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的本意是了解故事的全貌,或许就能借此攻破他的防线,但他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夜里,我听见一声奇异的响动,像是橡皮刮过湿玻璃,又像是动物受了伤,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屋子的四壁包着软墙,隔音却似乎出奇地差。

  这声音十分痛苦,却又夹杂着些许的欢愉,声音的主人听起来几乎崩溃,却又纠结着停不下来。

  我在黑暗中惊恐地瞪大双眼,因为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声音,属于那个优雅的女人。

  梁冠月也醒着。

  他一脸平静地看着我,片刻,他伸出双手,捂住了我的两只耳朵。

  然而这声音还是分外清晰和突兀,我们就这样在黑夜中诡异地对视。

  他就着掩耳的姿势将我紧紧地搂进怀里:「睡吧随安,我们明天去住酒店。」

  「冠月,我们得报警,这是家庭暴力!」我揪紧他的领子,「国外对这个很重视的,你得帮帮你妈妈。」

  他在沉默中低头看我,忽然拉着我跪坐在床上,取下床头墙面上的那幅挂画,画的背后竟有一个三指宽的小洞,昏黄的灯光投射进来。

  我也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他拉起我,推着我的背把我抵在墙上,逼我顺着那个小洞窥视隔壁房中的画面。

  优雅的女人被拴住四肢,摆出怪异又痛苦的姿势,奇形怪状的道具填满她的身体,像器物一样门户大开地供男人享用,年轻男人揪着她的头发粗暴地蹂躏她的身体,仿佛她是一块破烂的布。

  只有潮红的脸孔和濒死的吟哦证明这还是一个活人,她却好像在笑一样。

  我捂住嘴巴,不知道是怕自己喊出来还是怕自己吐出来。

  「冠月,」我不想再看了,他却扶住我的脑后,「冠月,放过我,我快吐了……」

  我忽然想起上一次,我也是这样跪着,身上穿着他的白衬衫,他也像这样在我身后,一次次把我卷进汹涌的欲海。

  但此刻的他是如此淡定,连在我耳侧的呼吸都不乱分毫。

  他没有碰我,我却觉得比上一次还要痛苦,还要折磨。

  忽然,男人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正对上我的眼睛。

  他还保持着动作,却冲着我缓缓地笑了。

  「啊!」

  我浑身一个激灵,身体电击一般地瘫软下去,跌进梁冠月的怀里,揪着他的袖子发抖。

  「冠月,我、我……对不起……我……」

  我跪坐在床上,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不仅如此,我甚至失禁了。

  他按开床头灯,隔了两秒才明白我在说什么,沉默地用被子裹住我,自己抱起弄脏的床单和毯子,往门口走。

  打开门,男人就站在门口,面带笑容,我差点吓得晕过去。

  梁冠月沉默地越过他,他却看着梁冠月手中湿掉的床单,不怀好意地笑。

  我不知道他跟梁冠月说了什么,不过梁冠月没搭理他,只是关上门。

  他回来的时候,我还裹在被子里,像一只白白胖胖的春蚕。

  「真出息啊李随安,吓尿裤子了。」他开玩笑的时候也不笑,「就你这耗子胆还想杀人呢?」

  「他今天跟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我看着他,问。

  「他问我是不是把你吓尿了。」

  这话粗俗至极,下流不堪,我从没听他说过。

  他纹丝不动,我却结巴了一下:「不、不是刚才,是在客厅的那一句,就是你要我骂他那一句。」

  他看着我,忽然勾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笑来:「他问我,我也会像捆牲口一样捆着你吗?」

  他摸了摸我的头,温柔地说:「我也会的,随安,锁链和绳子有什么差别吗?」

  我一忍再忍,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

  他沉默地看了我半天,才开了口。

  「我来德国的第三个月,突然被告知可以举家从地下室搬上来,而且还可以跟着主人学琴。那时候最高兴的就是我母亲,她说要我好好学,学好能够出人头地。」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学琴很苦的,随安,我有时偷懒就会挨打。母亲会用抽条的树枝狠狠打我的背,只会肿,不会出血,也不留疤。我从那时候起整天都穿白衣服,希望有人能注意到我身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但是没有。」

  「那个时候我爸给我捡了只小土狗回来,我特别喜欢,当时我休学了,没办法,念不起,德语不好,也没人跟我玩。我母亲特别讨厌这只狗,她觉得我不好好练琴,后来我长大才明白,她讨厌的其实是我爸,她觉得我爸没本事。」

  「后来有一天我去参加一个比赛,我没名次,其实我觉得我弹得挺好的,但是,就是没有。」他缓了一口气,又说,「我回家以后,我母亲给我端了一锅肉汤,她说要我吃下去,就可以永远跟我的朋友在一起。」

  我心中咯噔一下。

  「那时候我还没有现在这么疯,随安,我不愿意,母亲就打我,她说我不听话,她是为了我好,她不想打我,不想惩罚我,可是我太不听话了。」

  「我吃了,随安,你不是问过我,我的狗滋味如何吗?我不知道,我全吐了。」他面无表情地看我,无视我的惊恐,「从那以后我就很听话了,拼了命地练琴,比赛也能拿奖了,能赚奖金了。」

