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六十九

　　那天下午，乔云海风胜了古健杰陈文宏，2:0，是一场对他们而言不算意外的胜局，赢了，是一种心满意足。而在另一场半决赛中，鲍伊摩根森和李龙大郑在成鏖战三局，一直打到21：20，最终李龙大将鲍伊回的压线球误以为出界而惜败，多么称心如意的结果，怎能让乔云海风不动心。

　　海风这一夜都没有睡着，伦敦的夜很安静，也很漫长，他躺在床上，回忆排山倒海而来，满脑子竟是当年还在省队的日子。省队的日子并不好过，运动队里师兄弟等级森严，他体格向来强壮，每天是在来回往复的训练和无尽的被差遣中渡过一天又一天，每天都在没有尽头的疲惫中睡去，害怕自己撑不下去，害怕没人器重自己，害怕自己打不长久，害怕未来没有一个天地等着自己。

　　那些年里，他见过最意气风发的乔云，国青队的集训里、全国锦标赛的比赛里，人群中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眼睛都不愿低下，谁的账都不买，好像这个世界上他谁都打得过，好像没有能难得倒他的事，他敬他，也有些怕他，还有些羡慕他。他很想知道乔云那站在云端上的日子是怎样的，现在好了，他和乔云站在同样的位置，他终于没了害怕的日子。

　　他在黑暗中闭紧眼睛，感官也变得敏锐起来，他看不见，却有一种从没有过的真实感。他感觉到乔云的呼吸，他知道他睡不着，他不担心。

　　乔云的眼前一片空洞，黑魆魆的房里，窗帘半拉着，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很快又醒了过来。他稍稍侧过头，也看不清海风。反复斟酌，还是起身，顺手从桌上拿了本书，躲在洗手间里轻手轻脚地翻着。

　　两个人，一墙之隔，是十年的习惯。

　　待到第二天早上，屋子里都亮堂起来，两人话不多说，收拾好了，到了大厅，这些天队里气氛凝重，两个队友被判消极比赛，被取消了资格，他们谁都不敢多安慰一句，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乔云心不在焉地喝了点饮料，吃了半个三明治，转头一看，海风只是端着茶杯发呆。

　　“吃点儿？”乔云端着餐盘在海风眼前晃了晃。

　　海风只是摇摇头：“没胃口。”

　　乔云知道他在紧张，什么话也没说。

　　到了点，队里的人到齐了都上了车，海风还是缄默。

　　乔云也不管，只是跟在海风身后，和他一起上了车，找了个位置坐下。

　　两个人坐定，乔云正要拿出耳机戴上，只听海风开了口。

　　“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海风眼睛看着前方，话却是说给乔云听的：“坐立不安，没有胃口，好像只有四年前08奥运会的时候才会这样。”

　　乔云突然有些傻了眼，08奥运会是他们彼此间的秘密，像是心里的一块基地，在那个基地里，关着的是最失意、最狼狈的自己，谁都看不见，谁都不知道。

　　现在海风自己提起，他是在等待什么样的答案呢？乔云想。

　　他以为他会对海风说许多话，开导也好，激励也好，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剩下的只有空白。

　　“没事。”这是乔云脱口而出的话：“正常。”照样低头弄这耳机线，照样听着音乐，冷静稳健，看上去怀揣着必胜的信心，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得见海风的眼睛，看得见海风的脸。

　　他们来到温布利体育馆，几天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粉红色的布置，没有08年整齐而忧郁的蓝色，没有鲜红的突出的一块块红色国旗。他们放眼望去，国旗还在，只是被粉红色的帷幕分散了，变成一片片红色的雾气，如果身体挪动的快，或许都看不见了。

　　乔云海风的比赛是压轴，时宇和李宗伟的男单就在他们这一局比赛之前。乔云远远的看见gill，看见她朝他点了点头。乔云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已然有些发福的gill，竟然恍惚间想起那次03年的苏杯，那真是一场让他难忘的比赛，难忘的赢，难忘的输，当初阵容里的那些人都退役了，张琨、仇玲玲、袁巍，还有那些男单女单的球员，只剩下自己。

　　乔云海风为了不让自己受影响，留在休息室等待，并没有到场边观赛。然而越等待越难耐，恨不得马上上场把比赛快点打完。

　　后场热身的人一组一组地离开，到最后只剩下乔云海风和鲍伊摩根森。旁边的电视上同步播放这前场的战况，中国队已经拿走了三块金牌，时宇和李宗伟已经厮杀开了。

　　乔云海风在后场只觉得时间太慢，慢到还没开始使出全力，手脚便开始发汗了。他们在后场煎熬颇久，到最后，干脆和鲍伊摩根森在后场看起了比赛的转播。看着时宇胜了李宗伟，拿走羽毛球的第四块奥运金牌。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轮到了上场的时刻，只剩下他们了。

