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宫宴至入夜不多时便伞了,沈孟与李明卿同上了侯在宫门外的马车,她一语不发,笑意里总是裹挟着一丝淡淡的愁绪。

  车帘放下来,遮挡住了旁人的视线,车辙碾压在石板路上,发出匀称平和的声响,回想在宫中的长道上。

  沈孟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卿儿,你怎么了?”

  “许是方才宫宴上喝了两杯酒,有些乏了。”

  “嗯?”

  李明卿抬眸,就看见自己的脸映在那双眸子里:“无妨。”

  “为什么你不愿答应皇上的赐婚?”

  她颔首:“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你如今手握军权,琅琊王府的势力不容小觑,皇上赐婚的意思……”

  “战事已经平定,这军权不要也无妨。”沈孟笑道,“我早有归权之意了,只是要委屈你了……”

  第三部分·21

  马车出了宫城便往京城东边走,沈云亭将脸一点一点凑过去,一双好看的眸子里尽然是笑意。

  “委屈?”李明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可不是吗?以后做一个没有实权的将军夫人,可不是委屈?”她神色灵动鲜活,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促狭,李明卿看得出来她是在逗自己开心。

  她心下叹了口气,正色道:“郡主夫人和郡马爷,你只能选一个。”

  “……”沈云亭咬咬牙,注意到马车去往的不是琅琊王府的方向,也不是沈宅的方向,方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今日,是你的生辰。”

  今日确确实实是他的生辰。

  沈云亭的笑容微微凝在了脸上,保持着那个深深的笑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幼时顽皮,还曾骗我说与我同日的生辰,每年我过生辰,你也嚷着要过,后来许多人只当我与你是同日的生辰,但是我知道。”

  李明卿的语气柔柔淡淡的,在沈云亭听来好听极了。

  “那日皇上问你,你便说了自己的生辰。云亭,这些年你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庆贺生辰的?”

  “哎?”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明卿的问题。

  从前吗?

  她本以为沈门被查抄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个日子了。

  “……”她打算含糊其辞,“就……我的生辰不过是个很寻常的日子,皇上是为了证明他是赏罚分明的明君才为我设了宫宴。”

  李明卿反握住沈云亭的手:“于常人而言是寻常,于我而言却不同。这般重要的日子,我以后都陪你。”

  我以后都陪你。

  年年岁岁有今朝,听起来真是格外让人心动。

  沈云亭咬咬唇,眼眶一热,又笑起来:“我以后能每日都过生辰吗?真希望一年三百六十日,我可以日日过生辰。”

  “……”怎的就这般无赖了起来。

  沈云亭又想到:“我真想着把这一生的生辰在这后面的短短几十日里面过完了……”

  李明卿蹙眉:“说些吉利的。”

  沈云亭一笑,暖得像她心上滚滚涌动的血脉:“哪里又不吉利?”

  “盛极必衰,乐极生悲,这是常理。”

  沈云亭挑眉:“你便是这般太过谨慎了,依我看,上苍尤其眷顾你我,是舍不得让你我再分开了的。”

  狂妄!

  真是狂妄!

  她暗暗想着,又觉得自己十分十分,非常非常喜欢沈云亭的这份狂妄。

  这是足够强大,足够自信的人才会有的骄傲。

  “云亭,如果来日……”

  沈云亭的唇轻轻点在了她的耳珠上:“来日都是你我二人,相守如今日。”

  马车行经城外,到了一片高旷的地上。

  车夫轻声道:“郡主,将军,到了。”

  沈孟疑惑,先一步下了马车,环顾周遭空旷,并无甚特别。

  她转过身,轻轻在马车旁为李明卿搭了把手:“怎么忽然到这里来?”

  李明卿神秘一笑:“我给你备了一份生辰礼。”

  沈云亭的手负在身后,笑道:“夫人这般,便是很客气了。”

  李明卿挑眉:“听你这般说,是愿意做郡马爷了?”

  “让我做什么都一样,只要你是我夫人。”

  李明卿走到树下,取出整齐堆放在地上的物什。

  “这是什么?”

