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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有一天,她和她的朋友放学回来,她朋友偷了两只杏子,诬赖给我,老板说,人家小姑娘穿得干干净净,怎么会偷东西?你占便宜没够,吃够了捡来的,就学会偷。」他的车开得四平八稳,连停车时都不怎么晃,「我那个时候很期待,那个百合一样的小女孩会为我作证,她会义正词严地揭发她的朋友,证明我的清白。」

  他停顿了一下,这时是红灯,他转过来,又看了我一眼。

  「可是她没有,她任凭老板娘唾沫横飞地骂了我一通,拎着我的领子给了我两巴掌,她也只是低着头,像一支正在凋谢的百合。一切结束之后,她走过来,像这样……就像这样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对不起,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实我挺想告诉她的,我当时已经没有那么穷了,我甚至有了一张机票的钱,我就要去德国了。可我当时低着头,随安,在我的少年时代里,我从没有机会好好用我的眼睛看一眼我喜欢的女孩子,在她的记忆里,我永远只能是一头蓬乱的,棕色的卷发,我只能是一件灰蒙蒙的白衬衫,我只能是张着青紫遍布的胳膊,只能是被遗忘的一个点。可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一朵纯洁高尚的百合,一颗璀璨夺目的珍珠,她永远都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公主。」

  我在他平静的叙述里感到无比的折磨,甚至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我真的记不住了,冠月,我真的不知道……」

  「没关系随安,你就当我在讲故事吧。」他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顶,甚至很宠溺地笑了一下,「在德国的那段日子很难熬,难熬到我甚至都疯掉了,我那时候真想救救自己,我把自己弄丢了,只有那个女孩,只有她见过我干干净净的样子。于是我回国了,可最先联系我的不是她,是她的朋友,她说嗨,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现在变成大艺术家啦?你还记得我吗,我小时候经常跟你闹着玩的。我看着她,她看我的眼神贪婪又算计,跟小时候一点都不一样,但都很恶心。她说小时候的事情你不会还放在心上吧?她说我平时经常在网上关注你的消息,我现在很喜欢你的。我是怎么说的呢?我说,我还喜欢当初那个女孩,你要不要把我的眼睛挖出来?她给我讲了好多关于你的事情,她说女孩上学的时候很会勾引男人,说她假正经假清高,背地里其实很势利,她说自己是她最好的朋友,很了解她。最后,她说,不信我把她送到你面前,你只要送她一个包,她就会乖乖跟你睡。」

  「那个女孩来看我的音乐会,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其实她变了不少,又漂亮又自信,但不像百合了,她变得像玫瑰。演出结束她来找了我,保安拦着她,她还脱了鞋子爬上来,叽叽喳喳地,说我是她见过穿白衬衫最好看的人。我们很快就在一起了,我还没来得及送她一个名牌包,她就送了我白衬衫,高尔夫球杆,亲手做的钥匙扣,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后来我送她包的时候,她查了一下价格,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哎呀,这都够我们去瑞士滑雪啦!那个时候我每天都陪她待在光里,尽管光会烧烂我,把我灼得很痛。她的朋友告诉我,这是她在放长线,钓大鱼,我发了些小东西过去,跟她说,再盯着我,我会戳烂你的眼睛。」

  「我们在一起的第一百天,她约会时接了一个电话,嫉妒使我发疯,所以我问出了那个我不应该知道的名字。她勃然大怒,说我有病,如何离开了餐厅。随安,你知道看着她的背影,我在想什么吗?」

  「我在想,她那个朋友最好赶紧死掉,否则我又会被拖回黑暗里。其实我那时只想给我喜欢的女孩叫个代驾,随安,可是因为朋友的一通电话,她说要跟我走,她觉得我会杀人。但随安,你不记得吗?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有个疯狂的粉丝整天跟着我,甚至有一天闯进我的公寓说要杀掉你,我当时是怎么做的?我报警了,随安,一个遇到危险第一反应是去报警的人,你却觉得他会杀人。」

  「你何止是觉得我会杀人呢?你服从我,因为你觉得我崇尚暴力;你勾引我,因为你觉得我耽溺肉欲;你欺骗我,因为你觉得我迷恋你,就会被你利用。因为你朋友的一通电话,你差点把我杀了,因为她的自作主张,你骂我爹死娘嫁人,现在,她要你身败名裂,你却认为我无耻至极。随安,你也好意思跟我说平等,你向来也不忌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我啊。」

  我真的快要崩溃了,我觉得我马上就要疯了。

  「别说了冠月,我求你了,你在报复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看,你现在也觉得我是在报复你,随安,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很爱你,但是这爱不温暖,不美丽,不健康。随安,陪你待在光里太疼了,你的光是火海,疼的我受不了。那我就把你拖进黑暗里吧,结果呢,你又受不了,你也说疼,你疼什么?说得好像你真的见过光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等我哭完一场,又说:「随安,看到你给郑嘉颖发这条录音的时候,我才真正确定了我想要的东西。」

