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冬之旷野

    第二十八章 冬之旷野

  1 无法结束

  故事无法结束。

  病因此好不了。

  十二月,南方真正的冬天来了,在寒风呼啸的街头,我继续着求医之路。每次给我号脉庄医生就感叹:“唉,情绪波动怎么那么大!你这种情绪很影响疗效啊。”有一次我忍不住在他面前泪涌如泉,此后他就不再感叹了,只说些诸如“没问题,挺好的,再过一段时间会更好!”之类的宽慰话。

  我知道,我并没变得更好。因为长时间失眠,我的两个眼眶黑得发青,任何一个见了我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熟悉的关切地问怎么了,陌生的瞪大眼睛讶异地注视良久,还有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看的,好像我是人与熊猫的杂交产品似的。我的体重增加了好几斤,因为水肿了,我的脚踝早消失不见了,在白白胖胖的脚脖子上一摁,马上就会出现一个深深的“酒窝”。我的腰椎胸椎颈椎经常痛得直不起身来,而且不管如何躺都很辛苦,晚上则痛得无法入睡,每天早上醒来不仅没得到缓解,反而更僵硬。因为贫血,我的手脚总睡得麻痹……

  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我不想再□□神药品,所以不再进只会开药的医院的心理精神科,但我确实需要心理治疗,我准备了一封万言长信,到本市最出名的那间私人心理咨询室“阳光小屋”求见心理专家,但专家太忙了,没功夫见我,那封我留下的长信最后也石沉大海了。

  我是彻底的茫然无措了……

  这个周六又去看庄医生,庄医生说,什么事能放下就尽量放下吧,心境好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都几十岁的人了,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大到看不开的呢?什么都不要想太多,随着自己的心性去生活吧!

  这些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做起来不容易……

  看完病后我不想回家,很久没去天台了,想念那里的舒适和写意了,尤其想念一个人的

  清净。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朋友约我到家里吃饭,下午一起去打球。撒谎,从第一次去天台我就开始撒谎,我说单位让我每个周六加班,做一个专栏项目。只有跟沙扬去打球是实话,今天我就继续去跟沙扬打球吧。

  很快,那四个饱蘸国色发散着天香的大字就出现在我面前,这豪气而艳丽的四个字在寒冬的阳光里静静地闪耀,仿佛开在天上的四朵肥硕的鲜花,是从洛阳采摘的、被白居易带到了天上、从杨贵妃的袖间飘下来的牡丹花。

  小区依然热闹,熟悉的大楼,熟悉的道路,熟悉的绿化,熟悉的细叶榕和篮球场,熟悉的自由自在的风和清新馨香的空气……如果轻松地住在这里,多好。

  我在士多店买了三文治和牛奶,上了楼。

  吃了面包牛奶,在客厅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我就走进那间客人房。房间还是老样子:雪白的墙,黑色的衣柜,缀满洁白玉兰花的青色床单,画着一片幽静森林的油画,藏青色的窗帘,印花的白窗纱,视野非常好的大窗,一碧的晴空和飘荡的白云。

  司乐的房间。

  我换上睡衣,半躺着靠到床头的枕上。

  对,司乐的房间,司乐的床。从见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这么想的,那个由奶奶和玉兰花香伴着长大的孩子,那个曾经想投进我的怀抱的孩子,我因此在这儿做过一个梦。

  我拉过另一个枕头,抱在怀里。

  司乐,我想你了。

  多么希望我怀里的这个开着玉兰花的绵枕是你,多么希望上面那朵盛开的花朵就是你,如果这样,如果真的这样,我的生活将多幸福,如果能这样,我就什么都可以放下了,我就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性去生活了,我的病,从此就好了……司乐,可不可以这样,能不能这样,可否让我爱你,让我完完全全地爱你,真实地拥有你……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想你无法停下,爱你无法停下,实际上,我们的故事并没有完全停下。

  司乐初三毕业后,我们没断绝联系。我是一直渴望我们从此中断,切断,老死不相往来的。可是司乐似乎不想中断,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善意还是什么,她像一首古老而动人的歌谣,常常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从我的耳旁飘过,等我抓住了那个乐音,等那个乐音漫湿我的心灵,它又余音散尽,不知所踪。所以,我们无法结束,我的心灵故事无法结束,我的快乐和痛苦无法结束,我的毒瘾也就不停发作……司乐是个残忍的孩子。

