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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卿微微有些失神之际,忽觉身后有一道影子落下来,应声倒地的竟然是扬榷。

  她退了一步,身后的退路被管家挡住,门闩应声落了下来。

  扬榷被管家扶至墙角一处,确认了他已经被打昏至不省人事。

  管家站至薛夫人的身后,面色平静。

  纵使她不懂武功,都能看出来这个管家的身手绝非常人。

  这薛府,这薛夫人……

  都是难以预料的变数。

  “你们——要做什么?”

  薛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上的扬榷,淡然道:“民妇锄荷,请郡主共赏古琴。”

  既然是赏琴,又何须将人打晕?

  李明卿注意到锄荷在轮椅之上的下半身盖着烟色的软毯,她顺着锄荷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古琴身上。

  琴身通体漆黑,翠玉琴轸,冠角、岳山、承露由硬木所制,乍看之下不过寻常,却见琴身一侧留下了一个特殊的印记。

  “这是……”

  李明卿看着这把古琴,眼底不乏讶异之色,她断然没有想到,薛端的妻子锄荷请自己赏的琴竟然是四大名琴之首,声名还在绿绮之上的古琴号钟。

  锄荷会心一笑,一眼便知道李明卿已经认出了案几上的古琴就是号钟,不由赞道:“不愧是蕉鹿先生的弟子。”

  “我师一生都在寻找号钟的下落,不想今日在薛府中得见号钟。”

  李明卿收回自己的目光,思绪飞转之际,却也不停地思索——

  为什么这把琴会出现在薛府?

  而且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薛府。

  锄荷是什么人?

  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把琴?

  真如薛端所言,是偶然间得到的吗?

  这样一把不凡的古品出现在西州的边陲小城,怎么可能没有传出一丝音信?

  薛夫人示意她入座,缓缓道:“郡主是不是很奇怪,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会有这样一把琴?”

  李明卿点头:“是。”

  “郡主可知古琴‘号钟’有怎样的故事?”

  “此琴本为伯牙子所有,后来流落民间,桓公出游遇到抱琴沿街乞讨的小儿舍命护琴,便将其带回宫中,赐名号钟,修习琴艺。后来桓公征讨鲁国,忽然听见号角声声,钟鼓鸣鸣,正是号钟在奏乐——”

  李明卿没有继续往下说。

  号钟的旋律雄浑悲壮,可令千军万马斗志昂扬,雄心万丈。

  齐桓公征讨鲁国果然一路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大胜而归。

  这把琴传至后世——向来只为皇室之人所藏,又怎会落入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妇手中?

  李明卿看着锄荷,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民妇锄荷。”

  “我问你——锄荷究竟是谁?”

  窗外的雨骤然变大,只听见雨滴刷刷冲刷着地面,打落在叶面上的声响。

  沈孟缘着园中的鹅卵石小径轻轻走了几步,这石子应该是江边的石子。

  薛端撑着一把烟色的油纸伞,跟上来道:“沈将军,雨势太大了,不如几位先回房歇息吧。”

  沈孟转身之际,一道闪电映照着园中的景致,一抹黑影在光影之中杳然闪现,又归于黑暗之中。

  “好。”他撑着伞,随着家仆往西行了一阵便可见几间客房透出来昏黄色的灯光,指引着他们去往那边。

  沈孟站在门口,目送着薛端消失在雨幕之中,轻轻阖上房门,房中的窗下出现了一道黑影。

  影低沉粗粝的声音响起来:“薛府诡异,不宜久留。”

  沈孟环顾了四下,坐在桌前,桌上奉着一壶热茶,茶水上面浮着几片薄薄的姜片,香气却并无不同。

  影出手制止了沈孟倒茶的动作,雨水顺着她的衣服淌在地上:“这茶,不能喝。”

  “嗯?”

  影果决道:“有人要在薛府动手。”

  沈孟清了清嗓子,松开了手里的茶碗:“你在暗处,是不是一无所获?”

