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抱荒唐美梦。

  三界路长,终有行尽的一日。

  临渊一步一步地走,一山一山地看。他瞧人间鸟雀,观世间万花,若有机缘得道,均会指点。

  西方诸佛曾赞他慈悲,临渊卧于莲台前,乌发未绾,淡淡道:“我心非善,只欲寻挚爱。”

  真佛摇头一笑,“无论原因,既是做了,便是大善。”

  “我心魔未除,”临渊一叹,“终成大患。”

  “意欲几何?”真佛敛目,似忧似静。

  “佛渡不了我。”临渊沉声,他于这法境虚度,与诸天神佛论道,可此道证不了本心。他心爱凤凰,可佛法不解情执。

  临渊起身站定,挥一挥月色白袍,上绣血色海棠,周绕凤凰袅袅,最是清贵。目光沉沉,偶尔暗红现,他释然一笑,便是金莲绽放,云雪傍身。

  “我欲回家,抱荒唐美梦,一梦万年。”临渊朗声而道,仍似当年风流肆意年少时,他背手踏行,此意坚决。

  “你像凤凰。”尊者拈花,悄声说道。

  临渊闻言,眉目舒展道:“夫妻一体,本该如此。”

  真佛慈悲去看临渊背影,与众人笑谈:“如今人间海棠花正好,青龙此去,另有机缘。”

  却说临渊往东边行去。东海有域,名为临境,青龙一族皆诞生于此。此处旁落了一山,青翠葱茏,苍林茂盛。

  临渊端坐云间,他今日束发戴冠,与往常不同,着了一身纯黑衣衫,龙族图腾随衣袖摆动,端严肃穆。

  司命,天枢二人赴约而来,一见他如此,不由叹气,只是好友心意已决。

  三十年匆匆而过,于天上众仙不过一瞬,而于有情人来说,却实在太久。遑论,临渊一人于孽镜台,历经百年。

  青龙见了他们,撑手一挥,道了一句:“来了。”

  推杯酒酣,与君践行。

  此刻海浪翻涌,疾风呼啸,吹的青山晃浪,松林飒响。

  酒意正浓,三人讲起年少之事,司命摇头晃脑道:“谁曾想当年临渊偏不爱姻亲,却还是栽到了凤夕的手里...”

  临渊回忆从前,嘴角挂了温柔笑意,“是啊,我与他打过许多的架,每每都是头破血流,谁知如今成了如此状况...”

  “若是回了从前,我定要在少时就将他抢回家中,哪里也不许去,日日与我待在一起。”明明情意缱绻,却藏着深深的难过。

  此话一出,几人无言。

  “凤凰以前便喜欢你。”天枢思忖之后说道。

  临渊愣了一愣,只觉天枢酒喝太多,“别说些胡话,若他对我有意,又因何要与我打架...”

  “瑶光说的,”天枢淡淡,晃了晃酒杯,“前几日清衡设宴,他烂醉如泥,便倒了苦水。”

  “他自幼与凤夕相识,对其有意,青寂山伴其身侧是为生情。谁知凡间一遇,你二人又生了羁绊,他便认命撮合你二人...”

  天枢言语刚尽,便听司命继续,“怪不得当初瑶光从凡间回来受了天罚,想来是他掺和进你二人之事...”

  临渊怔怔,似在此刻,窥见了凤凰从前的一点真心。可他心下震动却不欲言,于是他偏向天枢:“人间已过三十年,故人寿命将歇,天枢不欲看?”

  “我与他无缘。”天枢敛了面色,去碰清酒。

  “不再争一争?”司命叹问。

  天枢摇头,“千年纠葛,总是阴差阳错,不想再与天争。”