  「那时候我母亲对我挺好的,她说她为我骄傲,我爸说,我一直都是他的骄傲。可是你知道吗,随安,有一天晚上,就在这间屋子里,就顺着刚才那个洞,我看见了刚才你看见的那一幕。」

  我张张嘴,却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六十岁的男人其实不行了,所以他更要换着花样地折磨女人。结果,随安,我母亲居然就那样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甚至笑了一下,「当时她身上穿着的就是你刚刚发现的那条下流的裙子,第二天她把这条裙子拿过来,要我挂起来,挂在床头。」

  「她说,冠月,好儿子,乖宝贝,你要看着这条裙子,知道妈妈为你受了多大的苦,遭了多大的罪,妈妈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你是妈妈的骄傲,你一定要出人头地,你要有出息。」

  「老琴师说,乐师、评委、大赛主办方,只要能帮得上我的人,就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他说我母亲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可笑的是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还说我是个废物,靠自己连比赛都获不了奖的废物,那个时候我一推开家门,随安,满屋子都是那个味道,像野兽一样的,男人恶心的味道。」

  「我是想要结束这种生活的,我想拯救我的家,我的家人,可是晚了,我爸没多久就发现了这些事,他们大吵一架,我母亲骂他窝囊废,我爸开了老琴师的车,那天下着大雨,他德语又不好,又没有认识的人,身上也没钱,也不知道他能去哪。我想跟着他,可是他跟我说,冠月,你要保护爸爸,你要保护爸爸最后的自尊。」

  「我爸是在桥上出车祸死的,雨大路滑,对面还开了远光,结果撞上了一辆运输建筑材料的大货车,整个车子都从桥上掉进河里,第二天快中午才捞上来。听警察说,钢筋顺着右眼扎进去,把脑袋都扎穿了。」

  「后来我得了好多奖,赚了钱,出了名,我不想让我母亲嫁给那个琴师,我有能力了。可他们还是结婚了,她说她习惯了,甚至那老头死了以后,她又找了这个年轻的,她上瘾了。」

  他讲完了,回过头来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李随安,李作家,这样的故事你写得出吗?」

  「冠月,我……」

  我写不出,我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才会说要我做他的一条狗,听话地永远跟他在一起。

  所以他才一直穿着白衬衫。

  所以他从不展示自己获得的荣誉。

  所以他一直戴着那副没有度数的眼镜。

  所以他要铐住我,囚禁我。

  所以他不沉迷,他克制,所以每一次,我想用身体去跟他讨点便宜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厌恶,甚至厌恶得恨不得杀了我。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洗干净,全都是那个味道,我看你不仅习惯,你还上瘾了。」

  所以……

  我不能再想下去了,头疼,心又淤堵得想吐。

  「冠月,我不知道……」

  「随安。」他突然露出了一个很讽刺的笑容,「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被我打动了?」

  「什么?」我忽然愣住了。

  「我的悲情童年,惨淡青春,跟你有一点儿关系吗?就因为我很苦,很惨,这些人对我做的事情不对,所以我对你做的事情就对了吗?就有道理吗?」

  我的心在他讥诮的笑容里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刚才,」我睁着无神的眼睛,自言自语地喃喃,「我刚才……冠月,我刚才……」

  「你刚才,只差一点就被我洗脑了,随安。」

  他看着我,把我搂过去揉我的头发:「笨蛋。」

  「你究竟想要什么,冠月,你为什么要提醒我?」

  「你会知道的,随安,不要急。」

  提着行李从梁冠月家里搬出来的时候,他母亲出来送了我,举手投足还是很优雅,我却只觉得恐怖。

  她对我说:「随安,冠月是个艺术家,艺术是疯狂的,不被理解的,需要牺牲的。」

  我不想去看她的脸,将目光低下去,才发现她的脖子其实很松皱,隐约可见深深浅浅,大小不一的瘀斑。

  梁冠月拽住我,平静地看着她问:「你什么时候才能过够这种生活?」

  「我的一生都是为了你,冠月,为了把你生父卑劣低贱的基因从你身上剥离出来。」

  梁冠月频频点头,轻声说:「谢谢。」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表情——我猜他已经不想就这些问题扯下去了,对他来说,这类问题就属于「没有意义的问题」,需要立刻停止思考,才能好过一点。

  坐在他的车上,我不敢跟他说话,反而是他若无其事地问我:「你中午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听你的吧。」

  「牛排?」

  「可以。」

  这是一家很有特色的餐厅,店内被分成一个一个小隔间,用帘子隔住四周,封闭又暧昧。

  牛排是放在厚铁盘里端上来的,滋啦滋啦地响,我伸手夹菜的时候,胳膊不小心碰到边沿,烫得立刻缩了回来。

  梁冠月却突然碰翻了杯子。

  「没事,烫了一下。」我抬起手来看看,小臂内侧留下一块胎记般的红印。

  他看了一眼,叫人进来换了杯子,坐到我身边,把我的牛排端到他面前,细细地切成小块。

  「随安,你还记得我昨晚给你讲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可能后半生都无法忘记这件事。