  黑色的面纱盖住了影脸上所有的神色,唯独露出了一双眼睛,沈孟就是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半晌,影方回答道:“是。”

  桌上陶炉里的炭火将陶瓮里的水烧开了,水汽氤氲,顶得盖子扑扑地响动,沈孟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一般,缓缓对影道。

  “南楼的影卫,都莫名其妙消失了。”

  “在园中的湘妃竹那里,明明有血渍,你却没能发现任何打斗的痕迹。”

  影微微颔首,不动声色。

  “如果那里没有发生过命案,那就不必点燃这样馥郁的檀香来欲盖弥彰。除非这檀香另有他用。”

  夜雨骤急,打在窗外不远处的蕉叶上,溅落在窗纱上啪啪作响。

  沈孟透过窗纸,看见近旁的一侧突然熄灭了房中的灯,她的目光落在剑柄悬垂着的坠子上,交缠的红绳一股一股,步步为营,紧密勾连。

  房中烛台上的火焰轻轻闪了一下,映照着相对而坐的两个人的面容,一个沉静如水,一个神秘莫测。

  李明卿看着锄荷,平凡的五官容貌,这不是一个长得好看又夺目的人,却说不出哪里有些不自然。

  薛夫人缓缓点头,肯定道:“锄荷就是锄荷,是薛端的妻子,一个普通的民妇。”

  “绝不可能。”嗅到了危险的味道,她无意留在房中与人纠缠她究竟是谁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李明卿转身欲走,却被锄荷身后的管家及时地挡住了去路。

  端坐在轮椅上的薛夫人淡淡笑道:“纵使我眼下行动不便,郡主也不要想离开这里半步。”

  “你将我引到此处,究竟是为什么?”

  “郡主且先坐下试一试这把号钟,我便告诉郡主答案。”

  李明卿蹙眉:“我若是不依呢?”

  “看到墙角躺着的那位了吗?郡主可以不依我,只是这西蜀国主就不能够活着离开许州了。堂堂西蜀国主,死在了许州这样的地方,皇上会不会治郡主和沈将军的失职之罪?西蜀的将士会不会举兵犯我朝西州十二府?西州的百姓会不会受苦?这都在郡主的一念之间。”

  李明卿轻轻吸了一口气,盘膝坐在号钟之前。

  指尖触及琴弦,发出一个徵音,琴声奇古透润,静圆匀清。

  一曲终了,她听见锄荷轻声道:“听说皇上已经为郡主和沈将军赐婚了,一对璧人,天作之合,让人艳羡。”

  语气端的是无关紧要,偏生里面没有半分真正的艳羡。

  “夫人说过,我试了这把号钟,夫人就会告诉我答案。”

  “是。”锄荷的语气不着边际。

  “明卿洗耳恭听。”

  “民妇将你引到此处,当然是为了——杀了你呀。”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冷到只觉得窗外的雨生生地冲刷着她的肤骨。

  第三部分·25

  京都宫城中,朝晖殿上。

  新帝李焕拿起一本奏章,心烦气躁之下将奏本合上,扔在了龙案的一侧。

  内官缓缓近前来,小声禀道:“皇上,钦天监求见。”

  李焕懒懒抬眸,本就不悦的神色里更添了一丝不耐:“钦天监?”

  “钦天监徐振徐大人,他的兄长曾因极力陈言迁都,而被兵部侍郎傅中傅大人手刃于朝晖殿上。”

  李焕没有说话,内官却清晰地看见了他眉心微微一蹙。

  彼时他被人要挟着坐上这个位置,想来真是屈辱。

  殿内的烛光把他的面色映照得忽明忽暗,不多时,李焕轻轻抬手:“宣。”

  在殿外等候了半夜的人伏首垂眉,紧跟着内官的步伐,轻手轻脚地走进朝晖殿,对着高坐在盘龙椅上的人跪拜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徐卿深夜入宫,是为何事?”

