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求求你,再叫我一声哥哥。

  萧琅与天枢于城口分别。

  他依托着任务,替原先的凡间旧友,如今的天上仙君去处理身后事。

  是的,谢青疏死了,活着的是临渊。

  那日青寂山之事,于萧琅来说便是世间最不可思议。太祖一生求丹问道,欲寻青丘仙境,却不得门入。而他一刻,便将这些尊贵神仙看了个彻底。

  临渊有入魔征兆,而司命有备而来,几位尚武的仙人用备着的缚龙链将青龙捆了彻底,封了临渊神识,四海龙王被派去处理危情。

  萧琅见一面容昳丽男子端步走到寂山身前,那人皱眉来问:“天枢,何至于此?”

  僧人叹道:“情关难破。”

  “凤凰去了哪里?”

  天枢早已演算过了,只能摇头,“不得前尘,不知去路。六道五常,浑无姓名。”

  原以为是天界醉酒,一朝跌落轮回台,谁知是命运纠缠,情劫既定。

  萧琅懵懵懂懂,半晌才明白,他的旧友,临渊,寂山外加一个凤夕,全不是凡人。他这生于人间帝王家,竟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而后便是快马加鞭,将信告于天子。

  蓑衣避身,这暴雨一月未停。

  萧琅在京郊路上听闻孩童稚嫩童语,“娘,为什么这雨下了这么久还不停?”

  女人应他,“许是神仙在哭。”

  “为何会哭?”

  “因为神仙也有伤心事,也会求不得。”

  待一回神,已到上京。

  萧琅叫那僧人:“寂山,”一声含糊,多少情意泄底,“你要走了是吗?”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天枢应他:“是的,我要走了。”识不得情绪,音色平平。

  “会回来吗?”萧琅握着马缰不自觉地抓紧,身下的黑马似是感觉到主人的焦躁,碎步地窜动。

  “仙凡有别,不会回来了。”天枢瞧他,长睫轻颤,轻声说道。

  萧琅听言道了声好。他不再略低着眉,而是正正经经地看寂山。

  寂山是好看的,眉骨舒朗,气质如竹秀立,自是一派无双色。若他未曾修佛,也会是上京交相称赞的美人。

  视线描摹僧人的每一寸,萧琅他想,他要将寂山好好的记住,贴心的收藏,从此再也不与外人说。

  看罢,萧琅畅意一笑,“如此便是天涯有时,后会无期。”

  天枢应他,“后会无期。”

  二人相背,从此天上人间,此生无缘复见。

  当日,萧琅告知谢府与天子,谢青疏因破北疆之际而身陨,尸骨无存。上悲,封赏谢府,恩宠甚重。

  半月后,无名寺传来消息,寂山僧人圆寂。

  两年后,文帝病重,萧琅登基,改年号昭和。新帝亲征边关,北疆式微,节节败退,缔结条约,永不入嘉定关。

  萧琅此人,在位近三十年,河清海晏,百姓安居,开辟盛世。然最为凡间传道的,不是他的丰功伟绩,文韬武略,而是他的一段情事。

  元帝一生未娶,子嗣皆为过继,宫内传闻,天子殿中挂了一幅僧人踏雪图,常与之对语。而这幅画,一挂便是二十八年,直至元帝将死的那日亲手将它烧了,才于梦中离世。

  后有老叟书之,只道:多少情深如许,偏梦一夜白头。

  此乃后话。

  却说此处临渊被众人带回了天界,缚于孽镜台前。因入魔作恶,临渊被罚在此处,直至他认清罪孽。

  可他自醒来,便沉默不言。眼前空荡,四肢被沉沉的锁链铐住,天道在上,如山威势令他龙骨尽断,而澎湃灵力又迅速修复,如此往来,不分昼夜。 血腥味太重,临渊都要闻不出此处是否还有其他气味。

  天上众仙曾来劝慰,言辞切切。

  他们说凤凰无踪,邪魔虎视眈眈,帝君应顾全大局,忘记人间一段,从而摒除心魔,自可回去当他尊贵的青龙帝君。便是知晓反抗会令天道震怒,他亦将这些人给扔出罚地。

  眼间红色深重,是血泪沉沉。

  临渊自双亲亡故,就挑起镇守的责任,万年间他尽忠职守,不欲放任。可如今他心爱凤夕,却被视为累赘,他们要让他忘记心中所爱,不吝于将他抽筋扒骨。

  凤夕一颦一笑仍在眼前,若是他忘了,还有谁会记得。临渊攥着凤夕的短刃,将掌心剜得鲜血淋漓,他突然生了点委屈,因他知道以后无人会再哄他疼他心爱他。

  临渊以额贴地,便像稚儿一般失声痛哭。旁人无情对他的凤夕,他回之报之,又有何错?

  临渊不懂。

  若说孽镜台有何作用,便是让受罚之人一遍一遍地回看自己生平最为惧怕之事。

  而临渊在此境之中看到了凤夕。

  他看到青寂山往事,凤夕起身杀敌,似灵鸟飞跃,凤夕捧着他的脸,说心爱他,还有凤夕明明满身伤口,却含笑死在自己的怀中,而后化为虚无,再无踪迹。临渊伸手欲碰幻境内的心爱人,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

  “临渊!”他们叫他的名字,是司命和天枢。

  青龙回神,却看自己的手已被镜中迷雾腐蚀血肉,只剩白骨嶙峋。

  他半阖着眼去看面前二人,不发一言。神色淡淡,仿佛最正常不过,可从心口蔓延的纹路一路爬上面颊,诡异惑人。

  “临渊,”司命为好友遭遇泛酸,“该醒了,凤夕若是看到,会心疼的...”