  「那天晚上,那个老琴师对我母亲说,我要在你脸上烫个烟头,我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 whore。」他低着头熟练地切牛排,头也不抬地问,「你知道我母亲说什么吗?」

  我不敢吭声。

  「她说,不要烫脸,冠月以后要成才的,我得陪他上电视上报纸,上领奖台的。」他切好了牛排,放下刀叉看着我,手指却灵活地在桌下点了点我腿间的嫩肉,仿佛在弹奏我,「她说,你要烫就烫这里。」

  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给我,甚至叉起一块儿送进嘴里:「随安,原来人肉烧煳了,闻起来跟畜生是一个味道。」

  我捂住嘴,看着面前七分熟的红肉,忽然开始干呕,只差一点就吐了出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缓缓理顺我的后背,温柔地笑问:「随安,你会不会是怀孕了?」

  我诧异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不是……手术……」

  「我说,你就信吗?」

  我的手不自觉地摸上肚子,寒意慢慢遍布了我的全身,我几乎要发抖了。

  「你简直是个人渣。」

  他笑了笑,又重复了一次:「我说你就信吗,随安?」

  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我的头:「随安,我真的从来没见过比你更笨的人。」

  他站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切自己那一份牛排,而后专心用餐,不说话了。

  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

  「别这么看我,随安,我有骗你的必要吗?」他浅浅地看了我一眼,「你可以仔细回忆一下,我骗过你吗?」

  我低着头,斟酌了半天,才说:「冠月,我知道你一定听不进去,但你、你不应该把对你母亲的恨转嫁到我的身上。」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别揣测我,也别给我编故事。」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我跟你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你当然可以恨我,因为你不欠我的,因为你是光,你是温暖,是正义,是我的对立面。但我不是,随安,我本来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有恨的立场。」他看着我,平静地说,「我寄生于丑恶,汲取丑恶滋生的养分,就没有资格去抱怨丑恶腐蚀了我。」

  「随安,我有什么资格去恨我母亲?」他用餐巾擦净了嘴,静静地看着我,「不是那些不堪的交换,我会有今天吗?」

  「可你根本不想要这些东西,冠月,别不承认,我对你这点了解还是有的。」我说。

  「你说的对,随安,我根本不在乎这些财富,沽名钓誉的艺术,声望,还有皮囊,但是,」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这些东西却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比如安全,温饱,比如明亮规整的屋子,干燥温馨的床,比如你。」

  他说到我的时候,我的手抖了一下。

  「没有这些东西,随安,我有机会认识你吗?你会搭理我吗?」他勾起一个笑,阻止我回答,「你不会的,随安,但这很正常,你本来就应该去找跟自己更匹配的人,不要以圣人的标准要求你自己,不要心怀慈悲怜悯,就为了证明自己善良伟大不虚荣。」

  「你在教育我吗,冠月?我有点听糊涂了。」我拄着头,听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当时跟我说什么来着?你不会拯救我?」他轻声发笑,「随安,我当时差点笑出声来你知道吗?你有时候自以为是得有点可爱,你居然觉得我想让你拯救我?」

  「咱们俩谁救谁还不一定呢,随安。」他耸了耸肩,「我根本好不了,随安,我不需要你救,我只需要你忍着,忍到我死了。」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问完了就笑了,摆了摆手,「行了,我又犯老毛病了,我又想跟你平等沟通了。」

  「随安,你不是经常跟我讲平等吗?但是人渣不会跟你讲平等,暴徒不会,魔鬼不会。你的那一套在我们面前根本玩不转,我们会抢光你的钱,践踏你的自尊,折磨你的精神,玩烂你,让你崩溃,让你疯掉,让你巴不得马上去死。」他口中说出的话这么恐怖,却伸出温暖手掌,摸了摸我的头,「我现在还不想这么对你,随安,但是你不要自投罗网。」

  他是在对我说,别爱上他。

  这是不是说明,他爱我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随安,如果你非常想要一个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他交叠双手,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你问我爱不爱你,我可以告诉你,爱。你想的全部都对,占有欲,破坏欲,性欲,这些全部都是。但是随安,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我看着他,等他发问。

  「一只掉进泥潭里的苹果,你会去好奇它甜不甜吗?」

  我轻轻摇头。

  「那面对我这种阴沟里的疯子,你为什么要去纠结我爱不爱你?」他挑了一下眉,笑了,「难不成我爱你,你就要爱我了?」

  他不等我回答,继续说:「不可能的,我了解你。你说对了一件事,随安,我的爱是卑劣的,并不会因为爱的是你,就突然变得高尚了。我也不会因为爱你就对你温柔,对你纵容,对你手软,我不会因为爱你就放过你,不要以为你能利用这份爱,你要时刻记住,我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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