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空中田园59
灰兔很开心，因为它喜欢这样的热闹和温暖，更因为它觉得有这么多朋友相伴，黑兔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和伤心了。
黑兔的悲伤并没有因为全新的生活而完全消失，它的伤疤太大了太深了，它的整个心脏几乎都是由碎玻璃拼成的，那些最细小的玻璃碎片还随着它的血液流遍了它的全身，使得它身上的任何肌肤任何毛发都极其敏感，一碰就会痛，稍一用力就会破。它常常莫名其妙地伤心掉泪，一碰上灰兔脸色不太好了，语气重了，脾气躁了，它就想逃跑，跑到一个灰兔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死掉。总之，任何风吹草动，在脆弱悲观的黑兔看来，都是刀枪炮弹，都让它坠入可怕莫测的地狱，跌进地狱的黑兔，怎么都出不来，就只剩下一个思想：它应该死掉，让灰兔去娶一只白兔。有好几次，黑兔跑到了深山野林里躲起来，因为它的伤心病又发作了，因为它又想寻死了。
灰兔是不会让黑兔死的，它发了疯似的去寻找黑兔。在深山野林里灰兔把黑兔紧紧抱在怀里，它懊悔自己怎么对黑兔发脾气了，它一次又一次地发誓，一定要让黑兔快乐。在灰兔温暖的怀抱里，黑兔的绝望一点一点被化解，最终又牵着灰兔的手回到了小木屋。
它们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的碰撞里建造着自己的家园。
灰兔遵照自己的诺言，竭尽全力抚平黑兔的伤口，呵护着黑兔的快乐。它每天都陪伴着黑兔：清晨一起起床，牵着黑兔到山上看日出，采集各种神奇的花草，收集最美丽花朵上的露水；太阳升高以后就一起到田地里劳动，享受劳作的快乐和收获的喜悦；傍晚，它跟黑兔一同远足、漫步，观看日落；晚上，它陪黑兔躺在木屋外的鲜花丛中静静地看星空；夜里，它牵着黑兔的手，嗅着一阵阵的花香和浓郁的蘑菇气息酣然入睡。
黑兔不再孤单了，它没有时间和机会孤单。它的心太累了，它什么也不愿意想了，就安静地过着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于黑兔来说，是新鲜无比的，在过去的每个夜晚，它都被思念和痛苦折磨，从来没好好睡过觉；在过去的每个白天，它都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感受不到光明，从来没轻松地享受过阳光和劳动的快乐。
现在，黑兔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是的，黑兔很幸福。
每天去采蘑菇是幸福的。
每天去锄地、开垦、种植是幸福的。
每天看蝴蝶飞、听昆虫鸣是幸福的。
每天跟鸟儿嬉戏、跟清风追逐是幸福的。
每天跟各种动物朋友交谈、玩乐是幸福的。
每天啃完萝卜就吃白菜，喝完蘑菇汤就睡觉是幸福的。
每天让灰兔牵着在山间漫游是幸福的。
每晚与灰兔一同入眠，是幸福的。
……
唯一令黑兔惆怅的，是日落时分。黑兔常常奇怪地想，太阳落到山的那边去了，那里是它的家，我落到哪里呢？哪里是我的家？每当这时候，它就忍不住望望它和灰兔一同搭建的那间小木屋，奇怪地自问：那就是我的家吗？为什么我会惆怅？为什么我一想到“家”这个问题就忍不住忧伤？为什么我一看到日落就觉得孤独？
可是，每次黑兔都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开了，重新回到这个让它幸福得有点失去重量的山间高地，它和灰兔的空中田园。它要把小木屋打扮得更漂亮，它要把萝卜种得更大，把白菜种得更甜，它要跟朋友们分享它的劳动成果，它还要让灰兔感到更满意更快乐，因为，它是幸福的，因为灰兔给了它幸福。
4黑兔与灰兔（二）
春天的时候，黑兔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肚子里有了一只兔宝宝。灰兔高兴极了，为了迎接小兔的到来，它开始以几倍的辛劳来耕种它们的田地。眼看着一派生机的□□里茂盛的萝卜和白菜蔚然成林，灰兔变得雄心勃勃。很不幸，在一个天黑云重的夜里，黑兔和灰兔的家园遭遇了一场灾难，它们田地上的萝卜和白菜被远方的入侵者洗劫一空，周围的花草蘑菇也被践踏得不成模样，成林的树木全被撞得东倒西歪。它们的木屋外一片狼藉，满目萧条。
