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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容佩已经没了挣扎斗狠的力气,进忠觉着这几日的折磨已经够了,掸了掸袖口上的水渍,背着手离开。

  一个执刑宦人跟了出来:“进忠公公,靛儿已经埋了。”

  “嗯。”进忠从袖袋里摸出一只银锞子,瞥了一眼门内:“两日内,让她死。”

  这几日紫禁城中死了几个人,先是一个原为永寿宫的宫女靛儿畏罪自杀,后是两个慎刑司中掌刑的嬷嬷意外身故,紧接着便是容佩,因风寒死在慎刑司里。

  容佩死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小了说,死的不过是个包衣出身还无甚家世的宫女,这宫中死的奴才本就不少,再添一个也不过是吹了阵风,很快就散了。往大了说,死者是继后宫中的管事大宫女,因被皇帝判为“恃宠行凶”而受罚,这“恃宠”二字明面上指的是宫女仗势欺人,暗里却是在指继后对底下人缺乏管束,有心人看来,这便是实打实地摔了继后的脸,底下那些个不服管教的便愈发地对本就逐渐失宠的皇后不敬起来。

  只是这满宫里将此事都传遍了,却不见继后这个正主儿有何反应,只当晚翊坤宫里又传了一次太医。

  且不论继后那里是何等心思,皇帝这边,却是十分惬意。

  魏嬿婉召了婉嫔庆嫔及新晋的舒嫔几个,在御花园中设了宴,专邀了皇帝,说要仿着古人,玩一玩这曲水流觞。

  皇帝听闻十分新奇,庆嫔和舒嫔他是知道的,皆是书香世家出身,于诗词一事上颇为精通,尤其是舒嫔,虽与继后相仿,平日里性子傲了些,行事却比继后温婉,因此近来十分得宠。

  只是这炩嫔和婉嫔,一个是包衣宫女出身,无甚眼见修为,一个虽出身官宦人家,却是笨嘴拙舌,并不善出风头,怎么这几人反倒搅到一块去了。

  待入了座,皇帝才知,这都是炩嫔的主意。

  炩嫔几个汉家女皆穿了汉家衣裙,如江南女子一般,舒嫔也将往日的宫装换了,改穿了小褂长裙,瞧着也妍丽了几分。

  魏嬿婉首先笑道:“可先说好的,这曲水流觞原是吟诗作赋的玩法,我与婉嫔姐姐并不擅于此,便斗胆改一改,不若这样,酒杯到了谁的跟前,不拘是什么,作画也好,作诗也罢,或是弹个琴,唱个曲儿,也都好,总之不能推脱冷了气氛,可好?”

  皇帝称赞,众女也并无异议。

  一时御花园中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你从哪里来,身上这般香甜?”继后的双颊因怀孕有些浮肿,似乎心情不大好。

  愉妃抬了袖子放在鼻下轻轻一嗅:“或是今日在御花园沾上的。姐姐不知,今日炩嫔同舒贵人庆嫔婉嫔她们几个在园中设宴,皇上也在。我过去见了礼,想是那是沾在身上的。”愉妃说着愈发气闷:“姐姐,我早说了这几人妖妖娆娆的,不是好人,如今皇上也教她们勾了魂儿去,姐姐有孕也不曾来瞧一眼,实在是令人寒心。”

  继后本就心绪低落,闻见了她身上不知从谁身上过的香气,浓郁扑鼻,又听说相比自己的日日抑郁,皇帝却浑不在意,心里愈发难过起来,忽地面色一白:“惢心……海兰……我似乎……要生了!”

  十三、旧怨

  玉杯滴溜溜地在水道里打着转,停在了魏嬿婉跟前。

  “炩嫔,该你了。”皇帝笑着看她。

  魏嬿婉一挽长袖,倾身将玉杯拈起,朱唇轻启,将那一杯子果酒一饮而尽,双颊微微泛红:“嫔妾不擅诗赋,便给皇上画一幅画吧。”

  皇帝笑道:“朕未曾听说过你学过什么书画,想必是偷练的,故意今日在人前卖弄。”

  众女垂首掩唇,嗤笑不已。

  魏嬿婉也不羞恼,拈着玉杯遥遥一指:“这儿热得慌,咱们到凉亭去,那里四面透风,嫔妾也好作画。”

