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泣露

  事情果然如江子羿所料, 伊尹在收到他战死的消息后就蠢蠢欲动,意欲从渭水领兵,以勤王之名直奔京城。起初伊尹顾忌着伊束的命令,心急火燎的远远观望了几日, 便连上三折请求伊束让他回京。

  当折子都放在伊束的木案上时, 她才算真正明白过来, 原来江昭领众臣请她理政,就是要使伊尹忌惮, 毕竟他们是亲兄妹,伊尹对她还有些情分。

  理清这一节, 伊束才重振旗鼓, 暂时从江子羿离世的痛苦中抽离出来。原本她已动了心思要江疾回京,可一想到自己与他结的梁子,她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探子来报, 江疾在碧阳以其祖父宁王江河的名义, 正招兵买马, 为了收拢人心, 甚至深入山野礼贤下士,如今已很成气候,让人不得不防。可伊束如今与江昭的处境已是艰难, 她要提防和对付的是自己亲哥哥,她若再纠集外人,岂非让父亲痛心?

  在此情形下, 伊束倒与江昭的关系好转起来,平日里事事都依了他,只余放江疾回京这桩事迟迟没有松口。诚然,江疾之能, 之谋略,之见识不在兄长之下,可她仍想,不到万不得已时,还是不要使这驱狼搏虎之计为好。

  当初邸报传到碧阳的宁王府时,项琪惊愕交加的念给江疾听,原本想着如何才能请太后给个恩典,放江疾回京奔丧,但江疾起初听得一头雾水,只问,“公叔死了?”语气里满是疑惑。

  项琪无声的点点头,正要开口安慰他,就见江疾抬手,道:“晋阳王的奏折拓本可有?”他不会相信,江子羿天命之人,一战便死。

  “有的。”项琪说着,抹了抹眼泪,把随邸报送来的拓本一齐递到他手上,见江疾并不慌乱,她的心也就跟着安定下来了。

  江疾接过拓本,一字一句的细细咀嚼足有十遍,适才越瞧越不对劲,遂拿起手边的狼毫,在朱砂里点了点,而后伏在案上勾勾画画,项琪立在一旁,心有不解道:“夫君,你在做什么?”莫非是这事另有隐情被他瞧了出来?

  “青筠莫急。”江疾抬手,挠了挠头,而后从桌上抓起一张宣纸,将奏疏按每四列“六二九二”的规律把字誊抄下来,如此两遍,项琪拿起一看,正是一句“吾身未死,藏身昆仑。”

  项琪大惊,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这是公叔出征和凯旋的日子。”江疾拿着那宣纸,又瞧了几遍,不禁哑然失笑,“原本我意这是巧合,可我往下又往下誊一遍,这八字成句,我便认定,公叔此计另有深意。”叹罢,江疾把纸揉做一团,顺手一扔,就扔进了废诗纸团里,不见了踪影。

  “可是昆仑与京城隔着千山万水,公叔如何控制事态?”项琪不解。

  江疾回头,将她拉着抱在自己膝上,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我竟忘了,你还未进过京城的宁王府,后院藏书楼中有一密室,是公叔尚为年幼时心烦的避世之处,极为隐秘,被爷爷戏称为昆仑。”说完,他就不可自持的颔首笑了起来。

  项琪听罢,长舒了一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公叔就不再为官了?”如今中北变法还未大成,其民生国力在列国中仍显尴尬,若失江子羿,恐怕列国卷土重来,到时变法大败,一切又重归原点。

  “闲云野鹤才是公叔一生所求呢。”江疾说着,拍拍她的手,而后又补充道:“吩咐府中随从,即日起着手收拾细软准备回京。”

  “当真?”项琪不信。

  江疾点点头,用手揽着她的细腰,又将头靠在她身上,闭着眼,似在思忖什么,晃了半晌,只听他道:“只等公伯自兴安岭回京,与伊尹合谋,咱们也就能回去了。”

  自二人成婚后,江疾每日都与她在府中吟诗弄月,很是快活,对于政务上的心思,她早已不如先前敏锐,好在江疾却从未怠慢过政务,他的直觉项琪信得过。是故她并不问为何伊尹要与江沛合谋,她只知道,这二人早已是王不见王。