为了挽救家园，灰兔和黑兔开始了夜以继日的劳动。由于土地肥沃，兔子勤劳，朋友相助，新的农作物很快就长出来了。可有了雄心并遭遇了灾难的灰兔，再也无法轻松度日，它萌发了前所未有的野心，期待着这个山间高地能成为一个一流的种植园。它的目光越过了黑兔，越过了黑兔肚子里的宝宝，投到了遥远而开阔的地方。
一个春光明媚的五月天，黑兔做了妈妈。黑兔和灰兔的小木屋里，从此多了一只娇憨可爱的小白兔。
为了生这只小白兔，黑兔险些丢掉了性命。黑兔认为，是灰兔让自己重新获得生命并生存了下来，现在，这个生命又创造了另一个新的生命，这是天地间最伟大的奇迹，而这个新生命又那么神奇和美妙，黑兔体会到了空前的喜悦，它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让它成为一只跟忧郁的黑兔完全不一样的兔子。
黑兔到山间找来最柔韧的藤条，为小白兔编了一个舒适的摇篮，它在摇篮上插满青翠的树叶和芳香的野花，每天唱着歌摇晃着小白兔进入梦乡。
灰兔也同样爱小白兔，它曾经把黑兔当孩子一样来宠爱，现在它真正的孩子就在眼前，它便把它全部的温情都倾注到它宝贝的身上。灰兔也钻进了山林里，它从山间砍来最结实的木头，在木屋后的空地上建了一个游乐场，它教小白兔翻筋斗，钻隧道，打球，玩游戏。游乐场的秋千架上，常坐着幸福摇荡的小白兔，那些高高低低的木架里，不停传出小白兔天真无忧的笑声。
灰兔和黑兔继续开垦着土地，它们加种了好几个品种的萝卜和白菜，还添种了多种果树。黑兔把它们的果实做成各种形状各种颜色各种味道的菜肴，每天做完饭菜后它就呆在小白兔的身边，静静地欣赏小白兔津津有味手脚并用地享受美餐。
有时候，黑兔也会惘然地发呆：灰兔已经好久没跟它一同看日出日落了，也不再与它一同躺在鲜花丛里看星空了，也不再牵着它的手入睡了。灰兔现在总是很忙，忙着种植蔬菜果树，忙着收获，忙着跟动物朋友们交往，忙着计划一个又一个的未来，它总是对黑兔说：你现在已经是个妈妈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你要像个妈妈的样子。
黑兔有点失落：难道我不像个妈妈吗？我是多么享受做妈妈呀。当然，黑兔确实是极其享受的。它无论干什么都喜欢带上小白兔：它把小白兔带到萝卜地里，跟它一同观察各种萝卜的形状、颜色、个头、长势，它们一同浇水一同施肥一同拔萝卜，它们一同唱着歌扛着萝卜欢欢喜喜地回家；它把小白兔带到白菜地里，教小白兔认识各种可爱的昆虫，它们一同捉害虫除杂草，一同静静地聆听白菜生长的声音；它把小白兔带到溪边饮水，一边欣赏溪水里鹅卵石造成的各种美丽的水波纹，它们到最柔嫩的草地上打滚、嬉戏、晒太阳，它们在倾斜的山坡上快乐地跳跃、奔跑……它带着网兜，跟小白兔一起去捉蝴蝶捕蜻蜓，制作最漂亮的标本；它带着小铁线小木棍，跟小白兔一起去拾掇落叶和落花，做成各种形状的花环和叶串，装饰它们的小木屋；它学会了爬树并变成爬树高手，为了让小白兔也会爬树；它征服了自己对蛇虫鼠蚁的恐惧，为了小白兔也不惧怕蛇虫鼠蚁；她学会了挑战野兽并变得强悍无比，为了小白兔克服怯弱；它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只优雅的兔子，只要小白兔开心，她愿意做出任何怪相模仿一切怪声，它表演各种古灵精怪的动物的滑稽可笑，它扮着鬼脸，毫无顾忌地上蹿下跳……它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跟小白兔一起玩沙，它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跟小白兔一起玩水，它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跟小兔子一起唱歌……
可是，无论它多么努力，灰兔都不满意，无论它付出多少，灰兔还是觉得不够，黑兔想起了灰兔曾经的赞许和包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一天到晚忙着往外跑的灰兔不高兴了，它对黑兔的眼泪失去了耐心，它说：“别那么脆弱，当心影响了孩子。”它忘记了黑兔有伤心病，它忘记了它一定要让黑兔快乐的诺言，它认为黑兔在做了妈妈以后就只能是一个妈妈了，而妈妈是一个坚强能干又伟大无私的角色，黑兔只能是这样的角色。