  “天灯。”她小心地将薄如蝉翼的纸灯打开,神色柔和,“母妃离世的时候同我说,日后我若是遇到了大的事情,便在高处点上天灯,放到天上去,她便能知晓了。”

  沈云亭轻手帮她,却不知作何言语。

  “十年来,我从不曾点过一盏天灯。”她笑了笑。

  “卿儿,你信王妃的话吗?”

  “云亭,你在西蜀的时候与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放天灯,点河灯是一样的。”她颔首,“我如今倒很希望这些话是真的,譬如点上天灯,母妃便能知道我所想。”

  “兴许是真的呢?”沈云亭拿起地上的火石,轻轻一擦,划出火花,在这寂灭的夜色当中,尤其夺目。

  “嗯。”

  她们之间已有默契,有的话心照不宣。

  沈云亭心下思忖道,我们在长岗成亲时,你在沈家旧宅当着沈门列祖列宗说的话,如今我亦要告知你的母妃。

  天灯里的烛火摇曳,映着她们两个人的面庞,仿佛这世间只剩下她和她。

  相视一笑,她们轻轻松开手里缓缓飞升的天灯。

  一愿岁月如奔,一夕至白头。

  二愿芳时永驻,得留此瞬华。

  三愿……

  三愿……沈孟微微别过脸,看见她神色平和。

  沈云亭拉着她的袖子:“天灯放完了,我该送你回王府了,不然王爷会担心的。”

  “生辰礼还未收到便不想要了吗?”

  沈云亭神色有些诧异,她本以为自己的生辰礼是李明卿带着自己来放天灯的,原来……

  李明卿见她有些诧异,心下一动:“不要了那便回去吧。”

  “要。”

  沈云亭往前一步,手里的袖子又拽紧了几分。

  李明卿道:“不要了吧。”

  “要的。”沈云亭又点头,“送出去的礼,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

  李明卿抿唇,看着她认真的神色:“你随我来。”

  不知何时树下还有一盏风灯,显然是她有心准备的。

  沈云亭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风灯,点了火石,燃了风灯里的烛台。

  穿过一片浅浅的林子,露出朴实无华的门扉,不是高门大府,却十分别致。

  李明卿推开门,院落里的景致让沈云亭晃了晃神。

  “这是——”

  沈云亭心驰神动,她没有想到李明卿会让人悉心地布置一个和长岗沈宅如此相像的地方。

  若要说尽然一样,又有些不同。

  她在沈云亭的耳边压低了声音:“你喜欢吗?”

  “为什么……”

  “若你想回长岗了又不能回去,我便能陪你到这里来。”她今晚说的话比起往常要格外多些。

  “我——”沈云亭笃定道,“很喜欢。”

  “你喜欢,我便欢喜了。”

  星光月华,柔柔地铺了她们满身。

  满天星火,无你何欢?

  昭瑜跟着影站在不远处的墙沿下,略为松泛地揉了揉酸软的肩背,话里有压不住的高兴:“郡主这一番心意,沈将军会喜欢的吧?”

  “嗯。”影背对着昭瑜,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皇上真的给郡主和将军赐婚了!”昭瑜笑起来,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嗯。”

  昭瑜不满道:“你除了嗯,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影转过身,自上而下地看着昭瑜:“要说什么?”

  “我就没看到你有一点儿高兴。”昭瑜顺手捻了深丛里的一根狗尾巴草,挑眉看着影那张没有一点表情的脸。

  “……”影不想理会她,蹲下身收拾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昭瑜不甘心地蹲在影的旁边,睁大了眼睛,伸出食指指着影,不由大胆地猜想道:“你——你——”

  “嗯?”

  “你该不会喜欢沈将军吧——”昭瑜恍然大悟一般。

  影盯着昭瑜的脸,把她盯得不自然。

  昭瑜面上一红,抖着嘴角,不由跪坐在地上。

  糟糕!

  她若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

  会不会杀了自己灭口然后告诉郡主说——一切只是意外!