  他看着我,面带微笑,一字一顿。

  「我想,把你,变成我。」

  我的四肢冰冷僵硬,只觉得脑袋里的每一根血管都要爆开了。

  车行驶了很久,稳稳地停住,停在他洋楼的车库里。

  「下车。」

  「你、你想干什么?」

  「我给你的小惊喜,随安,你还没来得及看。」

  「冠月,你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女人,她会成为你人生的污点!」

  优雅的女人面目扭曲,金棕色的瞳孔像是魔鬼。

  「我人生的污点已经够多了,我自己就是个污点。你的骄傲在这些玻璃柜里,不是我。」他用食指指节敲了敲玻璃柜的柜壁,十分轻蔑,「我可能要去自首了,我做了不少坏事。」

  说完,他拽着我穿过那条长而迂回的门廊,打开了「酒窖」的门。

  「你真的会去自首吗,冠月?」

  「怎么可能?」他笑了笑,低下头来看着我,「我根本活不到去自首,随安,我母亲待会儿就会杀了我的。」

  我回头望了一眼,他母亲正在收拾玻璃柜里的奖杯和奖牌。

  这里确实是酒窖,不过再往里走,还有一个小小的隔间,隔间里很明亮,也放着琴,墙上挂满了照片,有些是我,各种时期的我,不知道他从哪弄来的,还有几张素描,认得出来,是我小时候。其中有一张,是少年的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合照,男人跟他很像,他们中间还有一只正在吐舌头的小狗。

  可我无暇去看这些东西——隔间中间的椅子上,绑着我最好的朋友,被鞋带绑住双足,手铐铐住了手。

  梁冠月从口袋里掏出那把瑞士小刀,放在桌子上,对我说:「随安,刀在你面前,手铐的钥匙挂在你脖子上,你要放走她还是杀掉她?」

  我置若罔闻,蹲在郑嘉颖的面前:「嘉颖,为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哭得很伤心,对我说:「如果你的裙子是我的,如果你的皮鞋是我的,如果那些情书和礼物是我的,如果这个人,他是我的……我根本不会想要毁掉你!」

  「那你知道这些东西给我带来什么吗?嗯?给我带来虚伪的假象,巨额的债务,扭曲的爱情,现在可能还会带来死亡。」

  她质问我:「凭什么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呢?」

  「你什么都没有,你很苦,你很惨,你对我做的事情就对吗?就有道理吗?」

  「我有什么错?你就不虚荣吗,你就不自私吗?他如果身无分文,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我为什么要牺牲一切,就为了证明我自己善良伟大不虚荣?」我打了她一个耳光,「郑嘉颖你有毛病吗?你自己喜欢做圣母,你喜欢拯救,那你就去当啊!」

  她仰着脸,看着我狠狠地笑:「梁冠月你看到没有?你喜欢的女人多恶心,她根本就不爱你!」

  我疯了一样地踢翻她的椅子,她的后脑勺磕在没有铺过地毯的水泥地上,昏了过去。

  「你的爱才恶心!你这个变态,你的爱又卑劣,又扭曲,你的爱要害死别人,你、你……我杀了你……」我回头,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小刀,弹了出来。

  我缓缓靠近了她,却听到身后梁冠月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宝贝,踏出这一步就不能回头了。」

  我因这句话有片刻踟蹰。

  他却又说:「如果杀得是两个月前的我呢?宝贝,你也会手软吗?」

  我不知道,或许他说得对,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自以为是,最自私,最笨的人。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跪在地上,拽着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冠月,你帮我杀了她,我、我做你的狗,你不是爱我吗?那你帮我杀了她!」

  他笑笑地看着我,轻轻摸我的头发:「随安,你不是不屑去利用我的爱吗?」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一下子就敲醒了我,醒来之后,却又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如何面对滑稽世间。

  见我愣住,他又问:「随安,你给我讲的那些,自尊,自由,平等,理想,正直……还有一堆乱七八糟你说你深信不疑的东西,现在你还相信吗?」

  我张着嘴,答不上来。

  「随安,你几次三番错信,错怪,你不笨吗?」

  「你总以为你能猜透我,窥破我,骗过我,你用对我的恶意,来坚持你自己心中的真善美,你不自以为是吗?」

  「你只在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上正直勇敢,一旦触及你,钥匙和刀,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刀,你不自私吗?」

  「随安,你告诉我……」他语气轻柔,缓缓对我发问,「我是地狱,是魔鬼,是罪恶,你是天堂,是神圣,是公德吗?」

  「冠月,别再说了。」我捂着脸,浑身发抖地坐在地上,「我、我变成你了,我变得比你更不堪。」

  烟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丝丝缕缕,在缺少氧气的地下室里聚积起来。

  这是什么味道?

