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冬之旷野61

  我在一座古城堡里。城堡的围墙不知有几米几十米高,它似乎一直连到天上。围墙上的每一块砖都非常巨大,没有任何规则,上面似乎还有许多图案。我走近一看,原来是我看不懂的甲骨文,在一块最大的砖面上,我找到了一行我看得懂的文字,那里用大篆刻着一行字:万里长城,永固不破。旁边用小篆签了名:秦始皇。

  我回到了秦朝?我惊疑地转过了身,眼前的这座城堡分明是现代化的城堡!有模仿欧洲的圆顶穹窿和廊柱,有模仿美洲的简约办公楼,有中国当代讲究造型比例适度的美观简洁的楼宇。我抛开了围墙,走向城堡的各个地方。那座带着廊柱和圆顶穹窿的楼房竟然是一个灵堂,女人的灵堂!里边到处是飘动的白绸带,到处是贞洁牌。我逃难似的冲了出来,走进那幢现代简约的美式办公楼。办公楼内陈列着各种农具,各种机器,各种现代化电子产品,整座大楼的墙壁上天顶上装满了镜子和扩音器,楼内一息不停地发出各种罗音,让人的脑子发胀发狂发昏。我抱着嗡嗡作响的脑袋逃了出去。最后,我走进了那座比例适度、美观简洁的楼宇。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楼宇内从墙壁到天花,全粘满了照片,各种各样人的照片,各个时代各种年龄各种性别的人的照片,走进楼内犹如走进了一座人山,那些照片好奇怪,那里面的人全朝着你瞪眼睛竖眉毛耸鼻子张嘴巴,并沸沸扬扬骂骂咧咧议论不停喋喋不休,在那些眼睛眉毛鼻子嘴巴下你觉得自己在迅速缩小,在变成老鼠变成蝼蚁变成尘埃。我喘着气猛一转身拼命往外跑。可是,外面庭院里的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挂满了白绸带和贞洁牌,草地上到处摆放着嗡嗡作响的农具、机器和电子产品,所有的花朵上树叶上都是表情各异发出各种声音的头像,连道路上的石头都刻着会跳动的字,甲骨文,大篆和小篆。我越发觉得头脑发昏,内心发狂,身上的零件好像马上就要支离破碎了。我开始沿着围墙跑,希望能找到一扇门,一个缺口,好让我冲出去。可是无论我怎么跑怎么找,就是跑不完,找不到。我急了,就发疯地掘那些跳动着字眼的石头,希望能搬出一个地道来。

  搬开了搬开了,我连看都不看,就往地洞里跳,纵身一跃的瞬间,我的心马上发抖:我的身下是一个大泥潭,泥潭中全是枯草断茎,几条青灰的大蛇在吐着舌头匍匐蠕动!

  我大叫一声,扑通栽了下去。

  这么清爽的,不是泥浆,这么冰凉的,是巨蟒吗?我打着冷战,惊恐地睁开了双眼。这不是泥潭,是一个湖泊,那也不是巨蟒,是隐隐约约漂在水面的浮冰。我定了定神,壮着胆子往四周看了看。我的身后,正有一条巨鲨在跃动,它甩着有力的尾巴,张着血盆大口向我飞窜而来。我吓得魂飞魄散,四肢猛地一阵踢蹬拨打,拼命向前划去,我发了疯地游啊游啊,但身后的水花发出的噼啪声越来越响,那张巨口呼哈呼哈的喘息声越来越迫近,我感觉到了,一团团黏糊糊的液体喷到了我的腿上、手臂上、脖子上!我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划动,等待那撕心裂肺的吞噬。

  一条胳臂搭到了我的肩上,又一条胳臂搭到了我的另一个肩上,暖暖的一个肉体贴近了我。没有牙齿,没有撕咬,没有吞噬。我抖动着眼睑,在眼皮上撑开了一条缝隙,我发现了我双肩下的那十个手指,毛茸茸的,黑乎乎的。我重新闭上眼睛,不停地深呼吸。“嘻嘻”“嘿嘿”“嗬嗬”“呼呵呼呵”,我的面前出现了许多声音,粗的,细的,高的,低的。我咬了咬牙,奋力睁大了眼睛。那是一群黑猩猩,有大婶,有大叔,有老伯,有嬤嬤,有小孩,有娃娃,我正站在一个树林里。