  我睁开了眼睛,把怀中的枕头放回原位,转眼看着窗外碧蓝而空旷的蓝天。欲念已经消失,让我就静静地想你,好吗?想那些突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片段,那些短小的散文诗,那仅有几行的却又余韵无尽的抒情句。

  我想问问你啊,这样的作文题目从哪个角度思考比较好?她在电话的那头羞涩地说。

  你帮我查点资料好不好,我家的电脑坏了。某一个春雨迷蒙的晚上她发来信息。

  明天你回不回单位?我爸爸让我帮他查点关于股票的资料,我家的电脑网线断了。一个周五的晚上她打来电话。

  我在你家附近,我想喝你上次打的那种果汁。等一下我就来好不好?一个仲夏的傍晚她带着重感冒的鼻音在电话那头撒娇。

  下班后等一下再回家吧,我爸让我带月饼来给你。中秋前的一个傍晚,她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单位的门口。

  我总是失眠,怎么办?一个初冬的晚上,她发来信息。

  我刚看了一本书,挺好的,你也去买来看看吧。年后刚上班,她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

  她是天上偶尔飘过来的一片云,是路旁突然冒出来的一朵花,是深巷里猛地探出头来的一个绿枝,是繁杂的人群里露出的一张笑脸,我不能拒绝她的出现,无法抵挡自己的想念。我阅读着这些抒情句,回味着这些散文诗,在心里将它们转换成咏叹调,交响曲,史诗,让它融入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渗进我生命的每一天。

  故事无法结束,只要司乐不决断,我就没办法让它结束。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回顾很累,确实也该睡午觉了,我重新闭上双眼。

  2 太虚幻境

  你在哪里?

  在江边啊。

  我以为你走了呢。

  没啊,等你呢。

  夕阳真好,水暖暖的,风很凉。你竟然没走,你竟然在等我,你竟然笑着,那么温柔。

  我刚才在那边街上看到有人在卖蚂蚁呢。我告诉你。

  哦。

  那些蚂蚁好有趣的,它们在飞来飞去地表演交谊舞,本来我也想买的。我望着你含笑的双眼。

  怎么又不买了呢?

  太贵啦。

  多少啊?

  一百元两窝,一窝两只。一袋蚁食十五元。有一个女孩子买了两窝。太贵了,我说,我也怕把它们养死了。

  嗯。这样啊。你轻轻地笑着,眼里闪着洒满夕辉的水光。

  你的笑容好美,头发被江风吹到脸上,你双手拉着裤脚,站在江水中,看着我,一直在看我。水面上,天空中,你的脸上,全是金黄金黄的。

  我好累。我靠在你肩上,一只手搭到你的另一个肩上。你没有离开,你一直让我靠着,我感觉到你轻轻吻了我的手指。

  那些高速路好奇怪,四通八达,在城市的上空,跟铁路连接起来了,那些火车好神奇的,它会在三百六十度拐弯的铁路上流畅地掉头行走。铁路就连在高速路上,像连在蜈蚣躯干上的足。我不知要去哪里,在高速路上,一个人,吹着风,飞一般的,要到哪里。好像我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知道乘搭的什么交通工具,那么自由地穿梭。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你,听到你,你都在。

  也许我们是在太空吧?跟你一起在太空。

  我们牵着手在走,在树下,在风中,在楼宇间。风把阳光抱起来,挥洒到我们身上,还有身边的绿叶上,白墙上。我们的手在柔滑的风中牵起一个春天,一个夏天。

  我走在林荫道上,一阵清脆的鸟鸣唤得我抬起了头。啊,原来我行走在一片高大的玉兰树林里,难怪那么香。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气。等一张开眼,林间竟稀稀落落地出现了几间高大的房子。在一个三楼的窗户上,我看到了你。可是你怎么了,怎么那么冷漠,那么抑郁。你看着我,让我的心发痛。司乐,我叫了你一声,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在朦胧的泪光中,你跳到了玉兰树上。司乐!我大叫一声,仰头围着玉兰树找你。你藏在茂密的大片大片的绿叶里,星星点点的白花遮蔽了你的脸容,恍惚间你时而笑,时而哭,时而热情,时而冷漠。我抱住树干往上爬,我要看到你,我要跟你说话。等我快爬到的时候,你突然一纵身又跳回了窗子里,你并不看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存在,你伸出纤长而有力的手,轻轻把窗户关上了。司乐!我在心里大喊。突然,我双臂里的玉兰树在剧烈地颤动,我一低头,发现了一群正在挥动电锯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声惊叫,玉兰树便带着我轰然倒地。

