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大漠行2

  燕七沅是凌晨醒的。

  第一个知道的当然是越一翎,并且对此产生了热烈回应,热烈到直接就从毯子里滚了出去。

  “七……七爷,您醒了?”也不知是乍一挨风还是怎么的,他被激得一哆嗦,伏在地上压着声音慌张地问,他怕吵醒裴筠。

  “嗯……你救得我?”毯子里的人吐出一句沙哑的话。

  “不,不是我,是一位好心的小娘子。”

  说话间,越一翎看向裴筠睡觉的地方。

  “小娘子?”

  晨风把他的话音吹得有些急惶无措,风中卷来大漠的飞沙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虫声,火中断成一截截灰烬的木头发出粉身碎骨的噼啪声,原来睡着人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件大氅跌在地上。

  马也没了。

  越一翎手脚冰凉。

  “怎么,人跑了?”燕七沅看出他脸色不对,许是身体抱恙,又或者是这儿没旁人,他说话突然刻薄起来:“我们翎哥儿眼神一如既往好使,看谁都像个好心的。”

  越一翎让他的刻薄刺得不吭声,他没话回,只是感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燕七沅向来是个温文尔雅得体良善的人,从没这样说过话,对着家里犯错的伙计也从没有一句重话的。

  但这么有那么一点疑惑此时也被焦急压得没影了。

  他只满眼通红地看着沙地,盼着小娘子没走,也莫把这些话听了去。

  他四处张望,倔强地寻找蛛丝马迹,小娘子不会一声不吭就走的……他们都找到水了不是吗?

  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那件大氅。

  越一翎坐在一边的残树上,垂着脑袋,小脸苍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七爷?”他试探着喊:“要不我去找……”

  燕七沅此时已经完全回过神,他坐起身看了看疏林间仍然可见的无际黄沙,明白自己并没有完全得救,只是在去见阎王的路上得了一口续命水。

  “找什么,别找了,”燕七沅又开口,声音里带着冷意:“我看要不你就在这跟我在呆一辈子吧,你也不亏不是么。”

  这话一出口,越一翎的脸血色全无,他不自觉避开了燕七沅的目光,嗫嚅着说:“您身子还弱,我去找一找,我去找……小娘子可不能出事。”

  燕七沅捏着虎皮小毯子,扶着遮风用的枯树干起身,眼底一片阴鸷,他冷笑:“成,你去找,我看八成也找不到。”

  天快亮了,东方破晓,金轮吐着红火缓慢地爬上遥远沙漠边缘。

  燕七沅不动声色地贪享着日出前的最后一丝凉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越一翎惊慌的背影消失在疏密参差的绿林中,伸手摸向自己的腿。

  小腿的缠带之下有六把雪白的贴身轻软的薄刃,一同藏着的还有一包毒粉,这是他娘给他带的,他原先一向厌恶这些东西。

  大约是辰巳交替之时,燕七沅瞧见林间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过来,近了才发现不是越一翎,是一个姑娘。

  燕七沅见她走过来,心里明白这大约就是越一翎要找的小娘子。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裴筠一眼,作了打量,须臾之间就得出了结论。

  这女子身上有伤,用的是棕灰色的麻葛布做包扎,与她身上任何一处衣物都不同,是从别处得来的,麻布隐隐渗着血色,这是赢了一场恶战。

  除却衣服有污血外,她的手和脸也很干净,这里有水源。

  刀未入鞘,说明她在警惕,警惕谁?余贼?还是他燕七沅?

  他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

  于情于理于现状,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必须向她传达善意,于是他掸一掸衣裳,起身作揖。

  “承姑娘恩,救下燕某这条性命,燕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裴筠提着短刀,浑身上下不见一处好,血迹斑斑,此时她用来蒙头遮脸的披肩不知丢哪里了,整张脸都暴露在艳阳下。

  闻声她一抬睫,琉璃一般亮的眼睛看过来,阳光几乎透过她浅棕色的瞳孔,照到人心里去。

  此刻她离他只有十步之远,正一步迈出林子,似乎是阳光有些刺眼,裴筠对着日头眯了眯眼睛,又半步退回树影里,不对他的道恩作半点反应,只是有些疲惫地问:“小家伙去哪儿了?”

