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空中田园

    第二十七章空中田园

  1 绯红海洋

  我跟一支矿泉水坐在沙滩上,看海。

  二十四年来,无数次看海,这是最后一次。

  夏天的海,年轻、快乐、喧腾。我穿过人群,远离了那些喧闹声、呼叫声、欢笑声,来到少有人至的一角。这儿的海滩狭长幽静,岩石丛立,仿佛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夕阳无限好。

  日落江花红胜火。

  海浪波荡着碧蓝的翡翠,飞扬着洁白的碎玉,披撒着绯红的泡沫,自远而近,呼啦啦、哗啦啦、唰唰唰、嘘呵呵地呼啸、欢唱,一浪一浪,一排一排,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来了去,去了来,又去又来,又来又去……这是真正的沧海,是一部贯穿古今的鸿篇巨制,跌宕起伏,绵绵不绝,述说不休。那些水波,那些浪花,那些泡沫,是一个个的长短句,一个个的句点,一声声无言的叹息,披挂了仲夏的晚霞,变成了一封绵长的艳丽又绝望的情书……

  清霄,我们到此为止好吗?

  谢谢你这两年给过我的关心和爱,那些笑,那些话,那些拥抱,那些亲吻……你温暖了我两年,让我不再感到那么寒冷,那么孤单,你是我生命里的阳光。

  想起来真好笑,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在哭,我们总是抱在一起哭,哭着笑,笑着哭,好像我们的日子是由水组成的。你的信总是到处都是泪痕,我的也是……

  你曾问过我,为什么我总是哭。忘了当时是怎么跟你说的了,还是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哭……以前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会这样,为什么从十五岁开始我就天天哭,为什么不哭的日子在我十五岁后就不再存在。爱着不是很快乐的吗?为什么爱只给我带来悲伤……我曾经天天在想这个问题。十八岁的时候,我有了答案:因为我的爱是无望的,因为它只是徒然地在开花,永远不会结果。知道这个答案后,我就天天想自杀,因为我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

  你知道我的过去,但并不知道它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什么,给我的生命贯注了什么,给我的整个人生抹上了怎样的底色。我那么悲观,那么绝望,那么恐惧,仿佛独自一人在浩瀚无边的黑魆魆的海上沉浮,我拼命地划着双臂,拼命地蹬着腿,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而海的上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一星半点的星光或者渔火……也许,就因为这样,我天天哭。

  这半年,我开始自残。我经常用尺子打自己,在手臂上、腿上敲出一条条红印子,我一边打自己,一边哭一边笑,我很痛又很快乐……我摔书,摔笔,摔凳子。我撕本子,撕书,撕毛巾……你一直说,我很阳光,很坚强,很理性,很能干,是个比你“厉害”上好多倍的人,那都只是表面现象,你不知道我的内心有多黑暗、多脆弱,它是一个没有一丝光亮的深渊……

  刚爱上你的时候,我很痛苦,爱这个字眼太沉重,我宁愿生活在荒漠里也不要遇见它。可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无法不爱你,我那么担心我伤害了你!可是,我还是不可自制地伤害了!清霄,对不起,是我影响了你,给你带来了不幸……每次想起这些,我就充满内疚,觉得自己是个祸害……我不知道泪到何时尽,痛到何时休,我无法再承受下去。清霄,离开你,不是不爱你,而是太爱你。

  清霄,我最喜欢你笑,笑得美,笑得自信,笑得神采飞扬,我离开后,你不许再哭,如果恨我你会更快乐,你就恨我吧!我要你好好生活,你的“恋爱史”没我的那么“悠久”,你涉足得还不像我那么深,你一定能出来的。清霄,你将会拥有幸福美好的未来。

  我两周前写给清霄的最后一封信,它们,那些文字,一个个,一行行,从我的脑子里飞了出来,飘进海里。海浪呼啸着,追逐着这些文字,将它们簇拥着,卷到浪尖,抛进谷底,它们在碧蓝的、洁白的、绯红的海上闪烁、隐现,最终被翻进了厚重的海的深渊。

  清霄没回信。

  清霄,纯静,内向,极自卑又极自尊,她一直认真痴迷又痛不欲生地爱着我,却从不敢争取,她只渴望着我来,害怕着我一去不回,别的,都不再去想,无法可想。

  不回信,我预料中的,她伤心得无法回信了,她接受了我走的事实。

  清霄,她解脱了……

  “沙沙……”背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一个比较远的脚步声,也许是从沙滩尽头的树林中传来的。我没回头,对我来说,现在没什么可以伤害到我,我也不再惧怕什么。

  这两周里,我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每天下班后,我就骑着那辆二手自行车,穿街走巷,到处跑。有人家的,没人家的,大路、小路、陌路、僻路,哪儿都去。下午当吸尘器,傍晚当送日人,晚上当追月人,半夜当梦游人。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只是不想呆在宿舍,不想见到熟人,最好不要看到人……等我三更半夜回到寝室,我就打自己,因为我睡不着觉,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因为我一回来就忍不住哭,整夜整夜哭,我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所以就打自己……