  青龙长长看他,身间缠绕的迷雾忽然变重,锁链骤然拉紧,耳边能听见骨节碎裂之声。

  许久没有说过话的嗓子里喑哑不堪,他说:“不许你们叫他的名字,”临渊眼里翻腾起浓重的杀意,“若是再让我听见,我会杀了你们。”

  “而且,他如何能看到...”喃喃自语,含怨情痴。

  三人对峙,不复一言。

  良久,临渊敛了神色,血红褪去,重新现了冷清模样,他淡声道:“回去吧,”顿了顿又说,“司命,天枢,我好不了了。”

  一字一句,是心甘情愿的认命。

  二人恍然,不是临渊不能,而是他不愿。

  凤夕因他而死,他便画地为牢。梦中黑暗丛生,唯有凤凰是他心中光亮。

  叹惜不知从何处而来,临渊闭眼,不欲再听。

  便是他如此说,司命和天枢二人还是会来看他。临渊癫狂有时,平静有时。

  若他平静,偶尔三人会一道饮酒,临渊不饮其他,偏爱人间青梅色。司命不知,天枢不知,只他一人记挂良久,神仙难醉,只凭这一点甜味便可忆起凡间月夜,与凤夕痴缠的吻。

  时光渐远,此处时间与外界不同,人间一瞬,镜台一年,临渊早已不知过去多久。他露出的白骨越来越多,头发早已长了许多,短刃不复清亮,仿佛那浓重血色才是本来面目。

  许多事情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因而临渊每日都要回忆与凤夕相处的细节,凤夕说过的话,穿过的衣,流过的泪还有脸上的笑。

  他常喃喃自语。

  “凤夕心爱我...”

  “凤夕欲和我回家...”

  “凤夕叫我哥哥...”临渊哽咽,“凤夕再叫我一声哥哥...”

  求求你,再叫我一声。

  抬眼去看孽镜台,还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凤夕,最后叫了自己一遍“哥哥。”临渊心中大恸,往事一幕幕重演,他看着凤夕一遍一遍地死在自己的面前,明明是极痛的,却又看着心尖人含着血泪笑开。

  “凤夕啊...”刺骨的痛才能让他忆起所有,抵死纠缠才是最好的惩罚,浑浑噩噩,谁能记得他曾是那高贵的青龙帝君。

  临渊听见脚步声近,他粗声喘气,晃动着腕间的锁链,有人来了。他咬着牙,抬眼去看,血泪模糊不清。

  他听到一声嗤笑,顿了顿才反应过来这是何人。

  那人说道:“如何,凤夕还没死你就成了这幅模样,若是他回来,定是不愿意和你一起的。”

  临渊擦净眼前迷雾,有些恍然,他叫了一声:“二花...”而后才反应过来,这已不是人间,此人亦不是青寂山的那个野鸡精,于是又叫:“瑶光。”

  瑶光嘲笑道:“现下才有个人样,怎么,不发疯了?”

  临渊不理,方才露出那般神色不过是因这瑶光星君与往事相关,看到他的那刻,以为自己仍在青寂山,和凤夕一起。

  只不过是痴念太多,妄想太重。

  瑶光见状,只能感叹这影响太深,他缓声道:“凤凰涅槃而重生,不死不灭。”

  见临渊重新看向自己,眼睛乌黑却含着光,他继续,“帝君应当振作起来,毕竟如今唯你与凤凰牵连最深,也只有你能寻得到他。”

  “可是,我寻过了...若是他还在,必会回归神位...”临渊虽然否认,心里却燃起一点希望的火光。

  “也许他忘了一切,也许他被什么事情羁绊,”瑶光正色,“帝君应当去寻,仔细认真地去找。”

  “他一定在等你。”

  “他一定在等我...”临渊自语,“若我寻不到呢?”

  瑶光看他,“帝君不是早有决断吗?”

  临渊怔怔,良久才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眼复了清明,他挺直脊背,一字一句,“是了,我早有决断...”

  等瑶光离开许久,临渊都静默不动。

  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不曾想过。

  神思一定,便是心意弥坚。

  临渊再看镜中一眼,温柔缱绻,而后覆了冷清面色,他双腿一弯,重重跪于地上,低下曾经高贵头颅,以额贴地,作上古最为庄重的礼数。

  除了双亲,便是见了真佛,青龙也从未跪过,他曾是世间最尊贵,无人能使其低头,亦无人能使其屈膝。可如今为了凤夕,他愿意放下那些愚不可及的骄傲,他也愿意因着凤夕而爱这三界。

  临渊虔诚向这天地众生行礼,四方叩拜,替自己曾于人间作恶向万灵请求赎罪,只愿天道慈悲。

  真龙一跪,便是三界震动。

  百鸟绕于孽镜台前吟唱,霞光不散,凡间降了一场甘霖,润泽土地。梵坛莲花盛放,往生铃长响,真佛遥遥一指,含了慈悲笑意。

  临渊从孽镜台前走出,长发蜿蜒至地,他听周围人跪拜一地,恭敬叫他:“临渊帝君。”

  临渊不理,他只沉沉脚步,凌然威势便现,风骨舒朗,是刺骨寒意。

  无人敢笑他现今满身血污,脏乱不堪。

  他是这世间最无情无欲无波无澜,却因着凤夕,而含笑含怒含情含痴。

  如今,他要去寻他的至若珍宝,他的心间挚爱。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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