  皇帝见她愈发无状,便生了逗趣之心,笑道:“好,咱们一块过去,你若画得不好,朕可是要罚的。”

  几人移至凉亭,宫人摆开桌案,奉了瓜果点心,又设了一方画台,点了香,魏嬿婉才开始着笔作画。

  一炷香后,皇帝近前观瞧,见画的是一副最寻常的红梅双燕图,便道:“朕以为你画什么呢,原来是这个。”

  魏嬿婉捉了他的袖子娇笑:“皇上自是瞧不上嫔妾的微末伎俩,只是嫔妾天资愚笨,光是练这画儿已练了一月有余,只求皇上可怜嫔妾,指点一二。”

  皇帝又瞥了一眼那画,揽过她的腰身,以手点指:“此画毫无意境,朕也无从点评。只是你若能在这画儿上加一二句应景的,或能升华几分。”

  庆嫔一听此话,忙起身笑道:“嫔妾倒有一句,不知可否应景。”

  皇帝点点头:“你说。”

  庆嫔得了允许,又向皇帝靠近几分:“炩嫔这画,画的是红梅并双燕,嫔妾便想到宋时欧阳永叔曾有一句:红蜡枝头双燕小,金刀剪彩呈纤巧。甚是应景,不知如何?”

  皇帝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道:“庆嫔不愧是陆家女,于诗文上记性颇好。”又低头对魏嬿婉道:“炩嫔,你的画太过敷衍,朕就罚你饮三杯酒,不许推脱。”

  魏嬿婉领命,咬着牙饮了三杯,这果酒甜丝丝的,却有几分后劲。加之她先前已饮了一杯,吃酒猛了,便有了些醉意。

  另一边,庆嫔见得了皇帝关注,便愈发欢快起来,与舒贵人联了几句诗,又命人去取琴,要在这凉亭中作乐。

  回宫取琴的宫人尚未还转,便见李玉躬身进来,对着皇帝耳语一番,皇帝面色微微一僵,之后便带了几分喜色,随即起身:“皇后生产,你们都散了罢,回去给皇后祈福。”

  众女一时错愕,纷纷起身,魏嬿婉也摇摇晃晃地扶着春婵立起来,目送皇帝离去。

  舒贵人与婉嫔面色欣喜,庆嫔倒是一脸不悦,故意走在后头,悄悄拉着魏嬿婉说话。

  庆嫔是个憨直的性子,本就瞧不上继后和愉妃压制人的手段,也不服她们管教,自恃有太后做靠山,平日里便有几分嚣张。入宫后也只同魏嬿婉这样惯会安抚她的人交好。

  “翊坤宫那位,可真跟我不对付。”庆嫔一面走,一面抱怨。“上回皇上召了咱们几个姐妹饮酒,那位便急哄哄地赶来扫兴,说什么咱们姐妹勾得皇上白日宣淫,降了位份不说,还罚了禁足抄经。今日也是,皇上好容易瞧我一眼,又被她截了胡。”庆嫔说着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魏嬿婉因饮酒又吹了风,颇有些头疼,应付道:“今日我做东,本想让姐姐出出风头,哪想还是这般赶巧……我有些晕,姐姐先行一步,我在此缓一缓,等人抬了辇来再走。”

  庆嫔只得道:“你的心思我自然明白,咱们来日再聚。你也回去醒醒酒,莫再教那位捉了错处。”

  魏嬿婉在风口处站了一阵,好容易清醒了些,才坐了辇舆回去。

  不想因饮了酒又着了凉,魏嬿婉半夜便发起高热来,胃里作呕,昏昏沉沉地吐了一地。

  春婵忙去请太医,只是今日继后生产,哪里有多余人手。她先是到太医署,太医署中只推脱说太医都到翊坤宫去了,其余人等并无资格为后宫妃嫔瞧病。又打听到皇帝也在翊坤宫里,于是她只好又到翊坤宫去求人,才一到宫门口,便见里面乌泱泱地都是人,春婵尚未开口,便听见有人嘲讽:

  “哟,这不是炩嫔身边的么?怎么皇后娘娘生产,炩嫔也不赏脸来一趟,只派你一个过来?”

