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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官见此道:“皇上,今晚月色宜人,御池中的帝王莲开得正好,皇上可愿去看一看吗?”

  李焕点头,身后跟着一干人走到御花园的御池边。

  帝王莲与寻常的莲花不同,金色的莲瓣尖透出赤红,看起来高贵华雅,这是民间奇士妙手花人的称意之作。

  “皇上,帝王莲盛放是吉兆。”内官站在李焕身后,细细揣测着李焕的神色。

  李焕的目光随之一转,落在远处的一株莲花上。

  花开并蒂,一红一白。

  他的笑意就此凝滞住了,内官的神色陡然一变,趁着李焕走出御池之际命人将那株并蒂莲折下,再也没有一丝踪迹。

  李焕不经意问道:“上皇,在南宫如何?”

  内官道:“南宫守卫众多,可保上皇无虞。且衣食供应足数,皇上尽可放心。”

  李焕轻声道:“正值暑热,京中百废待兴,即使是天家也不应该靡费过度,衣食供应按往常的减半吧。”

  “是。”

  “上皇平日都做些什么?”

  内官回禀道:“上皇平日里不过习字休养,时有朝中的官员会去探望上皇,无甚越矩之行。”

  “嗯。”

  内官见此,奉上一份密函。

  李焕看了一眼那封密函:“明日便将这些探视了上皇的官员,派遣离京去往北境。”

  第三部分·23

  车马抵达许州城已经是七日后的傍晚,天边晚霞如幕,浩瀚的长河与天幕连成一片,扬榷轻轻地掀起明红色的马车垂帘:“这许州的晚霞,看着有几分味道啊。”

  透过窗棂,随行在马车右侧是南朝平阳城的旧将郭守信。

  扬榷的目光落在郭守信魁梧挺直的背影上,轻笑道:“听说如今的许州知州与郭将军是旧识。”

  郭守信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略微放慢了速度冲着马车里的人微微点头:“是。”

  “有一件事情本国主一直想不太明白。”扬榷清了清嗓子,目光落在许州城楼飘扬着的红色旌旗上。

  “当日南朝的京都城告急,郭将军镇守京都有功,为何却没有被封赏?”

  郭守信面上有一似不自然:“我奉皇上命令镇守京城,是戴罪立功,封赏更是不敢奢求。”

  扬榷手里的折扇轻轻摇了摇:“非也——非也——”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守信一眼。

  彼时新帝李焕封赏群臣,他原在其中,也本无意受赏,只是尤为感念李明卿当日愿委以重任,曾经向皇上上书应该嘉奖琅琊王府,却遭到贬斥,从官复旧职变成了京玑卫的一名副将。

  然则,他本以为是当今天子忌惮琅琊王府的势力,所以触到了皇上的逆鳞。

  只是不日之前,他才明白,竟然是李明卿与皇上议事之时,见到他的奏章认为自己有徇私枉律之嫌,不可重用。

  短暂的失神过后,众人的车马来到许州城门之下。

  沈孟远远看见一人,一身玄衣,神情端肃,在两列站开的兵士当中格外显眼。

  他对此人虽不熟悉,却也有几分印象——京玑卫统领薛端。

  “日前与将军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在许州又得见沈将军。”薛端微微拱手相让,神色不卑不亢。

  沈孟微微颔首。

  世人多言乱世出英雄,只是当时镇守京城的薛端曾有弃军退守入城中的念头,故而被当今圣上明升暗贬到了许州这边境之地。

  李明卿缓步沿着脚踏,下了马车,远远地朝着薛端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凡想要名扬天下之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此人凤目龙姿,本非池中之物,奈何——时运不济。

  薛端对着李明卿亦微微施礼:“卑职见过郡主。”

  天渐渐暗沉下来,扬榷仍旧端坐在马车中……轻笑道:“本国主在京都的时日,总听见京城的京玑卫谈论起薛将军,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薛端让出一条道路来:“国主谬赞。”

  扬榷挑起帘子,目光却落在了沈孟和李明卿身上,如细雨沾衣一般拂过,一张妖娆的面庞上挽着一个更加妖娆的笑意:“君无戏言,本国主可不觉得自己是谬赞。”