  能像今天这么安静地坐在这儿看海,已经非常幸福了,太幸福了……

  望着色彩越来越柔和的水波,听着声音越来越纯粹的海,我渐渐变得不再思想。我从口袋摸出一个小纸包,把里边的两粒药片拍进嘴里,然后大口大口灌矿泉水。大半瓶水下肚后,我把瓶子放回了原位。

  我看了看手中的空纸包,随即将它撕成碎片。这是我很艰难才得到的两粒安定片,我要借助它,心安神宁地走进海的怀抱。

  二十四岁,我终于下了这样一个决心。

  二十四岁,我刚过二十四岁。

  三周前,我去清霄那儿过生日,她送了我一大把鲜花,那天清霄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我,她说:“你真美。是风华正茂的美。”

  让我在风华正茂的年龄离开,应该特别凄美……

  我把剩下的小半瓶矿泉水喝光,站起身来,慢慢走向绯红海洋的深处……

  2 洁白殿堂

  我转了转头,力图睁开眼睛,可是很费劲都没能睁开。水流的压力太大了,海水太重了,它们用一个一个巨掌,紧紧地捂住了我的双眼。海水继续往我的鼻子里灌,我吸不进氧气,我无法呼吸。我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吞着咸涩又柔滑的海水,还是没有氧气,没有氧气,没有氧气……我拼命晃着脑袋,发出很响的喘息声……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

  耳边有一个浪花在叫。

  可是还是没有氧气,还是睁不开眼睛。我继续晃着头,不停喘息。

  “别急,别急!来,睁开眼,睁开眼看看!”

  一个绯红色的,不,白色的浪花打到我的脸上,一条有体温的鱼在我的手臂上跳了几跳。

  水的巨掌松开了,我看到了一个朦胧的全是无声的白色浪花的世界,我可以呼吸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呼吸了。啊,我是在哪里?是怎么到这里的?我想起来了,我走进了一个汹涌的绯红海洋,现在,我一定是到了天堂……

  “唉,别哭了,你现在安全了!”那个白色的浪花说。

  是啊,我现在安全了,再也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了……可是,为什么我还有思想,为什么我还能想起人间的事……

  “喂,你别只顾着哭啊!你现在很好!你没有危险!”

  “小徐,给她推一支安定吧。”一个浑浊的青浪说。

  “医生,她可能还没完全清醒吧?这样……”一个水泡从海底冒了出来。

  “没事。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不用担心。她太累了,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那个浑浊的青浪说。

  突然,一条海蛇游了过来,在我的身上狠狠咬了一口,我想叫,但没叫出来。很快,它的毒液流贯了我的全身,我好累好累,飘飘然没有一点力气,我闭上了眼睛,很快失去了知觉。

  重新醒来是一天以后。我终于知道了我在哪里。

  我不在天堂,我在医院。

  我没死,我还活着。

  我没能忘却,忘却自己是人,忘却过去,我还是那么清醒地知道、感受一切。

  那个把我从海浪的巨臂中救回来的人,是在我背后的沙滩上弄出“沙沙”脚步声的那个人。是我目前的仇人。

  我筋疲力尽,没有任何力气来反抗,我只能仇视他——每当看到他,我就满怀敌对、怨恨的情绪,不仅拒绝跟他交流,还目光冰冷。他确实是个令人憎恨的人——面对我的恩将仇报,不仅不生气,还一直笑容可掬,温和有礼。他自言自语地跟我叨家常,把琐碎的生活细节和见闻说得兴致勃勃,仿佛是多么了不起的趣事似的,有几次还为我煮汤做饭,技术很不错,比我的好几倍。为了惩罚他的过分好心,我理所当然地享受了他做的饭菜,差他去帮我给父母寄信,差他到我单位帮我请假并替我撒谎:我的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亲戚突然得了重病,我要请假去照顾她。

  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医生的诊断是,我身体没病,是心理出了问题,我必须长期服用心境稳定剂和抗抑郁类药品。

  出院的那天他来送我。不仅把我送出医院,还一直送到宿舍。他买了一束巨大的鲜花,还穿得像个新郎那么漂亮,“祝贺你新生!”他说。我并没接花,只是淡淡地瞧着他。他也不生气,就一直笑口吟吟地自己抱着,跟着我回到我的住处。同宿舍的另一个同事满脸惊异地看着我们,马上恶作剧地打开了录音机,播放《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往事如风痴心只是难懂

  借酒相送送不走身影濛濛

  烛光投影 映不出你颜容

  仍只见你独自照片中

  ……

  放的什么歌,这不是在折腾我吗……

  “我们到外面吃饭吧,我请客,谢谢你。”我对他说。

  我的突然“赏脸”令他大为激动,他放下花,满脸红光跟我出去了。

  第二天,他给我送来了一个典雅大方的瓷花瓶,把他前一天送的花艳光四射地养了进去。

  第三天,他带来了一个结实雅致的书架,把我的书从那个被我破坏得歪歪扭扭的旧书架中换过去,又花一个多小时把我撕坏的地方修补粘贴好。

  第四天,他给我带来了一幅装裱好的写意画:一个女子仰头向天随意坐在草地上,风把她的发吹得轻轻飞扬。

  第五天,他过来给我熬了一锅汤……

  他几乎每天都来,每天都在为我的“狗窝”修葺、添色,并不停变换着手艺来改善我的饮食。有时候我很想把他的劳动一举全破坏掉,回归我本来的面目,但是我忍住了,并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变化。