  说话的是叶心,一脸鄙夷的模样。

  春婵心里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本不欲理睬,却见廊下转出一人来:“春婵?你来这做什么?”是愉妃。

  春婵只得道:“奴婢是来找皇上的,我们主儿发了病,太医署也没有多余的人手,因此来求皇上拨一二个能瞧病的给我们主儿救急。”

  愉妃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冷冷道:“这儿也没有多余的人,皇后生产是大事,皇上也盯着呢。不得已,就让炩嫔缓一缓吧。”她早就对魏嬿婉万般瞧不上,如今得了机会,自然要狠狠作践一番。

  春婵急得要哭:“奴婢求求愉妃娘娘,让奴婢见一见皇上吧。”

  愉妃被吵得心烦,挥手呵道:“都是死人么!还不拖出去!在这里大吵大闹地,惊了皇后可是重罪。”

  春婵来不及再说什么,便被几个叶心带着几个宫人连拉带拽地扯了出去,

  一道隐在暗处的阴影窥见了全程。

  耳房中灯火微跳,齐汝在一人灯下整理药方。

  妇人生产,医者能做的实在有限,至多是根据产婆描述的情状,出些方子,应急而已。

  “齐太医。”门不知何时开了,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立着一个削瘦的宦人,总是面带三分笑的模样,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齐汝忙起身:“进忠公公,不知可是皇上……”

  进忠抬手止住他要揖礼的姿势,问道:“皇后生产,可有异样?”

  “呃……下官看来,皇后生产并无凶险,此胎虽则先前有些不稳,如今熬到生产,便是无碍了。”

  “嗯。”进忠略一颔首,又道:“炩嫔发了急病,既然齐太医此时无事,不妨到永寿宫走一趟。”

  齐汝心思一转:“这……皇后娘娘生产,下官不敢擅离。”

  进忠微微抬眼望外头一扫,缓缓道:“那边还有一个江太医守着呢,多您一个不多。”

  齐汝是个人精,自然明白此话的含义:继后跟前一向得用的,只有江与彬,为了拉拢这位,甚至将自己的心腹宫女指给了他。自己原先是跟着孝贤皇后的,如今风水轮流转,在继后这边反而受了冷落。眼下继后生产,随时召用的,恐怕也只能是这位江太医,而不是自己。如此一来,自己倒不如转头下注,或许还能再出头一回。

  齐汝向来是识时务的,忙道:“公公说的是。下官左右无事,还是随公公走一趟吧。”

  魏嬿婉昏昏沉沉地,只隐约知道有人给自己瞧了病,又熬了药,不知是春婵还是澜翠,拿了勺子硬要往她嘴里灌药。魏嬿婉身上发着热,胃里也难受的很,只一个劲地推搡:“不要,都给我滚,我不喝这东西。”

  不知是春婵还是澜翠在她耳边劝着:“主儿好歹忍忍,再喝一口。”

  到了后来,也不知是谁,将她牢牢锢在怀中,在耳边低声喑哑,隐隐透着威胁:“魏嬿婉,你最好将药喝了,不然本公公自有法子惩罚你。”

  魏嬿婉似乎对这个声音十分熟悉,而且潜意识里对此人不敢反抗。但她的脑子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也来不及辨认声音的主人,只是本能地听从了对方的建议,乖乖张口。

  “苦……”一勺药汁进腹,魏嬿婉只觉得自己胃里又有些难受,几乎要呕出来。

  “乖。”那人声音微微上扬,带着些许轻佻,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喝光它。”

  魏嬿婉几乎是一边掉泪一边把药喝空的。喝完了药,她便软软地倒伏床上,有人要给她盖被子,被她一把掀开:“热得很。”

  对方却坚持着用被褥将她紧紧裹住,令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魏嬿婉,你若敢再动一下,我便再灌你一碗药。”那人贴着她的脸,冷冷威胁。

  魏嬿婉终是累得狠了,不再挣扎,只顾沉沉睡去。

  进忠回到翊坤宫的时候,继后已经顺利生下了一个皇子,序皇十二子。

  皇帝龙颜大悦,加赏上下。

  李玉心细,见失踪了半日的进忠终于出现,悄悄将他拉至角落:“你又去讨好永寿宫那位了?”

