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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卿微微侧目——光天化日的,这沈云亭居然在北夷大营里面吹牛啊?

  座中的北夷使臣等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眉目渐渐舒展开——这吹牛竟然还有些用处?

  沈孟继续道:“在北境已经收复的十郡当中,我们已经架设了带毒的□□,并于要道当中安放铁锥,北夷不是以骑兵为先吗?如此一来,这骑兵寸步难行,只能折损在路上了。”

  李明卿薄唇浅扬,心想着不若帮沈孟一把,亦开口道:“北夷王还记得去岁被南楼擒获的北夷细作吗?论豢养刺客影卫,天下没有能够超过南楼的。自北夷败逃之后,你们的一举一动尽然在南楼的监视当中,北夷王可知道南楼布在樊城中的眼,在何处吗?”

  蒙真清了清嗓子,神色略微有变。

  沈孟换了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蹙眉感伤道:“可惜了……”

  蒙真追问道:“可惜什么?”

  “可惜如今南朝和北夷讲和,彼此之间亲如兄弟,这些东西都用不上了。”

  蒙真抚掌笑了起来:“对对对!用不上了——”

  营帐当中北夷的部将亦笑了起来。

  士兵鱼贯而入,端上来一只烤好的全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蒙真盯着那只羊,认真地看着沈孟:“为什么南朝与我北夷贸易往来,要压低马匹的价格?”

  沈孟摇头:“南朝未曾压低马匹的价格,马价逐年高涨,许多北境的百姓买不起马匹,却又不忍拒绝你们的好意,不得已才稍微降低了价格,如今的马价与昌平年间相比,何止曾了一倍?”

  蒙正看似对沈孟所言略为赞同,又问道:“本王命人向你们购买绸缎,却发现中间被人剪坏了,这你如何解释。”

  沈孟牵起嘴角,心下了然:“此事早已经查清楚了,就是先前樊城的守将从中牟取了私利,所以才有了这般误会。再说——”他故意顿了顿,认真地看着蒙真,“北夷送来的马匹当中也有劣马,难道这是大王的意思?”

  蒙真摆摆手:“当然不是我的安排。”

  他挥挥手,便有北夷的厨子上来一刀一刀地从羊身上割下来外焦里嫩的香炙。

  蒙真并未着急饮酒,反而端着酒杯,看着李明卿:“南楼为何扣了我北夷派往京都的使臣?”

  李明卿微微蹙眉。

  细作能说成使臣,也可见其有多么厚颜了。

  她慢慢地用玉著夹起一块肉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方对蒙真道:“北夷每年派往京都的使臣少则三四百人,多则五六百人。上次被南楼扣押的人,触犯了京城律法,眼下已经在城外,带回来交给北夷处置。”

  蒙真点头:“好。”

  沈孟见此将天子国书呈上去:“北夷派兵攻打北境,于双方而言都是重创,西蜀新主继位,百废待兴,断不能——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最后八个字,仿佛戳中了蒙真的心一般。

  蒙真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身边的臣下:“有道理。”

  “皇上有意削减北夷的岁赐,不如大王将太上皇送还京都,皇上若是高兴,如旧赏赐,岂不两全?”

  蒙真近乎大喜,却又反应过来:“可是你们的国书上并未写明要将你们的太上皇接回去。”

  坐在末席中的李熠——面色蓦地一白。

  按常理而言,既然国书上没有写明了要接自己回去,如何又要送呢?

  沈孟挑眉:“吾皇思虑深远,若是在国书上写明了让北夷把太上皇送回京都,北夷便是奉命行事,又如何亲善相交?”