  临渊听言,心气不平,这世间情路,天道不欲他们安稳,人间八苦,谁知他们这些神仙全尝遍。

  他闭眼遮去眼里翻浪,忽听一稚嫩惊呼。临渊去看,却见一稚儿光着身子在汹涌的海浪里扑腾。

  不好。

  临渊一指,那奶团子瞬间出现在上空,咕噜咕噜地滚进了他的怀里。

  临渊皱眉,张口欲斥。他用两只手指提起那孩子的后颈,想要见见是什么猴孩儿这般不知趣,这样的天气还在海边玩闹。

  还未看清,听见司命一声惊呼:“临渊!这孩子...”天枢也讶异吸气。

  临渊敛眉,见那孩子晃了晃脑袋,抬起一张白皙的面容,一张和凤凰七分相似的脸。味道亦是,可细探起来还是有差别,他盯着这孩童,目光惊疑。

  谁知那娃娃像狗儿似的嗅了嗅周围,露出一点不敢置信的神色,而当确定这气味因何而来,张牙舞爪地要往临渊身上扑。临渊还在发愣呢,便见一圆团抱住了自己,凑到颈边猛的嗅了一嗅。

  临渊胡天海地的乱想,难不成真的是凤夕,不然为何如此亲近自己?亦或是以往凤夕流落在外的私生子?那他是绿了还是没绿?凤凰可以生子,那这孩子是凤夕生的还是别人生的?

  乱七八糟的想法一瞬涌上脑海,临渊连自己要回临境之事都忘了彻底。

  谁曾想下一秒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孩子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瑞凤眼,大声地喊他:“爹爹!”语气更是欣喜至极。

  神仙意动,惊雷乍起,青龙睁大了双眼。这个叫他爹爹的孩子害怕地扑进自己的怀里,手上的玉樽落了下去,被浪花覆盖,不见踪迹。

  待回神,临渊才问:“你这孩子,怎能随意叫旁人爹?”只是话语太多不确定,旁人听起便似不欲认,而非不知道。

  稚儿瞪着眼,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眼睛泛起了雾,一泡泪落了下来,他抽抽噎噎道:“爹爹坏...爹爹坏...爹爹不要我...”

  他呜地大哭,一场雨便落了下来,将三人打湿,狼狈不堪。

  临渊无奈,他欲哄稚儿,却听一声“圆圆”传来。

  声音太过熟悉,恍若经年。

  临渊怔怔,抱着孩子起身,去往山崖边看,与那人对视。

  你有没有看过这么一双眼。

  他闭眼时你以为他是世间最无情,可他睁眼时却含着沉沉情欲。

  仍似凡间初相见。

  指尖颤动得厉害,便见透明的盈线交缠,逐渐变红,几圈绕在腕间。

  情丝初引,红绳终牵。道是佳偶天成,灵犀一点。

  仍似梦中多少日月,怕是醉酒欲醒,临渊不敢动,却被天枢推了上前,“去!”

  他恍然回神。

  心潮翻涌,长鼓鸣动。

  几步上前,扯着交缠的盈亮红线,将面上露出诧异的人一把扯到了怀里,他抱着温软白玉,手臂愈发用力。

  是真的,不是梦。

  是他的凤夕啊,青龙眼间通红。

  临渊欲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只能咬紧牙关,隐隐泄出几声呜声。他将美梦紧拥入怀,只怕会消失不见。

  他听到凤夕迟疑问他:“你...怎么了?”临渊单手去摸凤夕的脸,温柔缱绻,他笑着落下一滴泪,说道:“没有怎么...”只是太过想你。

  他叫了一声:“凤夕。”几多委屈。

  终于回来了。

  他的珍宝,他的情痴,也是他于苦厄挣扎中,疼他护他的心尖挚爱。

  凤夕被临渊带回了一个地方。

  英俊男子抱着他和圆圆乘风而行,速度极快,他本欲问此人要干什么,却见那人眼睛通红,似是寻到了什么易碎的珍宝,倘若丢了就要发疯的模样。凤夕心里不由痛了痛,虽不知为何,但还是不问了。

  他被抱着匆匆走过中庭,凤夕一瞥,便见院中种着许多梧桐,旁侧有一池水塘,泛着泠泠波光。奇花异草沿着院角一圈圈地长,自是浑然天成,别有意趣。

  那男子对候着的侍从道:“去药君府里寻人。”而后他低头看了看怀中二人,一个穿着破烂,另一个更厉害,连衣服都没有,不禁含了点笑说:“还要备着衣服。”

  倒叫旁人看呆了去,天知道这龙君多少年未曾如此欢愉。

  临渊言罢,也不理闻风而来的众仙,就往寝殿里去。等被抱到了床上,他也不松手,还有愈发变紧的趋势。凤夕怀里的圆圆含糊道:“爹爹要松手,圆圆要被压坏了...”