  走吧。拥有一双巨手的黑猩猩朝我翻了翻白眼。

  走吧。巨手黑猩猩搭在我肩上的双手加了加力。那一群猩猩也像士兵一样马上走了过来,密匝匝地把我围了一圈。

  我猛地往下一蹲身,试图从巨手猩猩的O型腿中央钻过去,敏捷的黑猩猩双腿一夹,我被夹住了,黑猩猩们一齐发出狂笑似的叫声,全冲了过来,它们龇着利齿,挥舞着利爪,把我撕成碎片……

  4 必须结束

  “啊——”我惨叫一声,在草地上打起滚来,瞪圆了惊恐的眼睛。

  藏青窗帘,白窗纱,油画……啊,我不在森林里,不在黑猩猩的利齿利爪里,我在开满白玉兰花的床上……我终于清醒了,这个下午做的梦怎么这么多,这么杂乱……

  我继续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虽然做了一下午的梦,毕竟睡了一觉,感觉比睡前好些了。但我不想急着爬起来,就想懒洋洋地赖在床上,回顾那些荒诞不经的梦。我很奇怪,为什么做得那么美的梦突然就变成了那么恐怖,简直是生死大逃亡,如果仅仅只做前面的梦,多好啊,司乐,如果我们能像梦里一样,多好啊……

  这么一想,我突然来了精神,心里就像注满了阳光似的明亮,通透,我望着窗外静碧的蓝天,看着可爱地排列成行的白云,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和快乐。司乐,为什么我不能爱你呢?为什么我要内疚呢?为什么我要阻止你走这条路呢?为什么我要祝愿你过主流社会的生活呢?为什么我要压抑自己让自己痛苦?为什么我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去爱?十一月份,你已经满十九岁了,十九岁的孩子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我不能牵起你的手?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过上神仙的生活?我爱你,我知道你懂你,我有能力爱你、呵护你,我可以给你幸福!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为什么我不能做我自己,好好去爱你,一辈子爱你?我只是在追求快乐,我只是想顺着自己的心意生活,这都不行吗?司乐,我爱你,要是你也爱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这想法让我眼前一亮,让我的心也在颤动,我呵呵地笑出声来,好像司乐已经来到我的面前,好像她正羞涩地笑看着我,好像她正启动着双唇,在说“我爱你”……

  是的,也许你也是爱我的吧?要不为什么看了我那几万字的日记后你还想跟我联系呢?要不为什么你还会不时出现一下呢?要不为什么你说话的时候会带着羞涩、会撒娇或者耍赖呢?要不在我的面前你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我可以从你的眼里读出抑制不住的快乐?就算,就算你不爱我,为什么我不能再跟你说一遍我爱你?为什么我不能争取你?或者说,追求你?……

  我被自己突然间的念头打动了,瞬间浑身充满了力量,腰背不痛了,头不昏了眼不涩了,就顾着不停地傻笑,而且觉得天地都在笑,世间万事万物都在笑。

  我一骨碌爬起来,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人一高兴就糊涂了,就不知所措了,我现在高兴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就只是不停地转,不停地笑。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就是不知道干什么好,我不觉走到了客厅,对,听音乐。我把迷林带来的那一套班得瑞的CD拿出来,抽出《梦花园》一辑,放到音响里。很快,轻灵纯净的音乐便在室内的每一处流淌。我张着两只手,东望望,西望望,最后打算收拾一下房间。房间并不乱,但我想把东西按我的意愿摆放得更有意思些,比如把那几株碧绿的鸭掌木、散尾葵、观音竹的叶子人为的牵拉交叠在一起,让它们构成各种舞蹈的姿势,把酒柜上的瓶子按高低顺序排排队,把茶几上的杯子摆成各种造型,给每一种造型编织一个故事……

  “嘟嘟嘟,嘟嘟嘟嘟”,沙发上的我的手机突然传来接收信息的声音。司乐!我的心神奇地跳了跳,也许是她发过来的吧?早几天给她寄东西了……

  我以异常缓慢的速度把手中的杯子全部摆放好,才把手机抓到手上。

  春与秋不相恋,夏与冬不相亲。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祝周末愉快!

