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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菡玉唯有无奈苦笑。

  大概是笃定了她跑不出卓月的手掌心,小玉除了夜里和她同住一屋,倒也没有其他防范。菡玉闭目假寐了半宿,终于听到小玉呼吸匀深,才蹑手蹑脚地起来。初二的夜里月色微薄,她借着一点光亮摸索着收拾了自己行囊。开门时吱嘎一声响,小玉也只翻了一个身,盖在腰间的薄被被她踢开也未察觉,仍睡梦沉沉。

  她回头又望了一眼,转身出门。

  门外不期然地立着一道人影,声音沉郁:“你又想走?”

  她吃了一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又退回了房内,便被他占了先机,进逼到门内,反手将门甩上。静夜里砰的一声分外响亮。

  隔壁有人被吵醒了,跳起来大声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作死啊?”倒头又睡。

  小玉也醒了,发觉身边的人不在,坐起身来,迷迷糊糊地边揉眼睛边问:“菡玉,怎么了?”

  菡玉屏息不敢说话。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外头微茫的一点月色穿过窗棂透进来,他的身影只是一团漆黑,看不清楚。但她知道他的目力极好,黑夜亦能照常视物,此刻自己在他眼中是无所遁形的。如此想着便愈发不自在了,撇开脸去看着地下。

  “吉菡玉,”他的声音冰冷,他只有怒极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话语里就能想见那咬牙切齿的怒形,“上次在洛阳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你忘了?”

  菡玉拧起眉。

  “又想不起来了?你忘性倒真大,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吗?”

  小玉这时已清醒了,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一喜:“是卓兄?你怎么来了?”她只是和衣而卧,掀开身上薄被步下床榻来。屋内昏暗,她两只脚在地上探索着找鞋子。

  他的身影迅疾如风,从菡玉面前飘忽而过,显是冲着小玉的方向而去。黑暗中只听见小玉短促惊叫了一声,声音的余尾含混而止,似是卡在了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床沿,闷闷的一声钝响。

  空气中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菡玉急道:“你做了什么?住手!”

  小玉似乎被制住了咽喉,艰难地发出几个喑哑的破音。他非常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在你和她之间,我会选择让她死。”

  菡玉自是了解他的脾气,说得出就绝对做得出来,连忙说:“你别乱来!小玉要是现在死了,我……我恐怕也难以存活。”

  “你不是准备一走了之不回衡山了么?过了时辰,你一样活不了,现在只不过早几日罢了,有什么差别?”

  小玉深吸一口气,喉中呜咽有声,空气中的血腥气又重了几分。菡玉只好说:“好,我答应你,跟你们回衡山去。我不走了,你快放开她。”

  他哼了一声,终于松了手。菡玉点燃油灯,就见小玉颓然跌坐在榻沿,低垂着头,一手捂在颈间,艰难地喘着气。菡玉忙过去查看,只见小玉白皙的颈子里被他掐出了几个青紫的指印,侧旁一道极细的血痕,虽然没有深到足以致命,但也流了不少血。菡玉花了好些力气才止住了血,给她伤口一圈一圈细细缠上绷带。

  极细微的啪嗒一声,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她手背上。菡玉抬起头,小玉立刻转过头去,手背胡乱地将脸上泪痕一抹。

  她的火气呼地就上来了:“居然下这么重的手!你差点杀了她!”

  他丝毫不为所动:“下次你要是再敢这样,就不是差点了。”

  她气得咬牙,看着面前小玉强忍眼泪的模样,更是不忍,“你……你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吗?如此绝情!”

  他反诘道:“吉菡玉,你的心肠才是石头做的。你也不是头一次做这种混账事了,以前是裴柔,现在是小玉,把我当礼物慷慨赠送,显得你胸襟宽阔、很伟大吗?我不是无知无觉的死物,任你让来让去。我的事当然由我自己决定,要你自作主张地替我安排,硬把我不要的东西塞给我?”