  李明卿嘴角微微扬起,目光不无嘉许——她倒是巧舌如簧。

  沈孟清了清嗓子:“如今大王分文未取,不贪财物,将太上皇送回京都,如此气节,必然名垂青史,万世传颂。”

  李焕坐在朝晖殿中,听见张告之上表道:“皇上,上皇已经到了洛镇,按照礼制,应先派京玑卫和礼部的官员出城至洛镇相迎,文武百官至京都外城拜迎,再有皇上亲自谒见,并将上皇送至处所,方是合宜。”

  李焕在奏章上落下一行朱批,大殿上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群臣等得有些焦灼之际,他方淡然道:“北境一战,劳民伤财,眼下自当厉行节俭,来人——”

  众人正有些摸不清头脑之际,李焕继续道:“安排一辆马车,去将上皇接回来吧。”

  张告之跪了下来:“皇上,这不合礼制……”

  “礼制?”李焕笑起来,眼底却一片冰冷,犹似那北境的苦寒之冬,“朕尊兄长为太上皇,这还不合礼制吗?”

  百官亦跪了下来:“请皇上三思。”

  所有人屏声静气,以为皇上要大发雷霆之时,坐在盘龙椅上的人竟然淡淡地勾起唇角,从奏章中抽出一封信函,递给内官。

  “你们自己看看。”

  内官接过李焕的授意,将信函送到为首的老臣张告之手中,李焕噙着意思未明的笑意沉声道:“张大人可看到了?你们可看到了?礼制从简,是太上皇的意思,朕岂能违背?”

  群臣愕然。

  没有文武百官的朝拜,没有百姓的沿路迎接,没有任何仪仗,李熠身后紧跟着李明卿与沈孟,乘着一辆最为普通的马车,阔别数月之后终于又回到了京都城。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对着一片平静的京都北门,只觉得满目悲凉。

  李明卿远远望过去,看见人群之中站了一个华服宫妇,神情难抑,潸然泪下。

  那宫妇走到马车旁,行了礼,颤着声音对着车内的人唤了一声:“夫君……”

  京城南郊一座荒废的行宫南苑,迎来了它新的主人——太上皇李熠。

  一去北境七日有余,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夏日的暑气在夜里未散尽,李明卿回到王府便匆匆去看了仍旧卧病在床的琅琊王。

  昭瑜回到房中,帮着李明卿卸掉身上的钗环。

  铜镜映着她清绝素净的面庞,多了几分憔悴的神色,昭瑜不由撇撇嘴道:“沈将军也真是的,临行前我还刻意托他,让他好生关照您……”

  李明卿淡淡一笑:“昭瑜,我身上有些乏了。”

  连日忧心,她确感身子不如从前。

  昭瑜整理好了妆奁匣子道:“我帮郡主按一按身上,这样也能松泛些。”

  她没有拒绝:“好。”

  斜倚在榻上的人穿着一件月色的亵衣,柔和的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身侧,肩颈秀丽,宛若凝珠夺璨的白玉,露出一段皓腕,照入室内的月色落在她纤纤素手上,像在一寸一寸柔柔地吻着她的肌肤。

  睡了片刻,她微微一动,觉察到有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睡眼朦胧,她看见一双宛若星河的美目正望着自己。

  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那双眼睛。

  不由诧异道:“你怎么在我房中?”

  “自然不是从正门走进来的。”沈云亭眯起眼睛,眉眼弯弯,像只狐狸一般,目光落在桌上的药碗上,柔声劝慰道,“把药喝了吧。”

  李明卿想起这药的滋味,想起她因沈云亭生死不明的事情不知给自己灌了多少碗,便有些不满。

  她蹙蹙眉道:“药苦。”

  沈孟眼里的柔情越发浓了起来,她端起药碗,轻轻饮了一小口,凑到李明卿的唇边。

  窗外有倏忽的风吹过,将床上的幔帐吹得旖旎,药香缠绵口颊齿间。

  沈云亭轻笑:“这般也苦吗?”

  第三部分·20

  京城战事已经了却了数日,天气亦愈发燥热了起来,整个京城从宫中乃至百姓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

  修生养息了近十日,李明卿本欲归印解带,不再代父上朝,免去新帝的忌惮,却被新帝以战后多事,京中仍需有人主持大局为由不予应允。

  “咳咳咳——”房中传来一两声轻咳,辗转病榻已有大半年的琅琊王今日陡然有了些许精神,此时正坐在书房中,微微抬头凝视着墙上的画像。

  阴阳相隔数载,他本以为自己平静如许,不知为何心里又起了波澜。

  “郡主,王爷醒了。”

  见李明卿下朝回府,李叔便带着人迎上去。

  她脚下的步子不禁轻快起来:“真的吗?”

