般水乳交融,旖旎缠绵,说是人间至乐、如登仙境也不为过,你都忘了?”

  如果不是这床板宽不及三尺,翻个身就能掉下床去,她真的很想一把推开他捂住脸啊……“那么久远的事,我、我哪里还记得清。”

  冷不防他突然一口咬在她肩上,吓得她差点惊叫出来。他的脸色很黑,咬牙切齿:“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盼着想着,你居然敢忘了?”

  她皱起眉,迟疑道:“卓兄,我知道你现在就很想用……用实际行动让我想起来,但是我这身子实在是……就像你咬我这一口,大约还没有蚊虫叮一下疼。我不比你,每日要维持形体就得花去大半气力,今日真的是太困了,你让我睡一会儿吧……”两眼皮不听话地直往一起粘,耳边传来咯咯的磨牙声,“你若觉得咬我能解气,随便咬好了,反正也不疼。”

  她一向诚实耿直,不妄虚言,他直到现在也是很欣赏的,欣赏得想掐死她。

  嘶啦一声脆响,似乎是背后衣裳挣破了。卓月将斧子斫进树墩内,脱下不太合身的上衣,翻到背后看,只见后肩裂了一道足有半尺多长的口子,一直延到腰下。

  “昨日刚补过,又破了。玉儿的针线手艺……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呀。”他心道,随手把那上衣扔在树枝上。

  背后传来“嗦嗦”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却是菡玉,举袖遮住口鼻,只露出滴溜溜的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他连忙转身迎过去:“天还没黑,你怎就出来了?——你的腿怎么了?”

  菡玉立即停住脚步:“啊!就是昨……刚刚不小心踩着一块石头,崴了一下,没事没事!”

  他皱眉道:“你先坐下,让我看看。”走到她身前,让她在树墩上坐了,蹲下身去欲掀她裙摆,忽然有一条细亮的银丝坠到他手背上,聚成圆圆的一泓,那银丝还颤颤的不断,上端一直延伸到她微张的唇角。

  他嫌恶地一甩手,正要后退,她突然大叫一声:“哇呀!不能忍啦!”飞身跃起往他身上一扑,双手搂住他脖子,两腿往他腰上一盘,嘟起嘴就向他脸上亲去。

  下一刻她娇嫩的红唇便狠狠亲上地面,吃了一嘴枯叶泥沙。她气急败坏地翻身坐起,胡乱拍掉满头枯草,刚想发作,看到他光裸的上身,还是生生压下火气,娇声道:“夫君,奴家一个人在家里独守空房,难耐对夫君的思念,特意来看你的,夫君怎么能这么待奴家?”

  他拿那破上衣死命擦着手背:“先乖乖修炼个几百年,把你身上那股狐骚味儿盖住了再说罢。”

  小狐精被他识穿,也不慌张,抬手拢拢头发,就势往地上一歪,一手支额,露出一抹自认倾倒众生的笑容:“你屋里那个娘子没法叫你满意,是她的不对,你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试上一试,就知道我比她强千倍万倍。”

  他冷冷道:“我对假人没兴趣。”将上衣扔在地下,转身欲走。衣服上腾起一股绿幽幽的火焰,片刻就将布衣焚烧殆尽。

  小狐精跺脚道:“哼,我是假扮她的模样,不过我身上这套衣服,可是货真价实的哟。”见他停了住脚步转过身来,她愈发得意,解开腰带露出里头贴身的亵衣,“尤其是里头这件,你一定认识吧?”

  他脸色微变:“你从哪里偷来的?”

  “什么偷呀,人家可是光明正大拿的。”小狐精摇身一变,瞬间成了他的模样,眼带桃花,姿态风流,竟比他本人还要俊俏三分,只是身着女装,有些滑稽,“至于怎么拿到的,就不用我说了吧?她的道行可比你浅多了,哦呵呵呵呵……”眼见他目露凶光,急忙一扭身,赶在他动手之前跳上树逃窜。

  狐狸生来狡猾敏捷,这小狐精别的本事没有,逃命的功夫倒是一流,在树丛里窜来跳去,短时倒也难以追上。二人迅急如风,不多时便翻过了好几座山头。

  空气中远远传来似曾相识的香气,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卓月觉得有些不对,好像这小狐精故意要引他去什么地方似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前方小狐精已上了坡顶,站在一方大石上,见他落远了,伸手到衣内将贴身亵衣拽了出来,举在手上迎风招摇。他恼羞成怒,心想不就是个小小的狐狸精,还怕她的诡计不成,纵身便又追赶上去。

  小狐精也不躲避,等他近到跟前一丈左右,才猛地纵身一跃,从大石上跳了下去。卓月不疑有它,飞身越过大石,哪知山坡那边竟是一片低洼谷地,石头背面一道丈余高的峭壁,几乎直立。他收脚不及,这么一点高度也来不及翻身,便直直落进谷中,满目只见鲜红艳色,落地时却是软绵绵的,像落在棉花堆上。原来这山谷中遍地藤蔓,茎叶交错,将地面全都覆满了,想踩下去都无处伸脚。