  进忠因困乏而面色微微泛白,却依旧含着笑:“是。”

  “皇后生产,你却擅离职守,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李玉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架势。

  “师父明鉴,我不过是为她找个太医救急,做件好事儿,盼着小主儿日后能记着我这个奴才的好儿来。”进忠倒是滴水不漏,“师父见得多,定然也懂得多。”

  李玉一时语噎,他自己便是攀上了继后这棵大树,才步步高升的,如今的确没有立场再去指摘自己的徒弟。

  “你……好自为之!”李玉无奈,撂了狠话,转身离开。

  进忠还是那副半笑不笑的模样,指尖在袖底轻轻摩挲。

  啧,那女人的肌肤真是愈发地娇嫩了。

  十四、北国

  金玉妍失了势。

  因为那个异国的世子。

  任谁都想不到,这个女人前一刻还因陷害继后受了刑,后一刻就疯了一样地从寝宫跑出来,几乎跑到金水桥去,就为了见那个男人一眼。

  那日风很大,天也阴沉沉地,她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一句“王爷”,成全了她的痴心,也令皇帝寒心。

  降为贵人,褫夺封号。

  魏嬿婉从澜翠断断续续的描述中隐约拼凑出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似乎自己也站在那寒风中追逐着一个人似的,不知为何,心里微微发冷,但又有几分快意,对着澜翠寒声道:“既然她失了势,咱们便落井下石。”

  “主儿想如何做?”澜翠立刻警觉起来,起身掩了窗。

  魏嬿婉把玩着一方雕成卧兔的芙蓉冻,声音带着微薄的凉意,轻轻道:“我在启祥宫时,曾见她有一副七宝手串,喜爱非常,常拿在手里,没有一刻是放下的。见人便称是北国之物,思乡情切不舍得换下。呵!”魏嬿婉轻嗤一声,眉角微微上挑:“如今想来,定是那北国世子送她的东西,因此才如此爱惜。既然如今她被皇上厌恶,又因这桩丑事令皇上疑心,不若就将此事揭开,定能一击必中。”说着将手中的绣帕使劲一扯,一方藕色荷花纹的帕子在纤纤素手中变了形。

  当七宝手串被掷在面前时,金氏便知道,自己进了一个死局。

  “金氏,当日你陷害皇后,如今又牵扯出旧年丑闻,可还有什么要说的!”皇帝坐在榻上,沉声斥问。

  “皇上……嫔妾……嫔妾……绝无此事啊!”金玉妍面色发白,膝行几步,跪在皇帝跟前磕头,却依旧咬死不认。

  “金氏,朕让你自个说,是在给你脸面。你是三位阿哥的生母,朕本不欲给你难堪!你旧情未了、私通北国、陷害皇后,若全抖落出来,你叫永珹永璇他们怎么做人!”皇帝越说越气,狠踹了她一脚。

  金氏狼狈地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不知是何人冤枉嫔妾,嫔妾愿当场对质!”

  “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么!工于心计,搬弄是非!”皇帝站起身,恨声数落道:“你口口声声说这手串是北国旧物,其实根本就是你与他的定情之物!那日你衣不蔽体,跑去见他,丢尽了朕的脸面,丢尽了大清的脸面,你可真是该死!”

  “嫔妾……嫔妾只是思念故国,才一时忘情啊……”金氏听得心惊,皇帝疑心极重,何况是这样令他颜面尽失的事!

  皇帝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却丝毫感受不到往日的怜惜,伸手将一张薄薄的纸扔在地上:“这又是什么!”

  金氏颤抖着看了一眼,便知自己已然全无翻身的机会。

  那张纸上的北国文字以醋汁写成,醋汁晾干后字迹便全然不见,只有经火烘烤才再次显现。这是她惯用的伎俩,在送往北国的书信中的空白处以醋汁写上密文,送出去时便是有人查验,也绝不会想到其中的蹊跷。

  皇帝见她已瘫软在地,冷哼一声:“朕自问从未亏待于你,你却如此包藏祸心、罪大恶极!竟然还妄想插手立储、干预国本!金氏,你死一万次也不够!”

  金玉妍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冷极了,她凄凄地笑了起来,泪如滚珠,丝毫没了方才的矜持:“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怎么样呢……我是如此地爱他……是我的错吗……这一切是我的错吗!”

  这启祥宫里的人早就被遣散了,外头只有御前的几位太监不近不远地候着,隐约能听见屋内的动静。

  金氏毁了。进忠十分确认。

  金氏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但魏嬿婉……她疯了么!

  进忠垂着头,将阴郁的面色隐在帽檐之下。

  不多时,房门哐地一声被踢开,皇帝双目赤红,大步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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