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冠月,你现在也在自我感动。」我笑着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些,但是你放心,我没指望过你的爱,我甚至都没指望过亲眼看你死,我只希望你死远一点,越惨越好,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被我知道,从此以后在我的生命里消失。」

  「我会的,随安,但不是现在。」他也对我笑,「我现在还不能完成你的小心愿,但我可以给你一个小惊喜。」

  第二天,梁冠月的演出定在某大学的礼堂,这里是他的母校,不过也是他出名后才取得的学位了。

  还没到上台的时间,他穿着我买给他的那件白衬衣,站在我身边,柔和明亮的灯光洒在他身上,勾勒他好看的轮廓。

  他是我见过最适合白衬衫的人,如果你不了解他,你会觉得自己看见了温柔又悲悯的神,仿佛背后生出羽翼,洁白无瑕。

  如果你了解他,像我一样,你就会发现这种畸逆又窒息的美,禁欲下熊熊燃烧的欲望的火,完美到极致,竟然能看出一种残忍来。

  他在机场表明了我的身份,如今又带我过来,应该是想公开我们的关系,用舆论把我绑住。

  我抬起手对着记者的镜头打招呼,右手手腕上挂着一条细小的钻石手链,很闪,衬得刺在皮肤他的名字也格外显眼。

  只要他敢让我上台,我就敢揭露他对我做出的一切——嘉颖会来现场,众目睽睽之下,只要抓住时机,这就是我最好的机会。」

  「随安。」

  我却突然因这个声音而僵在远处,只觉得浑身发毛。

  「随安,吓傻了?谈恋爱都不告诉妈妈,还说什么集训。」

  「就是你一直讲东讲西,女儿才不愿意跟你讲的。」

  我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爸……妈……」

  我忽然咳嗽起来,梁冠月拍了拍我的背,我条件反射般挥开了他的手臂。

  他的手悬在半空,静静地看着我。

  「冠月,」我的嗓子有点沙哑,「我想跟你说几句话,来得及吗?」

  逃生通道里只有幽幽的绿光,我的声音很轻,却还是有回声。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我冷眼睥睨着他,「除了威胁,你还会不会点别的?我说你怎么敢让我回家,还让我报警,你在这等着我呢?」

  他静静站着,没有回答。

  「冠月,你真的好卑鄙。」我笑了一下,「我还不信了,你还能当着这些记者的面,把我们全家都杀了?」

  他还是没说话。

  「梁冠月,你有本事,你不讲理,你也不讲法,」我冷冷地看着他,「你软的不要,硬的不吃,好赖不通,油盐不进,行啊,我也不在乎了,我跟你同归于尽吧。」

  他终于开口了,只有三个字。

  「现在吗?」

  我被他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给激怒了:「梁冠月,你没有爱人没有朋友,我也不能有,是吗?你爹死娘嫁人,我也得家破人亡?」

  我从未想过我能说出如此恶毒的话来。

  他静默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发出一声耻笑:「随安,原来你这么恨我呢?」

  我也嘲讽地冷笑:「我这怎么是恨你呢?我只是用你爱我的方式来爱你罢了。」

  他看了一眼表:「我该去准备了。」

  说完他拉开门,门里的光透进来,他背对着我,停住脚步。

  「随安,你是我见过最笨、最自以为是、最自私的人。」

  我留在黑暗里,冷冷地笑。

  至少我还是个人。

  推开门,梁冠月已经上台了,我摆不出笑脸,径直越过了他。

  嘉颖已经到了,此时坐在我父母身边,见我来了就站起来迎我。

  「亲爱的你去哪了?把叔叔阿姨晾在这,是不是又偷偷去谈恋爱了?」她丝毫不顾这里是礼堂,还是咋咋呼呼的,「你为什么要跟叔叔阿姨说你在集训啊?」

  我愣了一下:「什么?」

  「你都多大了,谈恋爱还搞地下情啊?一个电话都不打,阿姨都担心死你了,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傻了!」她笑嘻嘻地冲我挤眼睛,「叔叔和阿姨可是立刻买了机票,来看看能让你这个乖乖女叛逆一把的男朋友到底靠不靠谱!」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自己好像听不懂中文。

  「你、你让我爸妈来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嘉颖,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我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啊……」

  电话不在我手上,我怎么接。

  我还想说几句,但我妈已经有些不满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啊,随安,谈恋爱是需要瞒着我们的事情吗?」

  我扶着额头,觉得头晕:「行了妈,您别添乱。」

  想到我刚刚冲动之下对他说的那番话,竟觉得有点讽刺。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头走向舞台,甚至很不体面地脱掉鞋爬了上去。

  可能看我是他的女伴,居然没人拦我。

  我走到他身边,他没抬头,正用手细细地抚摸琴键。

  「对不起。」

  「不要到舞台上来。」

  「冠月,我……」

  他抬头看着我,面带微笑,声音很温柔:「这位观众,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请您回到您的座位上去。」

  现场的记者估计把这当作打情骂俏的小玩笑,居然轻轻笑起来。

  我无言无语,再站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好说:「等你演出结束我们再说吧。」

  我坐在座位上——这个位置是他特意给我挑的,并不是最好的位置,只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坐在第二排,第 14 座。

  礼堂里坐满了他的后辈,更多是他的粉丝,当然是女粉多一些,她们肤色面貌各异,却都洋溢着幸福憧憬的笑容。

  我曾经也是这样的吗?