  我没倒在地上,我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司乐躺在我的身下接住了我。啊,你的身下全是诗一样碧翠的叶子,全是芳香的玉兰花。傻瓜,你说,我爱你。

  有一个声音跟我说:我在大山的深处,我等你。

  那是一个亲爱的声音,带着羞涩,带着芳香的口气,我还听到了它温柔的叹息。我知道的,你在那里。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在心里笑着,就赤着双手双脚准备出发。

  我一快乐,发现自己变得异常轻盈,整个身体飘飘欲飞。我瞧了瞧自己的双臂,学着鸟儿将它们扇动起来。我飞起来了,飞得越来越高。我飞过田野,飞过城市的上空,飞过一道一道河流。我在这儿。我听到她在叫。她的嗓音在蓝天上飘,在蓝天下飞,在大地的深处回响。我知道的,你在我飞过的每一个地方。我不急不慢地扇动着双臂,高空的气流从我的身上徐徐滑过,好清凉的风啊,好柔滑的雾啊,我的指尖触到了它们的气息。我在这儿。她说,柔美的嗓音随着气流的叹息在我的身上绕来绕去。

  我拨弄着你的气息,我在你的气息里遨游,穿过云层,穿过一束一束阳光,啊,你在这里,你在我的腹下,托着我飞翔,你在我的臂弯,亲吻着我的颈脖、鬓发,你在我的前方,在一切目光可以抵达心灵可以想象的地方,铺展开金色的大道,牵引着我舒展我的四肢,舒展我的视野,舒展我的胸怀。

  来吧,她说,把含笑的目光变成了满天地的阳光。来吧,她说,愉悦的笑声随着空气清新了整个大地。

  我看到了大山,看到了群山,苍翠茂密,云蒸霞蔚,仿佛一个碧绿的海洋。碧绿的海洋重叠着绿,复制着绿,堆聚着绿,纵横着绿,绵延着拓展着耸动着爆发着喷射着绿,千沟万壑全是绿!你在那里!我哭了,又笑了,你在最美的最激动人心的绿里。我让那两道长长的泪流洒向绿野,我让眼里的两道阳光射向群山,我哭着又笑着在群山的上空来回飞翔,不停盘旋。

  我爱,你在这里!我喃喃着。

  我爱,你在这里!我大声说。

  我爱,你在这里!我拼尽全力喊。

  林涛阵阵,群山轰响:我爱,我爱,我爱,你在这里,你在这里,你在这里……

  绿海瞬间如浪涛般波荡、翻滚,一片一片的白云飞到山头,聚成一幅四海归心的壮观大图。突然,手里握着长剑的孙武从天下飞了下来,他用长剑往浩浩荡荡的云海一指,山林的上空便立即进行云海大阅兵。随着一声低沉的琴音,孙武“唿”地乘云而去,佩着白玉的伯牙携着琴长衣飘飘地架着雾飞来了,他坐在翠绿的山巅,轻轻拨动了他的素琴,云尽散,雾缭绕,众鸟鸣,林壑响,水轰鸣,《高山流水》在云蒸霞蔚的苍翠里巍巍乎攀援、洋洋乎流淌……

  来吧,我等你。鸟儿叫。

  来吧,我等你。树林唱。

  来吧,我等你。雾太息。

  来吧,我等你。水奔腾。

  来吧,我等你。山齐鸣。

  我来,我就来。司乐,我就来。我重新扇动我的双臂,云儿已为我做好了衣裳,雾儿早为我裁好了裙带,霞光也给我佩上了鲜花,我飞着,像个世外仙子。司乐,那个像白莲在盛开的山谷就是你藏身的地方吗?那万道圣洁的光芒就是你的怀抱吗?那将要把我融化的芳香的气息是你的吻吗?我来了,我来了啊……