  燕七沅笑得温和,文质彬彬地答道:“翎哥儿去寻姑娘您了。”

  裴筠半靠着树干,微微侧头看着地面,皱眉轻声骂了一句。

  枝叶间漏下的日光洒在她的刀上,燕七沅一眼瞥见刀身上端庄严谨的篆刻:长虹。

  “在下姓燕,堂前燕的燕,大梁邱泽人氏,因在家中排行第七,取名七沅,水元沅。还未请教姑娘姓氏?”

  大梁贵族弟子兴宋学,搞一套什么克己复礼,有一条就是姑娘家的姓名不能贸贸然去问,因而燕七沅此时只问她姓氏。

  然而裴筠对于他克己复礼的提问方式显然不放在心上,整个人顺着树干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阖上了眼帘,吐出两个字:“裴筠。”

  受伤明显使她变得恹恹的,微拧着眉头,满脸写着烦躁,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没有理他的意思,燕七沅却丝毫没有受冷遇的自觉,谨守着所谓君子风度,非礼勿视,微笑着移开眼神。

  他微微颔首想那把叫长虹的短刀。

  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叫长虹的刀,他一时想不起来。

  越一翎回的有些晚。

  他在林子里迷了一会路,拐过一棵半枯的胡杨树时迎面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大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结果绊到了树枝狠狠摔了一跤。

  起身时衣摆传来一股力道,越一翎以为什么人在扯他,吓得直发抖,眼泪都快抖出来了,鼓起十万分勇气一回头,却是荆棘钩住了衣裳。

  小少年一呆,惊吓之余哽了几下,狠狠挣开了,想踢一脚又觉得好丢人,心情复杂地站了一会,跑开了。

  没走多久,他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二次惊吓,直接闯进了大型屠杀现场的核心区。

  遍地是血,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人,都没了气,有一个死得忒惨,硬是让四根短箭钉死在树上,死的不能再透了,那短箭没入血肉,染红了末端雪白的箭羽,羽尾处是一簇孔雀翎。

  孔雀翎寓意吉祥如意,百无禁忌,很少用作杀器的装饰,这种孔雀翎作箭羽的短箭虽在他国没有,但在大梁很常见。

  大梁开国杜芳桂将军马放南山前的最后一役,曾用一种强弩击杀过敌国将帅,该弩小巧精致却杀伤力极强,箭羽用的便是孔雀翎,东平之役后,杜芳国将军卸甲归田,孔雀翎短箭在大梁曾风行一时,不少王孙贵胃东施效颦,为取孔雀翎羽,大梁的孔雀骤减,一度难觅踪迹。

  这些都是越一翎小时候的事情了,他认出这短箭的一瞬间就觉得天灵盖冒烟,说书先生讲过,这种弩杀人于百步之外,穿身而过,由于杀伤力过大,早就被禁用了。

  他此时瞧见这物,什么也顾不的了,哪怕这回他直接连动都不敢动了,两条小腿都在哆嗦。

  身体想立刻想就跑,但他却咬着牙不动。

  因为他怕小娘子可能就在这些人里面。

  他默默淌着惊吓的眼泪,抖着心脏挨个翻地上的尸体,生怕在某个死人下边翻到一张熟悉的脸,身上刺这短箭。

  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干完这些,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方才翻了好些死尸,又吐了半天,心有余悸地跑走了。

  过了正午有些饿了,越一翎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他没找到小娘子,一边走一边淌眼泪,心里还在默默想:为什么来了莫戈沙漠以后我这么爱哭,止都止不住,跟越双禾似的。

  真是越想越伤心。

  结果没到昨儿驻扎的地方,远远瞧见了两个人影,他顿时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一颗心也踏踏实实落回原地,抬腿就跑过去。

  “小娘子!”他眼角挂着泪珠,眼里却闪着光。

  下一刻又垮了眉毛。

  他看见了,裴筠遍体的伤。

  脚下疾疾生风,他差点没在她跟前停住脚,着急地扑到她跟前,就见她抬眼看自己,没说话。

  “您怎么了,有没有带药?”