  她想着,既然有机会能翻身,那便抓住这个机会,让他回去辅佐自己的兄弟,也不枉费他一片热忱与抱负。

  渭水那边,伊尹久不得伊束召见,不免心急如焚,只愿想着妹妹是被困在城中,他好借此机会回去,接手京畿城防,以免被江疾占了上风。可在途中他就听说,太后并未召江疾回京奔丧,从那时起,他心里就长出了怀疑的种子。

  江子羿生平最是倚重江疾,太后若是不允他们叔侄见最后一面,倒真是豁的出去。如此想来,太后忌惮江疾已深,必使其永不能翻身。此时他回京,定要将大权揽于一手才行,否则拿捏不住这少帝,待他羽翼丰满,自己定死无葬身之地。

  经过半月长途奔袭,伊尹终于赶在江子羿下葬前回京,却见城门紧闭,守城之人早已换成景灏的手下。伊尹在城外叫骂一通,对方都以宫中无有响应为由将他拒之门外。

  伊尹原想强攻,可哨骑来报,平意和景灏的大军此时正盘桓在距城二十几里外的灵山上,日夜操练,一刻也不见松懈。伊尹转念一想,原来,这江子羿即便死了,也还给他留了后手,真够腻味人的。无奈之下,他只得陈兵在与平意大军一沟壑之隔的地界,静等着听命入城奔丧。

  伊尹坐在高高的灵山山顶,嘴里嚼着狗尾巴草根,极目远眺,让他忍不住要叹一句,大好河山,大好河山啊!如此秀美山河,若起刀兵,倒真是他暴殄天物了。想到此处,左右上前来报,太后请将军单骑入城。

  伊尹听罢,鼻腔里冷哼一声,这碎妹子,江山唾手可得,倒防备起我来了。他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应了太后要求后,就与传旨天使一道策马入了城中,直奔江子羿停灵的林光宫而去。

  到时,只见江昭披麻戴孝,面无表情的端坐于灵堂一侧,他手边的梨花木长条盒里,装着江子羿随身的君子剑,古朴厚重。

  伊尹入内,先对着硕大的棺椁和牌位行了跪拜礼,而后才跪转身子面向江昭,拱手道:“末将参见皇上,请皇上节哀。”语气里满是遗憾与真挚。

  江昭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眼皮,瞧他一眼,手一动不动的按在那剑上,看的伊尹心惊肉跳,他甚至想到,若是江昭令他自裁,他该如何。

  他环顾四周,见此殿左右中并无可供人藏匿之处,方才恢复如常,起身执起香烛拜了三拜。

  二人在殿中静默半晌,终是江昭沉不住气开了口:“大将军在渭水操练士兵辛苦。”不悲不喜,叫人听不出褒贬,亦拿捏不准他弦外之音。

  伊尹拱手,“烦劳皇上挂心,这是末将该做的。”说漂亮话,这是伊尹的本能。

  江昭笑笑,并不与他客套,而且心如止水一般对他开门见山道:“舅父是中北栋梁,江昭年幼,不谙政事,而今已失公叔辅佐,恐群臣不服,惟愿禅位让贤,请舅父位列九五,壮大中北。”说着,竟是要舍生取义一般。

  伊尹按捺住自己的惊讶与兴奋之情,在脑中飞速旋转,只道这一定是江昭的试探之策,自己不能露了马脚,再说此刻还未窥得太后心意,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功亏一篑,也不无可能。

  遂猛地对江昭磕了个头,义正言辞的拒绝:“皇上折煞末将了,末将愿在信阳君灵前起誓,此生效忠中北,绝无二心。”说着,他就作势起誓。

  江昭见状,在心里冷哼一声,效忠中北,可不等于效忠寡人,遂连忙按住他举起的手,还未开口,眼泪就如断线得珠子一般往下掉,“舅父是当世名将,江昭愿做舅父剑下亡魂,助舅舅成就大业。”这话既奉承了伊尹,说的又很是恳切,险些让他失去理智。