  他俯身下去看,只见上层密密麻麻开满了红花,每朵拳头大小,状如绣球。再仔细一些端详,才发现那花盘其实是许多小花苞拥簇而成,每朵只有米粒般大,异香扑鼻。

  他突然想起来了,身子不由一僵,停在了原地。

  “这种花呢,叫做助情花,药力很是凶猛,只需一粒,能让六旬老翁也如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般,整夜精力不倦;若是连吃三五粒,圣人也会变得禽兽不如。”小狐精得意地按按鼻孔里塞的布条,“你知道这花的藤蔓为何长得如此茂盛么?飞禽走兽只要从这里经过,闻了花香,无不浑身酥软,就再也跑不出去了。这些红艳艳的花儿,可都是吸食着它们的血肉开出来的。当然了,你长得这么俊俏,我是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地在这儿变成花肥的,等咱俩玉成了好事,一定会带你离开。”

  他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言语,只是眸色渐深,神情越来越阴沉。

  小狐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笑道:“你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闻了这么久的花香,就算现在你面前是一头母猪……”好像不小心骂了自己哦,呸呸,“就算我现出原形,你也会立刻扑上来,何况站在你面前的还是这么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呢,是不是?”她半褪衣衫,露出半边肩膀,另一手将群裾捞到膝盖之上,一边小心地遮住昨晚被他刺伤的疤痕,摆出自觉最香艳撩人的姿态。

  过了半晌,他沉声道:“你过来。”

  小狐精脸色微红,第一步险些踏空,连忙把鼻孔里的布条塞紧。就漏进来的这么点香气已经让她头晕晕绮思乱冒了,他闻了那么多,说话是不是太冷静了点?而且他没有像预期的那样扑过来,让她有点失望。不过没关系,换她扑过去也一样啦。

  “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对哦,我还是你家娘子的模样呢,她的长相比起我来可差远了。”小狐精抬起袖子遮住脸,再缓缓地挪开,一点一点露出面庞,决心一定要让他惊艳一下,“我叫萱翼,你可以叫我小萱萱……”

  刚露出半边脸,他突然五指成爪,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害她一口气没出来憋在嗓子里,咳又咳不出,一会儿脸就憋成了紫红色。

  他冷冷地半眯起眼:“对着她的脸我下不了手。”

  小狐精被他扣着脖子拎起,两脚乱蹬,眼睛往下一瞟,正看到他脚下一尺见圆之内的助情花全都像被火烧过似的,那圆周还在不断往外扩张,触到的花朵藤蔓立刻萎顿凋谢,转瞬便化作焦黑的一片。

  见鬼了……她扒着他的手嘶声叫道:“别掐了……眼珠子要爆出来了……”

  他仿若未闻,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当然了,你长得这么貌美,我是不会忍心让你孤零零地在这里变成花肥的。等我掐死了你,一定会去找它十七八只公狼来陪伴你。虽然你是只狐狸,还是死的,不过我想它们不会介意的。”

  十七八只公狼,好、好可怕……小狐精浑身发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大吼:“好汉饶命!我、我招了!这身衣服是我从你家晾衣绳上偷来的,我绝对没有碰你家娘子半根手指头……咳咳!”

  她跌坐在地,急忙拿双手捂住眼睛。真的比刚刚凸出来好多,她的倾国倾城沉鱼落雁之貌就这样毁了,呜。人家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没错,她好悔啊。

  菡玉刚迈进门槛,就觉得屋里有些不对劲。卓月正背对着她在床头摆弄,她凑过去问:“卓兄,你在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笑道:“我今日出去乱逛,碰巧见着这个,就采了一些回来,你一定觉得亲切。”说着将手里摆弄的东西捧过来,原来是一只细口陶罐,里头养了一束娇艳欲滴的助情花。

  菡玉身子一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才免于摔倒,声音却不禁微颤:“把它拿出去……”

  “你不喜欢么?我闻这气味可觉着怀念得很。”他放下花瓶扶着她后背,只觉触手温热,与平时的寒凉截然不同。再看她面容,两颊已起了薄晕,登时明白过来,笑容里带了顽意:“怎么,你觉得它有何不妥么?”

  菡玉揪着他的衣领,双手成拳抵着他胸口,试图格开距离:“快、快扔掉……”

  她越是抵触,他的玩心也越盛:“为什么要扔?这花苞里饱含蜜汁,香甜得很,我特意采回来让你尝尝的。”拈起一支花来,将一团花苞整个咬下,趁亲吻时哺入她口中。抬起头时,她眼里已没有半丝抗拒,反倒像嗜血的狼,泛着饥饿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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