  两个月后,他带来了两张电影票,“我们去看电影吧,看电影散散心。”他说。

  我去了,没想到是一部香港的三级片。

  “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种片子。”结束后他道歉,“因为离你住处最近的就是这家电影院,我怕跑远了影响你休息。”

  我不吱声,只是那种影片我确实从来没看过,非常有损耳目啊,我是凡事都极认真的人,今晚这三级片也看得超级认真……我叹了口气。

  回去的时候单位宿舍的大门已经关闭,我们只好经过一条幽僻的小路走后门。在一个幽暗处碰到了一个水坑,他先跳了过去,然后转身把手伸向我。

  “你让开,我自己跳过去。”我说。

  他愣了一下,挪开了脚。我“扑通”一下,跳得比他还远。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走前他问。

  “就是不能接受。”我说。

  他低下头,沉默了好几秒,转过身默然走了。

  第二天他把我约到了一个甜品店,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再次神色黯然地认真地提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因为我是同性恋。”沉默良久,我缓缓说,这是我第一次对外人说我的感情问题,在所有同学、朋友和同事的眼里,我至今还是一张白纸。

  没有回音。我预料中的。我没看他,不能看,因为话一出口久违的眼泪就双管齐下。

  “从十五岁到现在,我喜欢过两个女孩。我一直生活在黑暗与绝望里,我的爱是没有希望和结果的,我拒绝爱情。”我继续说,说完就大口大口吃面前的那盅木瓜雪耳炖奶,汤水很甜,眼泪很咸。

  “我不介意,我们是有希望的,有结果的。相信我。”在我快吃完的时候,他坚定地说。

  我抬起双眼木然看着他漆黑的眉眼,说不出话来。

  半年后,我穿上了婚纱,与他一同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3 黑兔与灰兔(一)

  灰兔在山谷里救了一只要寻死的黑兔。

  “为什么要寻死呢?”灰兔问黑兔。

  “因为我一直爱着别的黑兔,而在我们的族群里,黑兔不能跟黑兔结婚。”黑兔悲伤地说。

  “你为什么不试一下爱白兔或灰兔呢?”灰兔问。

  “我的心里一直有只黑兔,无法旁及其他。”黑兔答。

  几天后,灰兔对黑兔说:“我要娶你为妻。”

  黑兔说:“我不是一只完好的兔子,我的心有残缺。”

  灰兔说:“你不完好才是你的魅力所在。”

  黑兔说:“我不适合你,你应该去找一只白兔。”

  灰兔说:“白兔不如你有味道,天地间唯有你最具独特个性。何况,你怎么知道你本质上不是白兔呢?你怎么知道你的黑色不是不小心才染上的呢?”

  “会有这样的情形吗?”一直为黑色所困的黑兔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当然啦,你看看,白兔有的哪一样你没有?你就是一只白兔。”灰兔说。

  “可我实际上确实是一只黑兔。”黑兔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身体说。

  “只要你的心里认为自己是白兔你就是白兔,黑色只是你的外表,那不重要。”灰兔说。

  “你不介意这样的外表?”黑兔问。

  “一点都不介意。不管你是什么兔,我都喜欢你。”灰兔说。

  “可是……”

  “我绝不会像那些黑兔那样令你伤心,我会让你快乐和幸福。”灰兔拉起了黑兔的手。

  于是,悲伤的黑兔和自信的灰兔结了婚。

  灰兔把黑兔带到一个开阔的山间高地,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它们建造了一间坚固的小木屋,在木屋的周围竖起矮矮的篱笆,篱笆内种满了鲜花和蘑菇。篱笆外的大片土地被开辟了出来,它们在那儿种植萝卜和白菜,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和各种各样的树。不久,蝴蝶飞来了,蜻蜓飞来了,各种各样的昆虫都来了,它们在花丛中飞舞、跳跃、歌唱,白天进行舞蹈表演,晚上就开音乐会。鸟儿也来了,各种各样的鸟儿都来了,它们不停地在草丛里枝叶间捉迷藏、玩游戏、做运动,白天它们做高难度的高空表演,清晨和傍晚进行各种歌唱比赛,晚上它们就当最安静的听众,让位给昆虫们,在昆虫低沉柔和的摇篮曲中甜美入睡。动物们也来了,松鼠,小熊,小猪,小狗,兔子,野鸡……它们都来了,它们来这儿探访灰兔和黑兔,它们在这儿做客、享受美餐、高谈阔论、溜达散步,反正,它们喜欢这里。很快,灰兔和黑兔有了很多邻居——许多动物朋友也把家安到这里了,这个开阔的山间高地成了一个热闹的村落。

第二十七章    空中田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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