黑兔很伤心，因为灰兔的怀抱不再温暖了，因为它重新变成了一只孤独的黑兔。它不敢在灰兔面前掉泪，怕灰兔心烦，它不敢再说出自己的感受，怕灰兔责备，灰兔一心烦一责备，黑兔就会心痛无比。黑兔开始什么也不说了，它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再悲伤。
沉默下来的黑兔把它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可爱的小白兔。它继续带着小白兔去劳动，到野外远足，到深山野林冒险，到各种动物朋友家里做客，去跟各种兽类学本领。小白兔的朋友很多很多，所有的家庭、所有的动物都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在山间高地这个热闹的村落里，小白兔成了最幸福最快乐的孩子。
当然，黑兔也是一个最幸福最快乐的妈妈。但不是一只快乐的黑兔。
灰兔不再是灰兔，它跟黑兔的交流只剩下了一个话题：小白兔。
黑兔又变回了黑兔：孤独，忧伤。
天性自信乐观的灰兔目光很远，远到忽略黑兔的一切感受，又很近很近，近到清楚黑兔一切细微的毛病。
黑兔做的萝卜白菜颜色不够好看，形状不够美观，味道不够特别，有时候太咸啦，有时候太淡啦。
黑兔总没能及时将小木屋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黑兔给小白兔穿的衣服太随便啦。
黑兔经常说错话，它不该在小白兔面前那么随便说话的。
黑兔讲故事太煽情啦，会让小白兔变得多愁善感。
黑兔太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会破坏小白兔的审美。
……
黑兔总是不爱动脑筋，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得更好。
黑兔总忘不掉马虎，无法坚持每一天都做到最好。
黑兔不够虚心和好学，总不能好好接受批评。
……
在那间被鲜花和蘑菇包围的小木屋里，在那座时常传出小白兔天真快乐笑声的挂满花环和叶串的城堡里，灰兔成了一个审判官，黑兔成了一只小心翼翼的老鼠。
5 黑兔和灰兔（三）
当你做错的时候，连呼吸都是错的。
黑兔错得越来越多，错得越来越全面和彻底。
当初你为什么要娶我呢？你应该娶一只白兔。终于有一天，黑兔忍不住说。
因为你是一只真正的白兔。灰兔毫不犹豫地说。
我是一只黑兔。黑兔小声矫正道。
你本质上是一只白兔。灰兔坚持自己的看法。
现在你应该清楚了，我确实只是一只黑兔。黑兔继续讷讷地小声道。
你不是黑兔，你是白兔。灰兔说得毋庸置疑斩钉截铁。
可白兔身上有的东西我没有。黑兔叹了口气。
不是你没有，是你没努力。灰兔断言。
黑兔没再吱声。它不是没努力，再努力它的神经就绷断了。黑兔明白了，它不是灰兔的理想伴侣，不然在灰兔的眼里，黑兔不会一无是处。可是武断的灰兔认定，黑兔只是不愿意发挥它的本色。
黑兔无法再跟灰兔沟通，灰兔总是对的，灰兔什么都懂，灰兔不停在下结论。在灰兔的面前，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它不是白兔，也不再是黑兔，它连兔子都不是，它什么也不是了。黑兔失去了一切活力，它变得没精打采，垂头丧气，不知所措。
黑兔的伤心病复发了加重了。它经常独自跑到山间游荡，它常常一小时一小时地发呆，一小时一小时地掉泪，它又想去寻死了，它总是想寻死。它开始怀念流浪山野的日子，那些痛苦又快乐的从前岁月，那时候，它是一只真正的黑兔，那时候，它活在一个完全真实的世界里，那时候，它的意志随着自己的心自由地奔腾……
山间高地不再是空中田园，也不再是黑兔的家园，小木屋不再温馨，不，它已成为地狱。那些萝卜白菜又算什么呢，在那些没有它们的遥远的日子里，黑兔靠青草和树叶也可以果腹。那些果树又算什么呢，小时候黑兔从未品尝也一样长大。那些蝴蝶、昆虫、小鸟算什么呢，天大地大，哪儿都有……黑兔不再迷恋这儿的一切，可是，每当想起跟灰兔共建家园的情景，每当想起灰兔温暖的怀抱温暖的诺言，它就悲伤，它的玻璃心就碎成一片片，它就感到自己全身都在流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它们都不再快乐。