  “薛端已经备好了晚宴与房舍,特来亲迎国主和诸位大人前往驿馆安置。”

  扬榷看着沈孟:“刚巧,本国主还听说沈将军从前最是风流不羁,如今分别在即,本国主竟不能与沈将军到那温柔销魂乡里去不醉不归,实在是可惜。”

  沈孟神色微微一变。

  李明卿淡淡扫了一眼沈孟,对着扬榷的车驾道:“国主还是要保重身体为好。”

  扬榷挑挑眉,置若罔闻一般:“薛将军,敢问这许州城中最大的歌舞坊在什么地方?”

  薛端闻言,微微抬起脸:“是得意楼。”

  扬榷轻轻摆了摆手:“是客随主便呢还是主随客愿呢?今晚的晚宴,本国主想在得意楼用,诸位意下如何?”

  他话虽如此,却丝毫没有客随主便的意思。

  一行人的车马缓缓地去往得意楼,下车前,扬榷的目光落在李明卿清绝的侧脸上,他的扇面遮住了半张脸。

  折扇上不知何时换了一副白雪红梅图,在这爽朗晴夜里面带来了一丝诡秘的冷意。

  扬榷在扇面的另一侧道:“郡主,你说今夜会不会下雨?”

  下雨吗?

  她顿住步子,看着天上的月晕,得意楼在月下高耸入云,远远地能从此处看见渡口的景致,竟有几分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味道。

  扬榷为何突然这样问?

  李明卿转念一想,思绪刚刚触及蜀宫之变,在锦州城的那个雨夜,却被扬榷的笑容一晃而过。

  仿佛真的只是一句无心的言语一般。

  薛端站在一侧,闻言沉声道:“许州天气多变,此刻月晕,后半夜便可能骤雨倾盆。”

  扬榷意兴未定:“听薛将军这话,好像在许州待了多年一般。”

  薛端颔首:“薛端也是初到许州。”

  扬榷已然招摇着走进了得意楼,留下一个明艳的背影。

  沈孟走到李明卿身侧,柔声问道:“你脸色不太好看,是方才扬榷与你说了些什么?”

  “云亭,我有些担心。”她眉头深蹙。

  一路上将扬榷送到了与西蜀仅有一江之隔的许州,未免有些过于顺利了。

  或许是她多心了?

  但是方才扬榷与自己说的话,是何意?

  “因为太过顺利了所以担心?”沈云亭微微蹙眉,看着众人的背影,“影已经在暗处留意着所有的事情,何况——”

  她顿了顿,眯起眼睛冲着李明卿促狭一笑:“你还有我。”

  李明卿别过脸,薄唇浅扬,带着淡淡的笑意。

  是的,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自己还有她。

  罢了,但愿是她多心了。

  也但愿什么都不要发生。

  二人会意一笑一同走入得意楼时,其余人等已经入座,身着绿色襦裙的婢女鱼贯而入,手捧圆盘,斟上一抹晚霞色的浮云醉。

  薛端沉声道:“这是得意楼的招牌,浮云醉。”

  扬榷轻轻嗅了嗅,便将酒杯放下了。

  随即提筷,轻轻拈起桌上的一只河蟹:“还未入秋,许州就有这么肥美的螃蟹了吗?”

  薛端颔首:“是为了恭迎国主大驾精心准备的。”

  扬榷目光一扫,环顾四周,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实在是可惜……”

  众人听来讶异。

  扬榷继续道:“薛将军有所不知,本国主随行的那个庸医竟然劝本国主近来不要吃酒,也不可食寒凉之物,如今本国主只能看着这肥美的河蟹无福消受。你说气人不气人?”

  李明卿缓缓抬眸。

  扬榷他——何时不能吃酒了?

  在沈府,在逐鹿台,在君再来——

  他不是好得很吗?

  难道是故意为难薛端?