  「随安,所有想要毁掉她骄傲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哪怕这个人,是她的骄傲本身,你明白吗?」他耸了耸肩,语气非但轻松,听起来甚至有一丝愉快,「她大概想和那堆奖杯死在一起吧,这里是酒窖,一旦烧起来,估计我们都不会痛苦太久。」

  我忽然笑了:「你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你爱的人,你恨的人,还有你不能爱也没法去恨的人,都会和你死在一起。」

  「过来,随安,到我这来。」他伸手叫我,拉开抽屉,找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我。

  我接过,没有立即打开,看着他笑:「这该不会是什么深情表白的临终遗言吧?冠月,别自我感动,我会吐的。」

  他也笑,没说话,用眼睛示意我打开。

  信封里是一份医院的文件,手术同意书,医药单,还有一些其他的相关单据。

  「我没骗过你,随安,我这种人不会有孩子的,还有下面那一张,证明我没有 HIV。」他轻声笑,同我开起玩笑,「你不用怕。」

  「这会儿了,你做没做过手术,有没有病,重要吗?」烟雾越来越浓,我试过去推来时的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了,「冠月,其实我真不想死,可能你说的都对吧,我也很自私,我也不正常,我的人生都是假的,可我热爱我的生命,这是真的。」

  他笑起来,把我拉过去温柔地抱住:「所以你变不成我呀,小笨蛋。」

  「你说什么?」

  他伏在我耳边,对我说:「宝贝,酒柜的第二列,从上往下数第 14 格,那里有一个小机关,可以输入一个八位数的密码,只要输对了,桌子下面的通道就会打开,通往车库,我刚刚停车的时候,恰好忘记拔钥匙了。」

  我睁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他,他眼含笑意,金棕色的眼睛在幽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在薄薄的烟雾中,居然变得很明亮。

  「不过宝贝,这个密码只能输三次,三次都不对的话,就再也不能用了。」他摸了摸我的头,「其实我好希望你错,我还是希望,我们死在一起。」

  可我推开他,向酒柜跑了过去。

  推他的瞬间,我听见他无奈地笑。

  我试了他的生日,并不对,试过了我的,也不对。

  烟越来越浓,我已经开始轻微地咳嗽了。

  我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我的嗓子太哑了,第一个字居然没出声,「冠月,方便问一下你父亲的生日吗?」

  他报了一串数字给我,我的手颤颤巍巍地靠近键盘。

  「随安。」

  他却突然叫住我,我的手也因此悬在半空。

  「随安,这样从背后看你,还是很像一枝百合。」他对我说。

  我看了他片刻,忽然从领子里找出他最初送我的那条珍珠项链——珍珠上环刻着一圈小小的数字,他送给我时说,那是一句乐谱。

  野百合也有春天。

  我颤抖着输入,66666711。

  我的左脚踏进暗门里,又收了回来。

  「冠月,我要选钥匙。」我拿出那枚钥匙项链,解开了嘉颖的手铐,把她扛在背上,「或许她真的该死,可是也轮不到我来审判她。」

  他轻轻地对着我笑:「所以我说你变不成我呀,随安,你最终还是没有被我洗脑。」

  「冠月,出去吧,去自首,然后我们一辈子不要再见面了。」

  他半天才往前迈了一步,却很快又退了回去,自嘲地摆摆手:「我能一辈子都不去找你吗?宝贝,我说了你信吗?我自己都不信,我完全不想放过你,我到现在还是很想让你永远跟我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就是不爱你了。」

  「好,随安,希望我们不要再见了。我跟你说过我要烧了天堂,你看,这里就是我的天堂。」他环视满墙我的照片,最终取下他和父亲的那一幅,「随安,我留给你的东西很多,但你那么坚强,我知道你早晚会忘掉。可是你手腕上那个名字,随安,别破坏它,别跟我再见。」

  那个名字刺在我的脉搏上,他却对我说,别破坏它。

  时间紧迫,我却用了好多时间仔细看他。

  「冠月,」我轻轻叫他的名字,「你不让我说,但是我还是跟你说一句对不起,我曾经不够正直,不够勇敢,对不起。你也给我道个歉吧,我原不原谅你另说,你跟我说声对不起吧。」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不后悔。」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迈下第一格台阶,却又恍惚听见上方悠扬的琴声。

  野百合也有春天,只唱了两句,却又换了。

  歌声离我越来越远,我却听明白,这一首歌,叫作《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我没有关上那道暗门,我不怜悯他,可他的生死轮不到我来决定。

  我也不关心。

  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告诉我世界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美好,也告诉我,我该怎么面对这些不美好。

  可是对我来说,他的手段还是太过残忍了——毕竟他没有教过我,见过黑暗之后,该怎么回到光里去。

  我开车驶过精美的洋楼,此时门窗紧闭,浓烟还没冒出来,郑嘉颖还在昏迷,躺在我车的后座上。

  光真刺眼,我握着方向盘,目光落在右手手腕的名字上。

  他最终还是骗了我,那堆材料里夹着一封他亲笔提交给警方的信,信封的底部还有一枚小小的内存卡,我没看,一起交给了警方。

  倒空信封,在牛皮纸的内壁,我还看到了一行小字。

  「随安,不要眷恋光,你是百合,黑暗从不奈你何。

  我将信封折好放进抽屉,耳边仿佛有歌。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

  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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