  凤夕本在晃神,听闻一愣,皱着眉问他,“你叫谁爹爹?”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手指指上了面前的临渊。

  “他是你爹?”

  “你不记得我了?”

  两声交叠,便是一愣。

  临渊胸口急促地起伏,有黑色暗影从心口漫上,荆棘一般爬上脖颈,他咬牙闭眼,半晌才褪了下去。

  青龙寒声冲外道:“去催一催药君!这么久不来是死了不成!”而后冷着面色松开二人,隔了一些距离,只是没过几秒又去牵凤夕的手。

  凤夕欲躲,却被眼前人一把捉住,两人指尖轻碰,临渊从指缝里蹭了进去,十指交缠。

  如此,临渊才有点满意,他低头去问那奶娃娃,“既然你说我是你爹爹,那你娘亲又是谁?”他心中有了点想法,只是觉得此事荒谬,偏不能信。

  圆圆纠结不想说,抬头去看他这个便宜爹爹的阴沉面色,一哆嗦就脱口而出:“小凤凰是我的娘亲!”

  他口中的小凤凰颇有些气急,“我...我不是你娘亲!我一个大男人如何能生孩子!”只是他见了圆圆眼中挂着的水意愈发得多,声色渐渐地低了下去,“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凤凰...”

  圆圆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他还年幼,再如何聪慧也不过一半大娃娃,只觉得好不容易寻到的一双爹娘,一个两个都不要他,嗷的一声要背过气去,天界万万年不曾落雨,谁知这小子一哭,外侧的仙人毫无防备,全成了落汤鸡。

  临渊怔怔去看外头,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欲做天界小霸王,被父亲从南天门一路揍到凌霄殿,疼得大哭的时候天界也是如此情景。

  凤夕头疼去哄:“好了乖乖,别哭了行不行,再哭下去大水要淹龙王庙了。”

  圆圆不理,只是伸着一双白藕似的小手,要让凤夕抱,而后躲进他怀里抽噎,“小凤凰坏...小凤凰不要圆圆了...”而后再偏头看着临渊,呜咽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爹爹也坏...呜呜呜...圆圆好不容易寻到爹爹...”

  话未说尽,又是满腹委屈,“爹爹也不要圆圆了!”外头的雨又变大了。

  临渊见着一张肖似凤夕的脸,哪里还有什么帝君的威严模样,他昏了脑袋,心软去摸孩子的脸,“圆圆乖,爹...”他哪里用过这种自称,停顿片刻继续道:“”爹爹哪里是不要圆圆呢,爹爹是脑子不好使,才说了些胡话。”现下哪里还管这娃娃是不是凤夕的私生子,看他哭自己的心就疼得要命。

  “不会不要圆圆是吗?”奶团子睁着还含泪的眼,脸上却泛着光。

  临渊叹气,“是。”而后便见孩子从凤夕怀里窜出,手脚并用地爬到了自己身上,软软的手攀着,在肩膀上蹭了蹭,“那圆圆就原谅爹爹了。”

  临渊看着身上的鼻涕眼泪,颇为哭笑不得。他抱着怀中的孩子,抬眼去看凤夕脸上温柔的笑意。

  罢了,回来就好。

  侍从从外侧入内,恭敬道:“帝君,衣服送来了,”他将手上的衣裳递到了榻上,再说,“热水也备好了,凤凰帝君和小殿下可以用着了。”

  临渊点头,偏头去看凤夕,他今日的笑意似乎就没有淡过,只是温和说:“先去沐浴,旁的事情待会再说。”

  凤夕应了一声,他捧着衣服入了净室,复又探头出来,“圆圆他...”他含了点羞怯,不欲去看临渊。

  “我替他洗。”临渊挥手,一个小澡盆出现在地上。

  凤夕含糊嗯了一声,就缩了回去,脸上热意未消,他摸着胸口叹气。

  却说临渊此处,见圆圆欢快地在水里扑腾,他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圆圆,你的原形是什么?”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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