  啊?

  她这么看着自己是要干嘛?

  要……要干嘛?

  影静静地看着昭瑜,看她紧张不安的模样,心里有几分难以自抑的笑意被她强压下来,没有表露分毫。

  她喉间轻轻一动,作了个极让人难以察觉的吞咽的动作,声音很淡:“郡主——如此聪慧,怎会用你这样的傻丫头?”

  “……”昭瑜不满道,“傻怎么了?我傻我的,耽误你什么了?”

  影收拾好地上的东西,郑重点头道:“嗯,耽误到我的事了。”

  “你什么事?”昭瑜跟着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扑掉衣裙上的枯草和碎屑。

  影微微一顿,冷着声音道:“你还打算在这里吗?”

  “哎?”昭瑜有些不明所以,她怎么一会儿说这个,一会说那个?

  “车夫方才已经回去了,我们若再把马骑回去,郡主和沈将军怎么办?”

  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们不需要你操心。”

  “可是天已经晚了……”昭瑜指着院墙内,颇为不安。

  “我——”影停下脚下的步子,“多买了一盏天灯,你要不要放?”

  第三部分·22

  翌日清晨,在西蜀的大军已经入了西蜀国境之后,新帝于宫城的正阳门亲送了西蜀国主扬榷离开南朝的京都城。

  护送扬榷离开的队伍浩汤,除了李明卿与沈孟,更有之前护卫京城有功,被皇上重用的武将傅中、郭守信等人。

  扬榷缓步走到一辆雕金镂玉的马车一侧,笑意盈盈地看着李明卿和沈孟:“说来两位还欠我一个人情呢。”

  李明卿微微蹙眉,随即挽起一个得体的笑意:“北境之战,西蜀倾力相助,南朝上下无不感激。”

  “本国主说的可不是这个事情啊。”扬榷故作神秘地清了清嗓子,“当日在蜀宫中,本国主属意于郡主,奈何……”

  扬榷又故意顿了顿,脸上的笑意难以捉摸:“是本国主向南帝提议——为你们二人赐婚的。”

  李明卿面色微微一白。

  沈孟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微微颔首,对扬榷道:“国主,莫要耽误了离京的时辰。”

  待扬榷上了马车后,沈孟随着李明卿走到另一辆马车前,她看着李明卿深蹙的眉头:“卿儿,你没事吧?”

  李明卿的目光从扬榷乘坐的马车上收回来,她定了定神,点头道:“无妨。”

  时辰不宜耽搁,沈孟心下虽然担心,却不由想到:略微算一算时日此番离京不过半月即可回来,扬榷城府虽然深沉,除了身旁的近卫也无一兵一卒,他又能翻出什么花样?

  至于其他——

  也可来日再做打算。

  等她将军权归还了圣上,嘉礼初成,她们便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三月的时候她们去京郊踏青,四月的时候可同去北面的高山上看晚开的桃李,五月的时候焚艾熏香,六月的时候荡舟在南门外开满了芙蓉的映月池中,七月的时候同去北境的樊城避暑,八月的时候一品南湖的秋蟹,九月的时候同去洛镇赏菊……

  她都已经算好了这日日夜夜要如何与她厮守。

  沈孟看向马车的目光柔和如蜜,有着她藏在心底许多年的愿景,她不由失了神。

  傅中的马匹经过沈孟身侧,轻轻咳道:“将军,启程了。”

  沈孟对上傅中的笑意,神色不由有些不自然,不好意思地点头道:“是了,要启程了。”

  傅中与沈孟并行于官道上,他不由道:“看将军方才的神色,真让人羡妒。”

  “我方才……”

  傅中点头道:“将军方才的眼中,只有郡主一人。”

  沈孟点头:“能娶她,是我的福分。”

  傅中淡淡笑了笑,不多时便出了京都城。

  南帝于宫城的城楼上目送着浩浩汤汤的队伍离开了京都城,神色沉郁,内官轻手轻脚踱到他身旁道,低低耳语。

  南帝转过身,边走边问道:“人呢?”