  是信息台发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反反复复念着这行字,这好像是专为我写的文字加强了我的快乐,我差点就吹起口哨来了。是啊,为什么不呢?可我吹不出来,只觉得寒气里、午后的灿烂阳光里有蜜在流淌,它黏合了我的嘴,让我只想静静地细品它的甜腻。我一边整理沙发上的抱枕、坐垫,一边又把整则短信念了一遍,这回,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前面的那两句:春与秋不相恋,夏与冬不相亲。为什么要加上这两句呢?多煞风景啊,春秋无缘,夏冬无缘,冬春才有缘,强调后者就好,何必要把前者拉来垫底呢!冬春真的有缘吗?它们只是相连的两个季节而已,春天来了,冬天就逝去了,那才是真正的无缘,而春与秋呢,倒是有因缘的,有春花才有秋实,有秋实是因为曾经盛开过春花。这么细究下去,这则短信的意思就全没了:无论哪个季节,它都只能独立存在,任何一种更替都是不可逆转的来与去,它们永远无法并存。那么处于人生的春季的司乐可以与早就走过春天的我并存吗?有哪个春天愿意被酷热的夏天甚至萧瑟的秋天覆盖吗?萧瑟的秋天就忍心扫落春天的芳华吗?我的快乐全没了,我跟司乐相差二十岁,我们整整隔着一个季节……

  司乐让我告诉你不要再找她,她很感谢你对她的照顾,也是因为这些照顾她才一直不忍拒绝你,你的心态不适合她,请你放手。

  我觉得你误会了,我最多只是拿你当妈妈。

  司乐的这两则短信像两道黑色的闪电,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挥舞、炸裂。午后阳光的热度骤然消失,我在寒气里打了几个冷战,舒缓的《梦花园》变得有气无力的,简直是不可忍耐的□□。我茫然地站了起来,不再去欣赏什么酒瓶茶杯,就在偌大的客厅里茫无目的地踱步,阴郁的目光投向窗外的远山与田野。我们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总是徘徊在旷野。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孔子的这句话,我,我们,这些非主流的人群,难道注定要终生这么徘徊下去吗?难道我们的故事都是没有结局无法结束的吗?难道同人的生命就这样,薄如纸片吗?

  我闭上了眼睛,午睡时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我知道,我的念头一旦生发,就无法再消除,我现在唯一的念头是:我必须结束,我的心灵故事必须结束。我要跟司乐坦言,我要这样一个结果:牵手,或者断绝。

  5 关闭与突围

  一旦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我就不再那么颓废和抑郁,放开自我吧,像那些远山,那些田野,像自然里的一切生命。我不要再用阴郁的目光去看那些山水和绿野,我要到天顶上一览天之阔地之遥。我关了音响,转身登上天台。

  冬天下午的暖阳带着寒气迎面扑来,像一个清醒而热情的亲吻,楼面上的植物依然青翠欲滴,多水的南方有一个多情的怀抱,总给植物无限的生机。我走到护栏的边缘,极目远眺,较之秋季时的明净和悠远,冬天的原野多了一些沉着和坚韧,它默默然淡淡然屹立在寒风冷气里,触目惊心地鲜明。对,这就是冬之旷野,坚忍不拔之野。

  “我就是不想做饭!你做嘛,你做嘛!”突然不知道哪个窗口传来了一个女高音。

  “上周我做啦,我不做!”一个男高音。

  “哼,你不做我也不做!饿死你!”

  “饿死我你就没老公疼啦!”

  “那我就去找一个更好的!”

  “你是坏女人!毒女人!”

  “我就坏!就毒!怎么样?哼,谁叫你娶了我!”

  “好啦好啦,我们下馆子去!”

  “嘻嘻,好啊好啊,你请客噢,我知道你刚发了工资。”

  “要不要给你发奖金啊?”

  “那就最好啦,哈哈!哎,你真是个好老公唉!”

  这小两口可真会打情骂俏,我不觉摇了摇头笑了。

  “喂,你看看楼下那两个人。”突然我脚下有个声音在喊。

  “哪两个人?这么高也看得见?”一个男声应道。

  “喏,就是那对情侣呀,往左边看。”

  我不觉顺着那个女声寻找起来。确实,有一对情侣。不看则罢,一看就让人忍俊不禁:男子一侧挂着一个女人的挎包,另一侧傍着一个女子,这女子也不好好走路,就一味地往男子身上靠,几乎把她的整个重量都吊到男子的膀子上去了,结果这男子就被歪歪扭扭地推挤到路边,直到撞到树上,等这男子走出来,又慢慢被女子挤进去再撞到树上,这么来来回回的,他们就把一条直路走成了九曲十八弯的肠道。