灰兔不再是灰兔。
黑兔不再是黑兔。
它们不再是它们。
所以黑兔应该去死，让灰兔娶一只真正的白兔，因为灰兔黑兔才活到今天，现在它活够了，它赚了，它确实应该去死了。
黑兔没去死，因为它身边有只小白兔，因为天真可爱的小白兔还要喊它妈妈，做了妈妈的黑兔，没有权利去寻死。
是的，它不能去死，它必须让小白兔的乐园继续充满鸟语花香，继续丰饶美丽。黑兔再次藏起自己的悲伤，继续在山间高地奔忙。忘记自己。它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下去。它鼓励自己。有许多兔子比我悲惨多啦，比如古代那只撞死在树上被农夫捡回家吃掉的兔子。它宽慰自己。
冬去春来，花谢花开，山间的四季在更替，小白兔在蹦蹦跳跳地成长。烈日寒冬，风霜雨雪，不断磨砺着黑兔的意志，也不断开拓着它空旷的心，更深更深地囤积着它越来越重的哀愁，它的与天地同宽、与日月共长的孤独。
日子不是不能过。当习惯了吃草，可以一生不吃萝卜，当习惯了吃树叶，可以一生不吃白菜。甚至没有鲜花，没有蘑菇香，没有篱笆围就的小木屋，幕天席地，处处可入梦乡。黑兔的心里长出了天，长出了地，长出了无穷大的宇宙。哪一天一转念，又长出了风，长出了花，长出了雪和月，长出诗意和美。在许多日子里，黑兔变成了一个梦想家，这样做着梦终老也不枉为兔一生。它□□。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三月天，黑兔独自到岩石林立的溪边漫游。清风徐徐，溪水淙淙，树影在春光里轻轻摇曳，□□像一片一片的云，一瓣一瓣的雪，在清冽的空气中柔柔地点染、挥洒。在溪边的那块最柔美的岩石上，黑兔邂逅了另一只黑兔。
春花全开了。
春水全涨了。
春树全绿了。
春阳，撑开蓝天，跨越群山，拨开树丛，将千万道金光，一股脑儿倾泻进幽谷。
春山，全空了。
黑兔被光化了……
灰兔，我们怎么办！
黑兔，我们怎么办！
黑兔的心在剧烈地跳动，时而碎成千万片，时而拼成世间最精美柔亮的莹光灿灿的艺术品。在这种反反复复的变幻中，黑兔不断体会着极痛与极乐，犹如死活了千千万万回。
从此，黑兔经常跟小白兔讲这样一个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条河，河边有个庵，庵里有个老尼姑和一个小尼姑。有一天，老尼姑在对小尼姑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后来，小和尚变成了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新来的小和尚说：从前有条河，河边有个庵，庵里有个老尼姑和一个小尼姑。后来，小尼姑变成了老尼姑，有一天，老尼姑对新来的小尼姑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后来的后来，小小和尚也变成了老和尚，有一天……
为什么它们的故事怎么也讲不完呢？小白兔问。
因为故事无法结束啊。黑兔说。
为什么，为什么它们的故事就那么一点点呢？为什么不讲多一点呢？小白兔瞪着疑惑的眼睛。
多多的故事都在心里，讲不出来啊。黑兔对小白兔慈爱地笑笑。
为什么讲不出来呢？小白兔依然大睁着清澈的眼睛。
因为故事没法结束啊。黑兔长长吁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小白兔洁白柔软的绒毛。
有办法结束。小白兔天真地扬起笑脸。
怎么结束？黑兔看着它的孩子。
让老和尚跟老尼姑住在山上，让小和尚和小尼姑住在庵里，就像你和爸爸住在山上，我和小朋友一起到溪边玩耍一样，我们小孩子会弄很多故事出来，比如今天抓鱼明天打架，你们呢，噢，老和尚和老尼姑干什么好呢？妈妈，和尚和尼姑是干什么的？小白兔急切地看着黑兔。
他们什么也不干，就只会坐在庙里呆在庵里讲故事。黑兔悠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