  我偏过头去问嘉颖:「你说,她们喜欢他什么?」

  「长得帅,有才华,又有钱,体贴温柔,完美呀!」嘉颖刻意压低声音,却还是很兴奋,「你喜欢他什么?」

  我自嘲地笑:「我也不能免俗。」

  演出开始了,他先弹了第一曲,简单打了招呼,再一首一首地弹下去,丝毫没有被我影响,反倒是我心烦意乱。

  「嘉颖,我有事情要跟你说,你别吓到。」

  我该坦白了,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出了我能控制的范围。

  我侧过脸看着嘉颖,她正在看台上,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嗯?亲爱的你要说什么?」

  我看着她,忽然有点恍惚。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听钢琴。」

  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可我没回头。

  我该怎么面对她呢——她看梁冠月的眼神,我从没见过,那个眼神复杂又空洞,让我不知道如何描述。

  「随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居然因这一句话冒了冷汗,虽然我不知道,这句话的背后是什么。

  「你能找到这么好的幸福,我真的好开心啊!」她靠在我肩上,笑眯眯的,那么自然,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演出很顺利地接近尾声,梁冠月站起来,走到舞台中央,向观众鞠躬行礼。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请允许我用英语进行接下来的讲话,台下有个小家伙,她听不懂德语。很高兴回到我的母校,在这里,我度过了我的大学时光,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比这所学校留级最久的同学还大上两岁。」

  众人轻轻地笑。

  「我十五岁才开始学琴,其实非常晚。教我的人是我的继父,而鼓励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他们一起,造就了今天的我。」他顿了顿,继续说,「几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个女孩,跟她坠入了爱河。她就像一支百合花,清新,坚强,妩媚又充满生命力,跟她在一起时,我有好几次差点巴不得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她今天就坐在台下,第二排第 14 座,她是在一次演出上认识我的,当时她就坐在这个位置。她和大部分女孩一样,总是喜欢纠结我是否爱她这个问题,但她又和其他女孩不同,尽管我不能告诉大家,是怎样不同。」他看着我,说「我真想把她永远留在我身边。」

  人群响起轻微的骚动,轻叹,或是失望的低呼。

  他该不会要求婚吧?

  谁给他的自信,让他觉得求婚对我来说是个惊喜?

  他手中有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别误会,随安,我不是要求婚,我知道你会恶心得当场吐出来。」他的语气很像在开玩笑,单手打开盒子,丝绒盒里有一条钥匙形状的项链。」

  我一眼就认出,这是我手铐的钥匙。

  他要干什么?

  「随安,你要不要上来讲一讲这条项链的故事。」他体贴地补充,「我可以帮你翻译。」

  我应该冲上去,夺过麦克风,一条一条细数他的罪状,揭露他的恶行。

  哪怕是在我父母的面前。

  我缓缓走上前,仰面看着他。

  他也低着头,温柔地看我。

  我接过麦克风,声音哑得厉害:「各位,他……他……他囚禁了我。」

  这句磕磕绊绊的控诉化作流利好听的英文,从梁冠月口中纹丝不动地说出。

  满座哗然。

  梁冠月平静得令我害怕,然而更令我害怕的,是我视线所及。

  在礼堂的门口,辉煌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睛,正在盯着我看。

  她的身形修长,打扮高贵,站立时的体态也很优雅。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的方向——我不确定她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身后的人。

  如果我在这里把她的骄傲拉下神坛,她会怎么做?

  她会用她的余生摧毁我的一切,将所有酷刑毫无保留地施加到我的身上。

  我张着嘴,久久地讲不出话,久到梁冠月转过头来看着我,轻声问:「And?」

  他竟还催促我,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我粗重的呼吸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播出来,片刻后,我竟求助般地回过头,看着梁冠月。

  他压低身体,轻声问我:「怎么了?说不下去吗?」

  「她在看我。」

  我放下麦克风,面向他轻轻地说。

  他笑了一下:「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冠月,是她、她在看我。」

  顺着我的视线,梁冠月也看到了那个阴影中的女人。

  于是他从我身后绕到我身边,比我靠前一步,从我汗湿的手中接走了麦克风。

  「各位,我囚禁了她,她是这么跟我说的,当时我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比我要淡定得多,听起来抑扬顿挫,非常悦耳,「随安是个很有才华的作家,她教会了我很多我没来得及学的成语,其中一个非常有意思,叫作『画地为牢』,这个词的意思是说,在理想社会中,人人自律,面对自己的罪责,只需要在地上画一个圈,那么在惩罚期限之前,人们会自发地留在圈中,不会踏出半步。」