　　乔云意外地发现，他的心情竟是平静的，好像踏上场地的那一刻，世界的声音都远了。他面带微笑地向看台的观众挥手，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全然不知海风走在前面，已经是一脸凝重，一丝笑容都没有了。

　　伦敦的场地，为鲍伊摩根森加油的人更多，也好，乔云海风一身轻。

　　比赛的开局，双方比分咬得都挺紧，乔云在网前做球，给海风进攻，鲍伊摩根森知道他们的套路，便尽可能将海风控制在网前，或者先攻乔云，攻不下再突然转抓海风，软挡软推，逼得海风回球出界，双方紧咬不放，但乔云海风也没给对方反超的机会。

　　临近局歇，乔云海风加快进攻的节奏，乔云放网挡网紧贴网线，摩根森不得不起高球，如此喂给海风，正是正手位，海风连杀两拍很快便将比赛推入局歇，至此，乔云海风已有5分的优势。

　　乔云海风和鲍伊摩根森的交战记录胜多输少，丹麦的球员和教练对他俩都没什么有效的办法，教练唯有让鲍伊摩根森对勾对角调动海风跑动，尽量避免和乔云在网前来回。这样的对策鲍伊摩根森贯彻的不错，局歇过后的开局倒也追了几分。

　　乔云心知不能让鲍伊这样顺下去，伸出手向摩根森示意换球，摩根森与乔云也算老对手了，知道乔云这人心思活，一直没让那口气松下去。才拿到新球，就发了个后场球让接球的海风措手不及，海风下腰，勉强把球接起，质量就不如平常，这一分自然就丢了。

　　如是算下来，鲍伊摩根森竟一口气连追了6分之多，一下比分便平了。

　　乔云撸了撸头发，眼睛上下一转，咬了下嘴唇，不气反笑，心里粗口已经爆出花了。

　　他其实已经有些怒了，摩根森不是不跟他斗网前么？不是要把线路拉开么？那他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勾鲍伊的对角，他的对角可没有鲍伊的那么好对付，贴着边线落下，鲍伊原以为是要出界的，没想到球的走势不对，于是又挑了起来，这么一挑，回球质量等于断了，正落在乔云手上，乔云放网挡网之间，又做了一个正手位的好球送给海风，海风重杀之下，对手已无还手之力。

　　鲍伊眼看打后场已经占不到便宜，但中前场又有乔云这座大山在前。更不巧的是，比赛刚开局，乔云海风并没用处全力，留待看看鲍伊摩根森有什么战术，而他们连追六分后，好像已经彻底把乔云激怒了，让乔云在中前场更霸道起来，长前场后地盯着鲍伊摩根森的中路推后场，杀吊结合，快慢相宜，转眼又将比分拉开了，一口气把比分拉开。

　　鲍伊摩根森虽非等闲，紧跟之下，也抓了几个机会，打了几个快攻，也有让乔云回球不利的时候，只是小胜不掩落败之势，在乔云海风的疏忽中捡球赢，对这场比赛而言，多少有些渺茫了。

　　乔云又是高质量发球，又是高质量回球，逼得摩根森再往前好几个滚网下网，封网下网，实力差距不小，好运也失之交臂，对比乔云海风又杀又叫的，连士气都沉寂了下来。

　　鲍伊摩根森抢不过，也防不过，本想奋力反击的，却也没什么机会可找，于是乔云海风顺风顺水地拿了六七分，十分钟不到便将比分打到了20:16。

　　乔云手拿着羽球，默默念了几声，右手持拍轻触球头，铛的一声，球划过鲍伊额头，划出了一挑漂亮的抛物线，一个聪明的后场球，干脆利落的一分，第一局有惊无险地落到乔云海风手里。

　　半成胜算在手，乔云海风满意地下了场，交换场地时，海风突然觉得左手手肘一阵抽痛，他的心重重的跳了一拍，他的手肘有旧伤，在北京临行前才打过封闭，如今这样顺利的时刻，这样顺利的局势，他多说一句都有可能会影响到乔云。

　　海风心里想着心事，拿起水瓶喝了几口，也不把水瓶放回去，只看着张琨的嘴。乔云才看两眼，就直觉不对劲，把张琨的话听完，凑近海风，在他耳边说：“放心，我保护你。”头也不回地上了场。