  我飞进了大山的深处,那个盛开的莲心。

  3 围城

  洁白的莲花随着我的飞入慢慢合拢,当我接近它的莲心,圣洁的光突然消失了,那嫩绿的花心变成了一条黑色的隧道,我一边呼喊着一边顺着漫长的隧道滑行,最后坠落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

  这是一个全封闭的令人窒息的山洞,洞内的空气一会儿燥热异常,一会儿冷风阵阵,那阵阵冷风与燥热的空气充满着男性的粗野,仿佛一道道漆黑而犀利的目光,给人无尽的威压,又如急速翕动的鼻翼不停嚅动的嘴唇,呼哧呼哧地喷发着令人狂躁的热气。我要出去,我必须出去!我在洞内团团转,但是找不到一条通道,找不到一扇天窗,看不到一线光明,看不到一丝线条。我张着双臂,伸开十指,摩挲着洞内的每一寸泥土每一块石头,我感觉到了山洞四壁上遍布的青筋似的裂缝,我顺着一条粗大的裂缝,使劲掰,直掰得双手热辣辣地抽痛,粘糊糊的液体粘得满壁满地,终于,轰隆一声,一块石头被我掰了下来,我伸手探向滚下石头的空间,我拽到了一棵树,一条粗壮的树干,一个粗大的树枝,一些宽大的叶子。树应该是长到有阳光的地方的吧?我抱着树干爬出了山洞。

  我顺着树干不断往上爬,可爬了好久周围还是漆黑一片。慢慢地怀抱里的树不见了,它变成了一堆粉末,硬硬的粉末,我嗅到了呛鼻的煤灰的味道。我爬到煤层了吗?我大吃一惊。我伸出一只手,探索我周围的环境。“隆隆隆——啦啦啦——”突然电闪雷鸣,我惊悚地缩回手,但电闪雷鸣并没停息,它们继续以震耳欲聋的轰响在我的耳边轰炸,白亮亮的闪电像一个一个锋利的巨爪,在毫无方向地到处乱抓。我终于看清楚了,我在地壳的深处,我在岩石林立的煤层!煤灰的粉末在空气里飞扬,黑黝黝的岩石像一只只巨兽,耸着肩捏着拳龇着牙,竖着尖冷的眼睛瞪视着我。随着电闪雷鸣的加剧,这些黝黑的岩石开始活动起来,它们在我的面前晃动,并不断向我迫近,我紧张得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突然,我怀抱里的煤堆动了,它嘿嘿笑了两声!我吓得猛地松开了手。我开始在这些活动的不断向我迫近的岩石间奔跑,企图找到一个可以冲出去的缺口。可是,什么缺口都没有!我徒然地东奔西突,汗水湿透了衣裤。

  在我就要绝望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只正在轻轻扇动翅膀的恐龙,是一只翼龙!它像飞机一样停在我的面前,圆圆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我望了望它没有利齿的长嘴,战战兢兢地爬到了它的背上。才刚爬上翼龙便“呼呼”地快速扇动它的双翅,我还没回过神来,它就找了个空子飞出了煤层,在一个碧绿的大圆柱形天窗上呼啸上行。“啊——啊——”翼龙飞出了天窗,在无际的绿野上快乐地翱翔。天很蓝,在没有云的天上,到处都是展翅的翼龙,还有很多长着牙齿的始祖鸟。突然,所有的始祖鸟和翼龙都变成了风筝,正在摇摇晃晃地往下坠,我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惊叫一声就像飞机的碎片般从天上栽了下来。

  “啪!”我像一块烂泥巴一样摔到了地上,我散了架似的趴着,不再动弹。

  “吸溜——吸溜——”,有一条圆圆的东西在我的身上游走,发出蛇滑过草丛的声音。葬身蛇腹!我冒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张开双眼。那不是蛇,是一条龙!我惊异地翻身坐起来。龙在我的身边游走了一圈,又飞到我头顶的上空□□了一周,就乘着一片云飞走了。我惊魂甫定,开始想确定我身在何处。

第二十八章    冬之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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