  “皇上,人已经在密阁中候着了。”

  李焕淡淡一笑,走进朝晖殿中,转入龙壁后面,绕过侧门,墙上的机窍微微一动,走进来密阁当中。

  四面无窗的暗室当中摆放着一张玉椅,玉椅对面隔档着一层屏风。

  屏风另一侧站着的都是他多年的心腹。

  李焕的声音尤为冷淡:“西蜀之乱查清楚了吗?”

  屏风后的黑衣人出列,五官面容在这幽暗的密阁中看不真切:“上皇重用沈将军,暗中授意沈将军扶持平王。”

  李焕微微蹙眉,端起了放在玉案上的薄雪毛尖。

  黑衣人一侧的紫衣人讽刺道:“扶持平王无异于为南朝树敌,扬榷城府极深,倒还不如让西蜀的九公主祸乱宫闱,我们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黑衣人厉声道:“如果上皇和西蜀暗中还有来往,那就糟了。”

  紫衣人讽刺道:“上皇被囚在南宫里面,怎么和西蜀有来往?”

  黑衣人的口吻陡然间有些激烈:“他没有和西蜀直接往来,但是数日前沈将军和郡主还曾一同去南宫探视了上皇!你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有,按照国礼,西蜀国主来到京都城竟然先辞了皇上的宫宴,转了去了沈宅的府宴,这难道不是不合规矩?”

  “叮——”茶杯被李焕重重放回玉案上,屏风另一侧的人不由噤声。

  李焕继续道:“沈将军和郡主看望上皇,有什么不应该的吗?”

  诡秘异常的密阁中,安静得能听见他们细微的呼吸声,李焕又将那盏茶捧在手中,轻轻撇去了茶杯上的浮沫,屏风另一侧的人全然不知如何应答。

  李焕道:“继续说。”

  紫衣人开口道:“近日在军中,已有不少人对沈将军趋奉如神。沈将军军权在握,琅琊王府势力不容小觑,郡主曾经代为监国,陛下实在不应让沈家再助长琅琊王府的势力了。”

  黑衣人冷道:“住嘴,身为臣子,不能质疑圣断。”

  紫衣人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

  李焕眸子微微一沉,依旧道:“让他继续说。”

  “陛下,纵观前朝,臣子势力过大,便有窃国之力,一旦有了不臣之心,国家势必动乱,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

  黑衣人厉声道:“注意言辞!”

  李焕笑了笑:“你们觉得琅琊王府和沈将军是有了不臣之心吗?”

  紫衣人惊道:“臣下绝非此意,臣下与沈将军并没有私怨,也绝非是妒忌沈将军,只是——”

  李焕轻轻的呼了一口气,在屏风另一侧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这样的叹气声透着深深的不耐和帝王之威。

  他们同时嗅到了一丝杀意,只是下一刻,坐在玉椅上的帝王又换上了浅浅的笑意:“沈将军是难得的人才,朕非常欣赏他。”

  紫衣人点头:“臣下知道皇上也非常欣赏沈将军,只是自古以来,人才往往最难驾驭,远了不说,譬如蕉鹿先生可堪国相,却不愿向先帝俯首称臣,蕉鹿先生的弟子焦山,长宁郡主的师兄,也辞却了皇上给的封赏。臣下所言绝无‘沈将军如此人才,非圣上所能驾驭’此等意思,只是他曾为上皇所用,如若不服新主……那又当如何?”

  黑衣人冷道:“难道他还能另择君主,做出谋逆的举动吗?”

  李焕站起来的同时,密阁角落里的一支明烛猛然跳动了两下,爆出了火花,光线明暗之间,他开口问道:“让你们找的人,找到了吗?”

  两人同时恭敬地答道:“许州那边已经做好了安排了。”

  不多时,李焕走出了密阁,接过旁边内官递过来的方巾,走到朝晖殿外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那一弯月亮。

50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国士成双gl免费无删+番外章节

正文卷

国士成双gl免费无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