　　海风伸了伸手臂，怎么也得挺过来。

　　不同于第一局乔云不惜一切代价创造机会给海风进攻，第二局，乔云就颇有些大包大揽的样子。前后场的连贯，让乔云将球路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但交换了场地，手感也有些偏差，开局并不很好，已经让鲍伊摩根森领先了两分。

　　“不用管我，我不怕累。”这时候海风对乔云说：“就照刚才那样打。”

　　乔云来不及犹豫，他和海风都想赢，这一次，他俩不能再次败给自己。乔云不说话，但该是海风的前场，他索性全部交给他，他相信海风能扛住，他来打后场，海风知道，他的话乔云是听进去了。

　　球就朝着海风飞来，他想不了那么多了，挥拍挡网，羽球擦网而过，鲍伊回球偏高，乔云眼尖一下抓住，抬手奋力一拍，将这一球封住，追回了一分。

　　乔云海风都知道对方更换了战术，他们自己当然也是一样，只是对他们而言有一件事永远不变，便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进攻。显然他们的进攻让鲍伊摩根森没有什么办法，故而便只能想方设法限制他们，于是双方在第二局的开始，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比分交替上升，鲍伊摩根森先声夺人，专供反手防守较弱的海风，碰巧海风手肘伤病复发，一时难以招架，失误丢分。

　　海风懊恼地挥了挥球拍，不知道乔云正朝着自己走来，等到抬起眼睛，乔云已在眼前。只见乔云也不说话，眼睛也不看着自己，却直愣愣地轻轻用肩膀撞了一下自己。这过去从来是海风向他撒娇的方式，海风没时间感受他的鼓舞，但就在乔云碰到自己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忽然开始灵活起来。

　　海风就这样等着鲍伊的发球，球过网时他没有立刻击打，而是等了一拍，再远推一下，球切过网前飞去，这是谁都没想到的路线，连乔云都想不到这个打法。球落地的一刻他们谁都没反应过来。

　　比分追平了。

　　乔云伸出手掌迎上海风的拳头，啪的一声拍响，海风得意地笑笑。

　　到了这个时候，鲍伊摩根森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靠打博球来争取机会，加快抢网，和乔云拼速度和运气。乔云虽不说运气多好，但在网前几乎是没什么漏洞可抓，拼速度，乔云预判在前，眼疾手快，拼技术，乔云指尖有利运转灵活，更是不在话下，终究还是把落后摩根森的比分吃了回来，形成反超，以11:9进入局歇。

　　事已至此，丹麦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有一分拿一分，而乔云海风看着渐渐拉大的比分，却也不敢掉以轻心。08年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他们不敢轻敌。

　　比分一点点发生变化，15:11，17:12，19:14，20:15，直到这个时候，乔云海风依然高度戒备。

　　一定要咬住，这是他们共同的信念。

　　乔云海风专注地看着鲍伊手中的球，看着他发过来，看着自己打回去，杀挡变化之间，不自觉节奏落到乔云海风手中，海风一个劈杀，乔云正手反手两拍封网。

　　乔云的眼角看到球落了地，鲍伊错过了它。

　　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欢呼声在场馆里沸腾，乔云扔下拍子就往观众席跑去，他就像个球星，在场上和观众庆祝，那时候他多威风啊！

　　他忘乎所以，等到转身，眼泪却突然夺眶而出，他不能自已，只能用双手掩住脸，他看到张琨向他走来，他哭出了声。

　　他看见海风双手展开的国旗，鲜红的，和场馆的颜色那么和谐，简直就像是为他们准备的。国旗在海风的手里，围住了他的腰，他伸手将海风抱住，海风侧过头靠在他的身上，他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我忍不住。”海风说。乔云不知道他是在说忍不住哭，还是忍不住笑。

　　这一场胜利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了，久到这些年的日子他们都不愿再想起。

　　采访区里，尤涛已经等着他们了，乔云海风就在不远处，他们看见了。

　　“好样的，好样的！”尤涛一把抱住他俩，不停地说着。

　　这一句句的话，就像是时间的开关，把他们这十年的坎坷、遗憾、快乐、痛苦全都重新带到眼前，那些痛苦，终于换来了好的结果。

　　只要是好的结果就好。

　　乔云海风心里庆幸着，却再也无法忍住，他们失声痛哭，哭到双手发麻。

　　那些痛苦、怀疑、恐惧，他们终于熬过来了！

　　可是，结果再好，过程也是那么痛苦的啊！

　　那么痛苦的日子，他们真的没有力气再去过一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去的剧情对乔云而言就有些虐了，但故事就此也进入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