  “启禀皇上,微臣夜观星象,见紫薇星有异动,实乃——”钦天监顿了顿,故作了扶额擦汗的姿态。

  李焕看了一眼徐振:“徐卿有话直言。”

  “微臣不敢说。”

  李焕放下手中的御笔,沿着玉阶走下来,自上而下看着跪倒在自己膝前的臣子。

  徐振跪拜在地,看见一双明黄色的皇履和绣着锦绣山河的龙袍,在自己跟前站定。

  天气愈发燥热,汗水顺着他脸上的褶皱滑入了眼眶之中,一阵涩然。

  李焕轻笑道:“若真不敢说,又怎会到朝晖殿上来?”

  徐振诚惶诚恐:“微臣惶恐,紫薇星异动,是我南朝有大劫。”

  大劫。

  “大劫?”

  “是生兵乱之兆。”

  李焕背过身去:“一派胡言,我朝刚刚平定了北境之乱,怎可能再生兵乱?”

  “皇上,兵权握于外戚手中,但恐生乱啊……”

  内官捧着一盏茶进来之时,李焕正站在朝晖殿前,透过朝晖殿精雕细镂的窗棂,看着天上的星子皎月。

  “皇上,天气燥热,不妨用些茶点。”

  李焕微微有些失神,喃喃问身边的内官:“一个国家,一个朝代的兴衰,真的如同钦天监所言,会显现于天上吗?”

  内官微微抬起身子,缓缓道:“奴才只知自古以来朝中便有太史一职掌天时星历,传至我朝□□皇帝便设立了钦天监,司四时之命。”

  “罢了。”李焕摆摆手,没有接过内官手里的茶,转身向殿中走去,不由问道:“他们可到了许州了?”

  内官答道:“皇上,沈将军和郡主今日便将西蜀国主护送至许州了。”

  果然如期到许州了。

  方行至殿内,便有侍卫来报:“启禀皇上,琅琊王求见。”

  李焕看向永乐门的方向:“琅琊王不是卧病在床吗?”

  内官见李焕并无要见的意思,给侍卫打了个眼神,侍卫会意,正施礼退出殿外,李焕忽然道:“宣。”

  许州·知州府

  “夫人还是不要开玩笑了。”李明卿定了定神,指尖从号钟的琴弦上收回来,方才阵阵势如破竹的琴声亦归于平静。

  锄荷的目光落在李明卿的侧脸上,缘着她的发缓缓往下,轻声接道:“何以见得民妇在开玩笑?”

  “像行凶杀人这等不光彩的事情,最怕夜长梦多。夫人若真的要杀我,那倒在墙角的人就不该是西蜀国主,而是我了。”

  锄荷微微挑眉:“所以郡主觉得民妇要杀西蜀国主?”

  “你根本不是薛将军的夫人。”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锄荷紧握住茶杯的手上,沉静如水,借以观察锄荷细微难察的神情。

  “什么?”

  “身为妻子,不顾丈夫的颜面,迫不及待地在晚宴未毕就请客人赏琴,何等失仪,你方才的所作所为足以让薛将军这下半辈子都只能待在许州这个破地方了。”

  李明卿看见那只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又以极不经意的动作掩去,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薛将军离不开许州,你也只能待在此处,于你而言并无好处。纵使你们感情不和,也应知道趋利避害,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你不是真正的薛夫人,你与薛将军在某一件事情上有了分歧,你是故意为之。”

  锄荷将手里的茶杯放在侧几上,俨然生了几分意趣:“我向来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我方才说的某一件事情,就是你与薛将军合谋之事。”

  她看向窗外,雨声足以将这房内的一切动静掩盖,同样地她们在房中,也很难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你若真是爱琴之人,怎么可能不懂琴技?”

  “你的手骨节粗大,手心有茧,根本不是只会为了丈夫下厨的民妇,而是习武之人。”

  “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习武之人呢?所以你坐上轮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你——”

  李明卿顿了顿,看着锄荷的眼睛,笃定道:“你只是不想我认出你是谁。”

  闪电过后,雷声迟迟才至。

  坐在轮椅上的人缓缓站起来,身形颀长。

  李明卿觉得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却不愿意去确认自己猜到的那个答案。

  果然——

  她们见过!