  “是真的,王爷今日精神好些了,现下正在书房之中。”

  她来不及解下头上的朝冠,推门便进入了书房,有些嗔怒道:“父王,你才好些怎么就到书房当中来了?”

  琅琊王神思略微恍惚。

  这话竟然有些耳熟。

  他看着眼前的人,目光又落在画像上。

  从前的李明卿规矩恪礼,事事得体,他却注意到她方才进来是没有敲门,身上的官服未及换下。

  “卿儿。”他轻轻咳了咳,“你方才的模样,很像你母亲。”

  李明卿颔首:“先皇亦说我像母亲。”

  琅琊王摇头:“不是这种像。”

  他目光温润,仔细想来,他们虽是父女,李明卿却从无在他膝前撒娇哭闹的时日,在他一病数日之后,他亦知她做了什么。

  或许从前,他有从未表露出来的希冀和严苛,都被年纪尚小的她察觉感知。

  她已经做得够好了,越往上走,便要去承担更多的责任,便越是难以脱身。

  “云亭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琅琊王点点头。

  “父王,您若是想见她,她……”

  “卿儿,若有一天,云亭罪臣之后的身份被皇上知道了,你会怎么办?”

  一句话,像划破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两个人的心头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她眸子微微一沉,指尖轻轻用力,握住了白色的云锦袖口,沉声道:“沈光,已经死在了昭狱,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她觉得自己指尖微凉,轻轻伸出手,捧起了桌上的温热的茶水。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知道这个秘密的不止沈光一个人,那日西蜀宫变,所有的事情水落石出,扬榷亦对此事了然。

  或许沈光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其他的人,或许扬榷在将来某一天可能会利用这个秘密做出她们都不可估量承担的事情。

  “北夷的战事已经了却,我身为女子本不应插手朝政,皇上却不应允。”

  琅琊王微微垂眸,指尖在扶手上反复摩挲:“无妨,新帝的忌惮是对着琅琊王府的,而不是你一人。”

  李明卿了然:“所以此时,真正要取得新帝的信任,不是放权,而是向皇上一表忠心?”

  “咳咳咳——”琅琊王吃力地点头。

  李明卿见状,不由心忧地走到桌前:“父王,我陪您回房吧。”

  “罢了,我还想在书房里坐一会儿,看一看你母妃。”他嘴角含着一丝笑意,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李明卿点头:“云亭护卫京城有功,皇上今日设宴逐鹿台,庆贺她的生辰。”

  “你去吧。”

  门扉掩上的声音很轻,琅琊王的目光落在房中的瑞兽铜鼎上,上面逸出来袅袅娜娜的一缕檀香,在日光的照射下几不可见,如同蛰伏在这刺目日光中的一丝危险,正在悄然无声又一步一步地向他们侵蚀而来。

  五月廿五,新帝李焕设宴逐鹿台,为护卫京城有功的神威将军沈孟庆贺生辰,堂堂一国帝王,为一个臣下设宴庆贺,自开国以来,前所未有。

  昭瑜端了两盘糕点,远远地从后厨走过来,看见一个迅捷的影子落在了檐下。

  “影?”

  那个身影微微一顿,昭瑜抬腿跟上去:“我都看见你了,你别装作没有看见我。”

  影缓缓地转过身:“有事吗?”

  “嗯……”昭瑜脸一红,“没……”

  “嗯。”话音刚落,那人便两步走到了拐角处,消失在了墙后。

  “什么嘛!好不容易能见一次就这么走了?”昭瑜咬咬牙,捧着糕点冲着坐在阁中的李明卿笑了笑。

  “郡主,这是后厨刚做好的芙蓉团,尝一个吗?”

  “昭瑜,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和影去办。”

  昭瑜指了指影消失的方向:“为什么她刚刚遇见我,却没有告诉我?”