  菡玉一时语塞:“你就没想过如此……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

  “在你眼里一向是只有别人的心意才算心意,不能辜负,我的心意就可以随意践踏舍弃。你硬要把过错推给我,好,我就是负了她们又如何?我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不在乎再多这一两个。我不喜欢的就是不要,管他辜负不辜负。谁要你多管闲事帮我赎罪?”

  小玉拼命咬住下唇,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开口时声音掩不住哽咽。她止住还欲争辩的菡玉:“你别再说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受不起。”

  菡玉默默地望着她。她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年少而倔强,纵是一心仰慕,也只深埋心底,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她又偏过脸去看向他,烛光只能照亮她们身周一小片地方,屋内其它角落仍是晦暗不明,他掩在宽大黑袍下的面孔也是朦胧不清的。

  她怒气已经平息,叹了口气,悠悠道:“卓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我之因缘,起于何时?”

  他面朝着她不语,似乎在掂量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她见他不答,便自行说道:“你说过,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天宝四年八月,那时我廿四岁。卓兄,倘若现在时光倒流,再回到天宝四年,你可会嫌弃我年少无知疏率莽撞,你如今的心意可会有变?”

  他已经觉出她的用意,仍旧沉默不言。

  她继续说:“如果是我,现在的我再回天宝初年,遇到那时的你,我的心意还是和现在一样,变不了的。卓兄,你呢?”

  他往前跨了一步,面容在烛光下显露出来,声音里有了怒气:“你想说什么?想说她就是当年的你,我既然能喜欢廿四岁的你,就一定也要喜欢廿一岁的她?可惜现在不是天宝四年了,明明有一个现在的你,我为什么要退而求其次?如果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三十岁时你刚认识的杨昭站在这儿,你会要他,还是要我?”

  这下反倒是菡玉被问住了。三十岁的杨昭,还是现在的他,她会选哪一个,答案简直是不言而喻的,她想违心地欺骗都说不出口。

  “可是,我就要……就要死了。就像你刚死的时候,别说是三十岁的你,就算是二十岁、十岁,只要你能再活过来,我都愿意的。”她一手揽着面前的小玉,低下头来,“说什么慷慨、成全、推让,男女情事,我岂能没有私心?你们俩都说,菡玉是菡玉,小玉是小玉,我们一点都不像。可是只有我经历过从小玉到菡玉的这四十年,我最清楚,我小时候就是你这样,我们是同一个人。我死了之后,我希望从前的我可以继续陪着我爱的人,再过十几二十年,等你脱了年少的心性,就会变成和我一样了。那不就等于是我还活着么?”

  小玉擦了擦眼泪,打起精神反握住她的手:“既然我终有一天会变成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你留下?我经历过的事,我的性情心思,你全都经历过,全都知道。你活着,不用过十几二十年,现在就等于是我活着了,不是更好?我的命反正也是你们救的,没有你们,我早几年就已经死了。你留下来,我把这具身子让给你,就当给我个机会报恩吧!”

  菡玉无奈一笑:“傻小玉,这岂是你想让谁留就让谁留的?我是从你身上分出来的枝杈,无中生有的魂魄,时辰一到,还是要合并到你身上去。你活着,我就得消失;你死了,没有了肉身,只剩魂魄,我一样也得消失。”

  小玉皱着眉想了想,又像是自言自语:“只要有我在,不管活着还是死了,你就都活不了?”

  菡玉默默点了点头。

  小玉脸上犹带泪痕,却扯出一抹笑容,强作轻快地说:“那好办啊,把我的魂魄丢到另外一段时间里去,不就行了?就像你当年回到二十年前一样,对,让我回二十年前去,你就可以留下了,好不好?”

  卓月似乎也被这个提议触动,走到近前来。

  小玉击掌道:“就这么办!这样我们就真的是同一个人了。你们俩以后自可成眷属,我呢,到了二十年前,也有我的一番际遇,岂不两全其美?”

  卓月也点头赞同道:“此计可行。”

  菡玉却立即否决:“不行!”

  小玉问:“有何不可?”