  锄荷缓缓地凑到李明卿近前,揭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道狰狞的疤痕:“郡主,别来无恙啊。”

  破门而入的一群黑衣人将客房的四面围了起来,沈孟紧握着赤霄,赤霄的剑尖划过夜幕。

  想当时多少绝阵,她最终都闯过去了。

  剑身碰撞在一处,火花飞溅。

  她抽身急退,落在房顶的青瓦上, 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沿着她的下颌,落在她已然打湿的衣襟上。

  锋利的长刀挑到了沈孟的发尾,划破了玄色的披风。

  这些形同鬼魅的黑影,在她看来,尤其熟悉。

  我是谁?——我是拘魂。

  反手用赤霄一档,她足尖点在对方的长刀上。

  倏忽间,这雨幕里,仿佛若有光一般落在她身上。

  今晚的敌人是谁?——竟然是百鬼夜行的一干精锐杀手!

  她与影背向而立,迎着无数如雨滴一般落下的剑光。

  杀戮,只会为这雨夜添上一抹红色。

  她又何须畏惧这些黑色的魅影?她曾经就是其中的一个啊……

  雨越下越大,有了滔天之势。

  李明卿惊愕地看着面前的人。

  熟悉的身形,熟悉的面容,她在锄荷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只是真正确认了对方是谁的时候。

  她仍旧——

  不愿接受这件事情。

  锄荷。

  红莲。

  锄荷就是红莲。

  她嘴角缓缓上扬,笑意裹挟着苦涩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直到眉目深处都凝聚了浓浓的哀戚,像是一声叹息,李明卿喃喃道:“竟然是百鬼夜行。”

  红莲是百鬼夜行的人,薛端的身份不言而喻了。

  只是这个时候,百鬼夜行的人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在劫难逃了。

  红莲随手将手里的易容面皮一掷,自上而下地看着李明卿:“一口一个民妇地说话真是憋屈。”

  “百鬼夜行是要我的命还是沈孟的性命?”她站起来,看着红莲。

  红莲背过身去:“是要你们二人的性命。”

  李明卿颓然地退了一步,周身骇然。

  难道她和沈孟,谁都逃不掉吗?

  半刻钟以前她理不清的思绪,眼下尽然都明了了。

  为什么扬榷举止异样。

  为什么这个所谓的薛夫人会有号钟。

  以及——

  “红莲,百鬼夜行的主人到底是谁?”

  她从前以为,百鬼夜行的主人是沈光,永乐门生变过后,她将沈光打入天牢,利用南楼的势力极力肃清了百鬼夜行的痕迹。

  她以为事情到那里,已经是结束了,以后鲜有人知道沈孟曾经的身份,以后鲜有人会提起那个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拘魂。

  只是——

  眼下看来,她竟然错了。

  竟然——

  错了!

  红莲微微侧过脸,烛光勾勒出她有些硬朗的侧脸轮廓:“郡主还没有想到吗?”

  “从前的恒王,当今天子。”

  九个字,轻轻从她口中吐露出来。

  新帝李焕,那个看似无用却暗有韬略的帝王,那个被自己一手扶上帝位的人,竟然是百鬼夜行真正的主人?

  红莲没有回答她,像是承认了这个答案。

  若李焕真是百鬼夜行的主人……

  指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白玉扳指,李明卿的笑意有些讽刺:“他想要的,可不只是我和沈孟的性命啊。”

  还有——

  红莲顺着李明卿的目光,看向躺在角落里依旧不省人事的——

  扬榷。

  红莲蹙眉,脸上的狠戾之色转而变成鲜有流露的欣赏:“郡主,过慧早夭。一个人太过聪明,一眼看透了太多的事情,未尝是一件好事。”

  “不,一个人身在局中,浑浑噩噩看不透,无法去把握变数,才是一件坏事。”

  屋子里响起了另外一个的声音。

  扬榷缓缓地坐起来,仿佛刚才他不过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了一觉一般,轻轻揉了揉后颈方才被人击中的位置,脸上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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