  李明卿轻轻一笑:“那你便好生问问她。”

  宫中的宴会礼节诸多,逐鹿台上新帝李焕坐在主位之上,脸上堆起笑意,左首是今日的寿星沈孟,李明卿坐在沈孟左侧,右首是西蜀国主扬榷。

  能得两国国君共庆生辰的人——放眼天下,只有这一位。

  扬榷命手下的人送上了贺礼,向在座的人称赞道:“南朝的京都城是个不错的地方,惹人流连,若非想要亲贺沈将军的生辰,扬榷昨日可能已经回锦州了。”

  沈孟举起酒杯:“沈孟多谢国主盛情。”

  扬榷眯起眼睛,笑意被手里的折扇遮挡了起来,只剩下半张好看的脸:“好说,好说。”

  李焕微微点头:“国主既然喜欢京都,多游玩几日又有何妨?未能亲自去一趟锦州,实乃朕平生之憾。”

  扬榷微微一笑:“已经在京都耽搁数日了,今日宫宴,正好向皇上辞行,西蜀的大军已经离开南朝的西州边界,扬榷明日也要离开京都了。”

  李焕闻言,方微微点头:“朕不便强留了。”

  李明卿微微低头,望着杯中酒,夜色疏朗,一勾下弦月淡淡地映在杯中,她微微一侧身便从杯中看见了沈孟倒映在酒杯中的影子。

  “朕今日设宴逐鹿台,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李焕的目光缓缓地落在席间,群臣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无不端坐肃然。

  他带着几分笑意看着李明卿和沈孟:“沈将军少质有成,护国有功;长宁郡主乃琅琊王之女,朕决意为二人赐婚。”

  赐婚!

  李明卿握住广袖的手骤然一收。

  皇上这是何意?

  “不可……”李明卿跪坐在侧,出声婉拒道。

  沈孟眉尖微微一蹙,便舒展开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李明卿。

  为什么她不愿接受赐婚?

  皇上的神情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为何不可?”

  李明卿微微颔首,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父王……”

  沈孟听见她声音中夹着丝线一般的不自然。

  明明是她日盼夜盼的结果,为何此时这个结果就在她面前,她却觉得无力去捧起。

  从前她想成为沈孟名正言顺的妻子,甘苦与共,让这个世上的人都知道,她们是最为相配,最为恩爱的一双人。

  可是其他人的目光,又这般重要吗?

  如果……

  这次的赐婚是新帝别有用心,那又该当如何?

  伴君如伴虎,前兵部尚书沈谦对先帝忠心耿耿,因为功高震主而背负了近十年莫须有的罪名,她已经失去了沈云亭一次了。

  不……

  决不能……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低头道:“父王仍旧卧病在床——明卿不能……”

  李焕摆摆手,笑容温和,语气强硬:“给你和沈将军赐婚的旨意想必此时应该传回琅琊王府了,府上有喜事冲一冲,琅琊王的身体会好得更快一些。郡主要拒绝朕的好意吗?”

  能拒绝吗?

  她抬眸,看向李焕,帝王之威,君主之权,她领教得太多太多了。

  可这众目睽睽之中,皇家脸面之前,她身为人臣却不能拒绝。

  “明卿不敢。”

  她微微垂眸,这是她第二次,向李焕表明了臣服之意。

  他是君,她是臣。

  沈孟看着李明卿,心下揉进了些许不忍,轻轻向着坐在主位上的帝王拜倒:“微臣谢皇上恩典。”

  李明卿亦不动声色地轻轻随之拜谢恩典。

  李焕点头,眼中似有喜悦之色。

  群臣纷纷举杯相贺。

  扬榷怡然一笑,开口赞道:“沈将军与郡主,真是一对璧人。”

  李焕点头道:“让沈将军和郡主将国主护送至西州边境,以全礼数,国主以为如何?”

  扬榷轻轻摇着折扇:“若是耽误了将军和郡主的新婚,扬榷岂不是罪过?”

  沈孟淡淡地笑起来:“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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