  他又看向坐得有些远的燕七沅。

  “七爷您有药吗?”越一翎慌里慌张地开口,有些慌不择路,他们捡到燕七沅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燕七沅说着,又面有愧色地低头道:“姑娘救了燕某,我却帮不什么忙,真是羞愧。”

  越一翎没有留神对方的语气与刚醒时的区别,因为这样的燕七沅是邱泽人都知晓的燕七爷,宋儒风范。

  越一翎抬手探向裴筠的额头。

  烫,整张脸都没有血色。

  “小娘子,你好像发烧了。”越一翎急得昏了头,忘了自己还在沙漠里头,热是常事,更别提此刻裴筠没点遮挡,只能由着气温蒸着脸。

  “翎哥儿,也可能是热的。”燕七沅提醒他:“你莫慌。”

  越一翎让他说得窘迫起来,幸好天热,他脸本就红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一直没说话的裴筠终于开口了,她好像是缓过神一般开口,声音有些虚弱:“扶着我走,里头有屋子,屋子里应该有药,外边也长着药草,找找便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瞧见了。”越一翎连连点头,轻手轻脚去扶她。

  他确实瞧见了,那一大批横七竖八的尸体边上,有一户小屋,门窗都打烂了,碗碟碎了一地,他偷摸着看过,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接过裴筠手里的短刀。

  她却没松手,也没有想给他的意思。

  “我背您吧。”他诚恳地看向她。

  “不如我来。”燕七沅站起身来:“燕某虽是书生,却还是有点力气的。”

  越一翎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子,又看看燕七沅人高马大的,相比之下还是燕七沅比较稳妥,于是他点点头说好的,他也不想摔了小娘子。

  “还请姑娘不嫌弃在下这一身泥灰。”燕七沅背对着裴筠蹲下身子。

  裴筠身子晃了一下,僵持了有几秒,越一翎都以为她要拂了燕七沅的面子,就见她将刀入鞘,横在自己和燕七沅之间,动作利索地爬上了他的背。

  “小家伙你待会帮我上药,背上有伤。”她闭着眼睛说话。

  越一翎正在把地上的行头卷成一团往身上背,听到这句,倏忽之间瞪圆了眼睛:“我……我吗?”

  在燕七沅和越一翎之间选一个人给她上药,越一翎的确更合适些,年纪小,伺候过人,只是她似乎忘了越一翎手上有伤。

  “嗯。”对方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越一翎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心,之前的刀伤不是特别深……就一直没包扎,此刻已有些炎症,肿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觉痛,龇牙咧嘴地吹了吹。

  他一抬头瞧见阳光照在裴筠脸上,她拧起细细的眉毛,越一翎连忙把燕七沅往树荫下引了引,解下自己的外衫,脱出里边一件,递给裴筠。

  “干净的。”

  裴筠自然地接过他的衣服,入手软滑,是上乘的缎料,市面上也得值十多锭银子。

  “这衣服是七爷给的,有一回我把跌进池子里,七爷见我可怜,给我买的,我洗得可干净了。”越一翎看着裴筠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微微仰头和她说话。

  燕七沅侧头看了一眼,笑了笑。

  裴筠思忖着,这燕七沅走商必带了有多少宝贝。也不知是哪位耳朵灵的捷足先登,抢了这批宝货,只是他走这趟货连旗山岭都没收到的消息,怕不仅是耳朵灵。

  “走吧。”她说着把那件衣服披在头上,声音略显疲惫。

  “七爷,您跟着我,我给您探路。”越一翎这会儿想起自己的正主子,适宜地狗腿了一下,有一点臊,声音小小的。

  半个时辰左右,一行三人到了裴筠说的那间屋子。

  经过那片那残尸遍地的打杀场,燕七沅明显面色不虞,走走停停。

  越一翎已经吐过一回了,仍然不敢去看,眼神躲躲闪闪,但他时不时关注一下自家主子别摔了人,分神许多,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唯有燕七沅背上的人看到那钉在树上的死人,突然抬手指了一下:“他是戚子山。”

  她是故意的,为了逗一逗这慌里慌张的良家子。

  果然,越一翎受惊慢了步子,抬头望去,一分神,脚下不察让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却没摔成。

  裴筠从燕七沅背上探身扯住了他的后衣领,越一翎瞧见他要摔去的地方,一具尸体上露着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心里头一阵发怵,竟忘了动弹。

  一缕发丝落到他脸上,有些痒,他伸手扒拉一下,却发现是裴筠的头发。

  “……”他慌忙缩回手指,感觉自己手指发烫,脸也发烫,一定是脸红了。

  “翎哥儿,小心些。”燕七沅舒了口气,笑了笑,语气有些严厉地提醒他:“莫怕死人,要看路。”

  越一翎忙站稳身子,老实地回了一句好。

  见人站稳了,裴筠立刻松了手:“看路。”

  这木屋从外头瞧着的确不大,进去了却别有一番洞天,落地罩隔断了房间,将屋子一分为四,各挂牌匾“烧 ”、“杀”、“抢”、“掠”,落印“戚子山。”

第21章 【番外】大漠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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