  薛端站起来,打了个手势吩咐下面的人将桌上的酒和螃蟹都撤了下去,歉意道:“是薛端招待不周。”

  扬榷摇头:“薛将军见外了,其实一路上本国主已经将各地的风味贵馔尝遍,发现人间至味不过是家常之味,本国主这病中尤其想念故乡的味道。”

  沈孟点头:“这有何难?国主若思念西蜀的风味,许州与西蜀不过一江之隔,偌大的许州城难道找不出几个会做西蜀菜式的厨子吗?”

  扬榷轻轻往椅背上靠了靠,看着薛端。

  郭守信点头道:“听说,薛将军的夫人就擅长做西蜀的菜肴?”

  薛端神色微微一变,点头道:“内子——的确曾在锦州居住多年,若是国主不嫌弃的话……”

  扬榷定了定神:“自然是不嫌弃的,只要将军不要觉得我们叨扰了才好。”

  得意楼与知州府相距并不算远,众人皆是车马劳顿,薛端亦伴随在扬榷身侧,细说着许州的风物人情。

  李明卿与沈孟随着众人,缓缓走向知州府,伴随着月色,两个人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彼时的情景还在她眼前一般,她抬眸看着沈云亭,目光比月色还要柔和旖旎。

  沿着城中东西向的街道走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街道的尽头出现了一座森然的宅邸,一眼望过去只见白墙青瓦,透露着官家宅邸独有的森严与不可侵犯。

  府门大开,已经在迎接着今晚尊贵的客人。

  薛端回过身,对众人道:“寒舍简陋,诸位莫要见笑了。”

  穿过正门与正厅,沿着穿堂走至后院的花厅,画廊两侧点着十二盏暗红色的灯笼,映着这夜色,前方几丛翠竹,不时挡住去路,刻意营造了曲径通幽的静逸超然。

  平常的房舍,平常的下人,桌椅碗筷,瓶镜楹帐,没有一丝逾矩之处。

  就连所焚的香,也不过是市售最为普通的檀香。

  沈孟的目光落在翠竹上,就着夜色问道:“薛将军这后院所植,是湘妃竹吗?”

  扬榷有几分诧异:“湘妃竹?”

  薛端解释道:“是。相传古舜帝征服恶龙,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日夜思念,遂跋山涉水寻找舜帝,终于在九嶷山下找到了舜帝的坟墓,她们的泪水洒落在九嶷山下的竹子上,便有了这湘妃竹。”

  扬榷合起手中的折扇:“听起来倒是个十分动人的故事。”

  折扇的一端指着那竹子上的些许斑点,笑道:“在这夜色里,这竹子上的斑点看起来尤其像是——血痕。”

  薛端解释道:“也有一说,是娥皇女英二妃泪尽泣血,故而有了这湘妃竹。”

  沈孟的步子一顿,看着众人往花厅上走去,他缓缓弯下腰,伸手落在一片竹叶上。

  檀香的味道比方才淡了一些,他随之闻到了一股被檀香掩抑的血腥气。

  月光晕迷,风灯朦胧,他觉得指尖黏腻,低头一看,食指上是被他抹开的暗红色。

  “沈将军?”

  沈孟猛然回过身,不知何时郭守信和傅中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此处。

  第三部分·24

  傅中笑着接道:“湘妃竹在京中少见,连沈将军都颇为侧目。”

  沈孟凝眸,随着二人走向花厅,却不由思索方才在园中湘妃竹上发现的血迹。

  这薛府当中点燃的檀香,未免过于浓烈了。

  檀香味辛,恰恰能很好地盖过这里的血腥气,明显就是有意为之。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就在不久之前,他们决定来到薛府之前,这里发生过一场争斗。

  薛端本来为他们安排了驿馆,扬榷突然起意要去得意楼,去了得意楼却以思念锦州菜肴为由,随后领着众人来到了薛府。

  事出无常。

  沈孟的目光落在扬榷明艳的背影上,站在花厅当中的人神态自若,不时摇着折扇,脸上的笑意在花厅里橙黄色灯笼的映照下,似真似幻。

  扬榷。

  他一定知道什么!

  或者说,他一定参与了什么!

  那么——郭守信呢?

  郭守信是偶然知道薛端的妻子擅长烹饪锦州菜,还是与扬榷一唱一和?