  他顿了顿,又说:「她告诉我,现在这个成语偶尔也用来泛指陷入爱情的人,他们会因为恋慕对方,自愿地踏入对方画出的囹圄之中,甘之如饴,不想离开。」

  他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那时她说我囚禁了她,这应该是我听过最特别的表白,并且我想,她也囚禁了我。」

  他的说法听来暧昧又浪漫,让我找不出一丝纰漏。

  「希望她原意一直囚禁我,我会把这枷锁的钥匙丢进海里,或是送到她的手中。」

  他将那枚钥匙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同他最初送我的那一条相叠,然后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为这浪漫又诗意的一幕。

  闪光灯的背后,我看见阴影里,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带着笑意,最终她推开门,离开了我的视野。

  我从没想到这些人会坐在一起。

  梁冠月的母亲,我的父母,嘉颖,梁冠月,还有我。

  不,几个月前我是想过的。那时我甚至很期待,把我的白马王子介绍给我的朋友,带给我的父母考量,也见一见他的家人,努力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分子。

  幻想破灭,我也再没有心力去维护虚假的体面:「爸妈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回国?」

  我打断家长之间热络的谈话——故作谦虚的炫耀,别有用心的吹捧,旁敲侧击的试探,投其所好的引导。

  场面因为我的一句话而冷下来。

  没人说话,还是郑嘉颖出来和稀泥。

  「随安你干吗啊,你最近怎么了?」

  「没你的事。」我说,「爸妈我觉得你们回去吧,我在这边顾不上你们。」

  「随安,别嫌爸爸妈妈烦,等你们的婚期定下来,我们就走。」

  我因这句话而瞠目结舌——他们才刚刚见面,不过几个小时,甚至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什么婚期?」我长吁了一口气:「你没听到今天冠月说他不想求婚吗?」

  「小梁,你不想娶随安吗?」

  我爸懒得跟我废话,直接去问梁冠月。

  梁冠月不置可否,说:「叔叔,我得跟您坦白一件事,我没有生育功能。」

  我父母沉默了一会儿,我妈又问一遍:「那你想娶随安吗?」

  「随安会愿意嫁给我吗?」

  「我不愿意,我不想结婚,我宁可去死。」

  「随安。」我妈沉声阻止我。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像话吗?」我爸也轻轻敲了敲桌面。

  郑嘉颖还是那一句:「随安你怎么了?」

  我真是快疯了。

  梁冠月笑笑,站起来:「我觉得你们需要聊聊,那我去抽支烟。」

  我知道他是不抽烟的。

  一直不说话的优雅女人忽然出声叫我的名字:「随安。」

  「阿姨您能先别跟我说话吗?」我疲惫地撑在桌子上,捂着脸,「阿姨,您跟您儿子的艺术,我理解不了,但是我尊重您,您也放过我吧。」

  「我希望冠月能和他爱的人在一起,随安,他是我的唯一,我的骄傲。」

  「您是希望他跟他爱的人在一起吗?那我告诉您,他爱他父亲,爱卑劣低贱的基因。」

  话出口的一瞬间,我后悔了。

  女人冷漠又炙热的眼睛紧盯着我,如果那目光能演化出实体来,此刻恐怕已刮走了我的头皮。

  「我失陪一下。」沉默片刻,她站起来,又一次消失在我视线里。

  「嘉颖你也先出去一下。」

  「随安,妈妈是这么教你的吗?你为什么这么没有礼貌!」他们似乎对我的表现非常不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正式场合里手肘不能放在桌面上。」

  我于是把拄在桌子上的手拿了下来,轻声说:「妈,我真的不想结婚。」

  「随安,你已经三十岁了,他几乎是你能找到条件最好的伴侣了。」

  我用捂在脸上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所以呢?我三十岁了,然后呢?」

  「你不要拍桌子,随安,你一直挺乖的,挺听话的。」我妈倒还是很温柔,「爸爸妈妈看人要比你准得多,他能带给你最优质的生活,这样我们也可以放心了。」

  「爸,妈,从你们说要我结婚,到现在,你们问了他的学历,他的家庭,他的财产,他的职业,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爱不爱他?」

  「你在矫情什么?」我爸似乎对这种爱不爱的话题非常不屑,「你不爱人家,你为什么要跟人家谈恋爱?」

  「他是个变态,他是个疯子你们知道吗?」

  「他打过你?」

  我在这句话中愣住了,半天才说:「没有。」

  「那他出轨了?」

  「不是。」

  「他赌博?吸毒?」

  「没有!没有!」我终于崩溃地摔碎了杯子,「他囚禁我,你们知道吗?他限制我的自由!他践踏我的尊严!他想把我变成一条狗!」

  我摔东西的举动吓到了我妈,她惊讶地看着我:「随安,你究竟在说什么?你怎么会变得这么暴躁?」

  「自从上次吵架之后他就一直铐着我,他想杀了我,妈妈,他想让我跟他一起死!他说要我永远留在他身边,他要我做一条狗!」

  我哭了出来。

  屋子里半天没有别的声音。

  良久,我妈清了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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