  菡玉看了一眼小玉身旁的卓月:“时光倒溯,逆转因果,岂是这么容易的事?当初卓兄拼却一身功力才将我送回,自己却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这我决不能答应。”

  小玉转过头去问:“卓兄,真的要散尽功力、魂飞魄散才能达成么?有没有其它办法?”

  难得见他说话吞吞吐吐,竟似心虚地低垂视线:“也不尽然……”

  菡玉这才发觉他的脸色十分古怪,不由唤道:“卓兄?”

  他支吾了许久,方说:“我……他骗你的。这种术法的确要废去泰半功力,但不至于殒命。”他抬起眼,沉沉地望着她,“他这么说,是想让你忘不了他。”

  三〇•月圆

  明珠洒扫完庭院出来,正看到菡玉和小玉双双并排坐在门前月桂树下的石阶上,两人皆是一样的衣着,一样的严肃表情,正襟危坐,不由笑道:“你们俩是越来越像了,乍一看去,还以为是一个人分出来的两个影子呢。”

  小玉回她一笑:“明珠姐姐,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嘛。哎,我们两个坐在这里闲谈,倒让你忙里忙外地打扫。”

  明珠道:“这本就是我份内的事。先生特意吩咐了,不仅闲杂物什不能有,那些必备的法器,也都需按他说的位置摆放。一会儿作起法来,半点马虎不得,这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

  菡玉也微微笑道:“明珠,你做事最让人放心。”

  明珠正站在她俩对面,看得真切,这一笑,差别就现出来了。双十年华的小玉,再怎样模仿,神色到底还是无法和菡玉尽同。想到这孪生姐妹似的二人即将分离,这一别便是永诀,心下也有些怅然,勉力笑道:“我还有别的事没做完,不打扰你们了,慢慢聊,到了时辰我自会叫你们的。”

  两人又僵坐了一会儿,互相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一想到身边的人其实就是自己,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最后还是菡玉先开口道:“小玉,过会儿我……我就不进去了……”她的语气有些哀伤,心里则微微忐忑。

  小玉却歪过头来看着她:“你又有什么打算?”

  菡玉顿时窘迫起来:“我、我能有什么打算?”

  小玉摇摇头:“我能猜到你想干什么,你一定很早就有这念头了。都是因为我,让你们这样难为。”

  菡玉握着她的手道:“怎么能怪你,这都是……造化弄人。但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这一番奇遇,没有今日的菡玉,也没有今日的卓月,只有你孤身一人行走江湖,不是更加遗憾?”

  小玉笑了起来:“说的也是,人生在世,能碰到这样的奇事,我也算前无古人、独一无二了。一想到过不了多久,我就也能遇到一个对我像对你一样情深意重、呵护备至的卓兄,我就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过去呢。”她调皮地眨眨眼。

  菡玉也忍俊不禁:“你想得美,哪能一碰面就对你好。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与他意气不合,可吃了他不少苦头。”

  小玉装作抚额道:“想我如此聪明伶俐,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少了一根筋?莫非是卓兄和大哥技艺不精,漏了我二魂三魄?”

  菡玉笑着瞪她,小玉又凑过来小声说:“难道你不知道么?卓兄自己亲口承认的,他自第一眼见到你,便对你念念不忘。”

  菡玉一愣:“我不知……”转念想起初遇杨昭那些事由,当时和他不相与谋,恨他为虎作伥,几次三番阻挠自己行事,如今想来,若不是他暗施援手、屡次回护,自己哪能在李林甫安禄山狼环虎伺下得保安然。而自己却无丝毫感佩,反而一再伤他,不禁心怀歉疚,对小玉说:“我那时少不更事……小玉,这回你一定不要像我,你对他……对他好一些……”

  小玉哼了一声:“我才不呢,他现今对我这么坏,有机会我当然要讨回来。”

  “你要向谁讨回来?”

  小玉回头一看,见李泌正和明珠一同走出门来,偷偷对菡玉吐了吐舌头,正色道:“我是说安禄山、史思明犯下的这滔天大祸,等我回去了一定得向他们讨回来。大哥,都准备好了么?”