  刚刚这里发生过的争斗,薛端难道不知情吗?

  或者说——

  他亦是其中一方?

  是谁要动手?

  他们又要对谁下手?

  难道皇上不打算让扬榷活着离开许州?

  心乱如麻之际,一阵闷热的夜风扑过来,带着夏夜的湿气,让人觉得尤为闷热。

  “这位将军,快开席了,请入座吧。”

  听见声音,沈孟回过头,看见几步开外恭敬地站着一个薛府的下人,衣衫整洁,又比一般的下人要稍显华贵,仪度带着几分威严,看起来应该是薛府的管家。

  沈孟点头,随即去往了花厅入座,晚宴刚开席至一半,天气愈发闷热了起来,仿佛有了雨意。

  扬榷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感慨道:“薛将军果然说得对呀,纵使傍晚时分晚霞如幕,这入了夜以后骤雨倾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话音刚落,就有稀疏的雨滴落在了阶前。

  薛端颔首:“端已经命人为诸位准备了暂住休息的房舍,今夜便委屈诸位在此府中安置了。”

  众人一齐看向扬榷。

  毕竟扬榷身为西蜀国主,又远来是客、

  伴君如伴虎,他们不过是随行伴驾的人,吃什么,住在哪,多半得看扬榷的意思。

  扬榷点头:“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雨渐有淅沥之势,与花厅中的丝竹管乐之声交融在一处。

  正是筵席未毕之时,方才在园中沈孟偶然见到的那位管家近前来,请道:“夫人听闻郡主曾受艺于蕉鹿先生,特来请郡主前去赏琴。”

  “放肆。”薛端眉心微微蹙起,轻声训斥,随即放下手中的酒杯,对李明卿解释道,“郡主,内子日前新得了一把琴,只是晚宴未毕,就来请客,实在是太失礼了。”

  “无妨。”李明卿淡淡道,“今夜多谢薛将军盛情。”

  薛端摆摆手,示意管家:“你去告诉夫人,郡主连日车马疲累,不如改日再请。”

  扬榷手里的折扇合上,一副颇有兴致的样子:“昔日在蜀王宫,本国主就有幸与郡主同赏古琴绿绮,不知薛夫人得了一把怎样的好琴,本国主能否与郡主一同前去赏琴?”

  见扬榷已经起身,其余人等皆站起来,薛端颔首引路道:“这是自然。”

  扬榷回过身问其余人等:“几位将军可愿一同前往?”

  郭守信摆手道:“我是个粗人,只晓得领兵打仗,这等风雅玩意儿我可不懂!”

  沈孟眸子微微一沉,目光透过细密的雨珠,落在庭院深处,却见那一侧的檐下有几个陌生的影子,不由道:“薛将军的府邸很是别致,能在雨中观赏一番,别有意趣。”

  李明卿和沈孟的目光在空中有一瞬间的交汇。

  她本以为沈孟会与自己一同去会见薛端之妻,只是眼下看来,沈孟已经另有打算。

  雨势越来越大,李明卿和扬榷沿着回廊,跟着管家一路东行,绕过了花厅后面的矮墙,踏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向后园深处的两间耳房。

  雨水顺着伞骨滴落下来,不时有几滴落在她的雪缎云袍上。

  “雨真大。”扬榷走在李明卿身侧,幽幽地感叹道。

  管家走在前面,手里的风灯轻晃了晃,微微侧过身答:“这雨今夜只怕是不会停了。”

  扬榷认真的看着李明卿:“这么大的雨,最适合——”

  最适合杀人了。

  李明卿抬眸,看见扬榷的眼睛有如这夜雨倾盆的天幕,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却还来不及多看一眼,扬榷已经跟着管家向前走去。

  房门缓缓打开,看见房中的妇人背着身坐在一把特制的轮椅上,故而难以判断其身量,只是遥遥一看这背影,便让人觉得气度不凡。

  像是有人在雨幕里打开了一幅丹青,而背对着他们的人便是画中人。

  薛夫人的手轻轻握住椅子的轮轴,椅子缓缓转过来,一道电光自夜空中劈扫下来,映照在屋内人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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