  面对这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我不知发何感想,就转过身来,坐到天台的石凳上晒太阳。才刚坐下,就发现对面楼的天台上也有人,是一对老人。老头正闭着眼躺在活动躺椅上晒太阳,老太太在忙着给植物浇水,一边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见老头总是没反应,老太太就不时笑着嗔怪:“喂,别装死!”老头就不耐烦地哼哼几句,继续晒他的太阳。老太太也不生气,就乐呵呵地继续浇水,继续絮叨。很快,水浇完了,老太太直起身来捶了捶腰,就不见了。没多久,乐呵呵的老太太又出现了,她戴上了老花镜,搬来一张结实的塑料凳坐在老头的脚边。

  “看你这个臭老头,指甲那么脏!”老太太大声笑骂。骂完就抓起老头的脚来给他剪指甲。老头没动弹,只管悠悠地晒他的太阳。

  “哎呀,疼死人啦!你想要我的命啊!”突然老头粗声喊起来,腿脚一甩,打到了老太太的脸上。

  “没流血,没流血,别紧张。”老太太一点也不火,反而哈哈大笑,“不许乱动,我给你仔细剪干净。”

  老太太继续俯头在老头的脚上,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靠近的程度简直可以用闻和吻这些字眼来形容,这有着臭脾气的“臭老头”的指甲不是很脏吗,老太太修剪的姿势怎么像孟郊《游子吟》里的慈母那般忘我和专注?怎么握脚的神态就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那般深情和幸福?

  我被打动了,这些举动是我从未有过的,这些神态是我从未有过的,这些宽容与平和的心态也是我从未有过的,甚至楼下那个女子的霸道,甚至窗口那个女子的打情骂俏,我都是从未有过的,在男人和女人的世界里有的许多东西,我都从未有过,所以我在那个世界不快乐。

  我突然醒悟了,我突然知道,我抑郁,我生病,我的家庭不幸福,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走进了一个应该由爱组成的世界,而我的心里并没怀有着爱,或者说没怀有那种强烈的忘我的爱。我突然又想起了沙扬,想起了沙扬的离过两次婚有三个小孩的五十来岁的丈夫,我远没有沙扬善良,我选择的丈夫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优秀男人……

  原来一切都是我的错,不是他的挑剔制造了我的痛苦,而是我的不投入制造了他的痛苦,不是他的强势制造了我的压抑,而是我的被动制造了他的烦躁。如果那是司乐,我的包容心、我的主动性、我的调节能力,绝不如此……作为妻子,我,迷林,沙扬,都是不合格的,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百分之百的女人,对“她们”我们可以爱得很卑微,对“他们”却不可以……

  我曾经跟迷林有过这样一次对话:

  “他要求我是一篇措辞得体的外交辞令,我却是一篇随兴所至的散文。”

  “你努力过变成外交辞令吗?”

  “努力过,非常努力。”

  “可是失败了?”

  “是。”

  “他不肯放弃他外交辞令的梦想,接受一篇散文?”

  “绝不。”

  “他爱的不是你,是他的理想。”

  我曾深信不疑,他只是爱了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是我变成一篇外交辞令。但现在想来,并不完全如此。如果我有窗口女子的打情骂俏之功,又有楼下女子的横行霸道之势,另有楼顶老太的宽容之心,我应该能让他接受散文,某些时候也喜欢变成一篇外交辞令。我也曾深信不疑,我很努力,非常努力,现在明白了,那种努力是憋着一口气的努力,而不是真心诚意的努力,所以我才把一篇规范的散文泛滥成汪洋恣肆的自由体……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应该再生活在一起。

  我应该还他幸福,也还我本色。

  黑兔应该回到黑兔的世界,关闭痛苦之门,开启幸福之门。

  我宁愿做一个负心人,也不可以再践踏我的生命。

  这两个月来的生病让我越来越强烈的体会到,生命是何其珍贵又何其脆弱,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活下去。过去一掉进痛苦的深渊我就想死,现在不想了,特别是在看到曲莉生病,看到沙扬自杀,在我完成了两篇小说之后,我尤其想活下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许许多多的感受要体验,还有许许多多的坎要跨过,我需要成长,我渴望见到自己成长至强大乃至壮大起来的那一天。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冲开一切,从围城里突围出来,好好活下去。不是像曲莉一样隐忍地活,而是彻底飞扬身心地活。这也是中午那个生死大逃亡的恶梦的含义……

  几天后,我走进了医院的心理精神科,做了一份性取向测试。

  第二天,我开始着手两封将改变我命运的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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