  李泌见她一脸严肃,便也不再追问,说:“午正日中时分是最佳时机,事先施法布阵少不得要一两个时辰,现在就进去吧。”

  小玉应声而起,菡玉站着没动,却看到屋内卓月站在门口正看着他们。外头日光晴好,他不能出来,屋内昏暗,逆光便看不清他是何神色。她心下惴惴,总觉得他好像在盯着自己,不知该不该跟着进去。小玉也看见了,回头对菡玉道:“菡玉,你……你别来了好不好,我怕我会难过。”

  李泌见小玉眼眶微红,也对菡玉说:“此事凶险,不得有半点差池,你来了反而惹她心神不宁,就在外头等着吧。等……等好了我再叫你。”

  菡玉点点头。卓月大概看小玉和李泌都这么说,也没说什么。小玉是最后走进去的,两手扶着门扇,最后看了菡玉一眼,狠一狠心别开脸把门关上了。菡玉呆呆着望着那紧闭的木门,想着只要再过半个时辰,等这门再次打开时,就再也见不着小玉了。那就是自己,又不是自己。就像最好的一个朋友,她的心思澄澈如镜,一览无余,她的经历她也都曾亲身感受,她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永远不必担心会不会背弃。这样的人以后再也不会有。

  明珠见她一直失神地呆望着屋门,在背后轻轻拉了她一下:“菡玉,先生说此阵险异,旁人不可靠近,我们先到一边去吧。”

  菡玉回过神来,垂首低声道:“明珠,我实在是不能……我到外面去走走,你帮我、帮我守着他们。”

  明珠也不忍让她难过,便说:“也好,反正还有一个时辰多,你且出去散散心,到时候别忘了回来。我会在一旁守着的,不必担心。”

  菡玉始终双目低垂,转身疾步往院外走去,步子都有些踉跄。明珠目送她转出了院门,便回头来盯着屋内,立于十丈之外。

  明珠是普通人,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期间气流汹涌,灵光四旋,她也毫无知觉。一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看铜壶已悄悄指过了午正时刻,一切安然。明珠松了口气,搭手为檐看了看天,日头正在头顶明晃晃的耀人眼。刚把手放下,就听屋内“哗啦”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打碎了,紧接着便听见拳脚相击之声。

  明珠吃了一惊,喊道:“先生,出什么事了?”想冲进去查看,又怕坏事,只能站在原地焦急张望。

  屋内似有人在缠斗,片刻又是“砰”的一声巨响,木门碎裂,一道浅色人影飞了出来,翻滚数圈方才停下,正是李泌。卓月人在屋内,想要冲出来追击,无奈外头日光强烈,只得又退回门内,面色凝寒,冷冷道:“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兄长。你想趁我不备偷偷做什么手脚,以为我不知?”

  李泌嘴角已渗出血丝,也冷笑道:“笑话,只许你做手脚,就不许我做?你也清楚,之前被你占得先机,不过是做手脚做出来的,这回我怎会再让给你。”

  明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拉住李泌问:“先生,怎么了?小玉她怎么样了?成了么?你们俩先别打——”

  话未说完,李泌甩袖将她挣脱,飞身又蹿入屋内,与卓月斗在一起。明珠不敢闯入,只能从破开的屋门看到小玉躺在正中法坛上,双目紧闭,面上数滴鲜红的血迹。而那两人似乎都想抢着靠近小玉逼开对方,拳来脚往,一时胜负难分。

  明珠连声劝解,二人浑然不听。明珠无法,只得转身去找菡玉来劝架,把院内院外找了一圈,也未见菡玉身影,竟还未回来。她又急忙沿着下山的石阶一路寻去,一直找到山脚小村,问了村中乡邻,有人说一个多时辰前曾有白衣的年轻后生借了村中良马,下山去了。

  明珠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已猜出八九分,犹不敢置信,连忙又飞奔回山上道观报讯。李泌和卓月仍在斗得不可开交,那间屋子已被打得门烂窗破,屋顶还掀了一个大洞。明珠又劝了数声,两人理也不理,她怒不可遏,大声吼道:“别打了!菡玉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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