  伊尹愣了一刻,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后,正思忖着如何周旋,就听得灵堂之后,三十步以内,传来刀剑出鞘声,他断定方才自己失算,这灵堂四周无人,可内殿却是藏了不少人。

  此刻,伊束正斜身立在侧殿的屏风后等着伊尹如何应答,之桃随行身侧,久久不听伊尹回话,不免心急如焚,生怕伊尹说错话,今日免不得这杀身之祸。之桃正要开口询问,就见伊束抬手,吩咐众人退下。

  原来,是伊尹再次拱手拒绝道:“皇上年少志大,已是天下之主,末将为中北之臣,定领众臣尽心辅佐。”说完,他就拿起江子羿的佩剑,道:“若是皇上信不过末将,末将愿削指明志。”

  说着,伊尹就将剑比着自己食指,正要发力之际,之桃就从后殿现身,厉声喝停他手上的动作,而后才道:“将军,太后有请。”

  伊尹从善如流的放下剑,起身后长舒一口气,江昭此时面色已恢复如常,仍瞧不出悲喜的按着那木盒子,经此一事,他心里终于松懈几分,方才就是之桃不来传话,他也是会喊停的,伊尹之心,他自信已能窥得几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罢了。

  伊尹随之桃入内,只见伊束正坐在一面半人高的同龄人,揽镜自照,乐在其中。伊尹想着先前的事,自觉此时无法窥得她的真意,遂拱手行礼,“末将见过太后。”言语之间很是恭敬。

  伊束听罢抬手,示意不必多礼,而后屏退左右,对着镜子里立在身后的伊尹道:“兄长一路辛苦,本后已等候多时了。”眼睛弯的如月牙一般。

  “末将来迟,请太后恕罪。”伊尹瞧她没有赐坐的意思,想必是要敲打自己,是故不敢造次,只得等着她先出招。

  伊束又笑,这回却多出几分悲怆,她回身,面对伊尹,不紧不慢的娓娓道来:“本后命苦,刚嫁进宫,先帝就去了,留我一介女流携一幼子执掌朝政。前些年光景还好,宫里宫外,信阳君都将大小事务一手包办了。本后好容易偷得闲时,对政务很是生疏,而今他撒手而去,留我们孤儿寡母,往后如何自处?”这短短一席话,就将问题抛到伊尹手中。

  伊尹心中察觉不对,只道这碎妹子,当初自己劝她退位,她不肯,如今来哭与朝臣争斗艰难,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遂应一声,“伊尹知道,太后辛苦。”却避而不谈她抛来的问题。

  而后伊尹念着她与江子羿有情,想是接受不了,正搜肠刮肚的想要挤出几句安慰的话,就听伊束又道:“兄长可知,这世上还有一人,比妹妹的命更苦。”

  “何人?”伊尹抬头应和。

  “是我儿江昭。”伊束说着,手捏着那块帕子在腿上轻轻抖动,她心里也怕,她怕的是伊尹六亲不认。“兄长要进京勤王,与晋阳王,景灏将军,各带几万人秣兵历马盘桓在城外,这让我儿如何高枕无忧?”

  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旁人安睡,伊尹怎能不明白这道理,他若反了,平意与景灏可能不眼红?

  伊尹叹伊束这招偷梁换柱厉害,将平意与他比做一丘之貉,让他不知如何反驳,只得反问:“难不成太后信不过伊尹?”他不曾想,自己也有被问的几要哑口无言的一天。

  “兄长的好意我们娘儿俩心领了。”伊束轻飘飘的应他一句,而后抬手示意他继续听着,“先前晋阳王送灵入京,虽将大军驻扎城外,可却是在入城之际就将兵符上交,以安军心。”

  如此暗示,任谁也知道,这是在逼他交兵符了。晋阳的士兵世代皆属王府,平意肯交出兵符,便已表明他的忠心。伊尹对此无话可说,横竖没了江子羿这块拦路石,往后他还有许多机会策反伊束。反之,若是此时露出反意,恐怕今日走不出这林光宫。

  遂拱手深深行了一礼,道:“末将明白了。”语毕,他兀自退了出去。

  伊束见他走远,这才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好使自己平静下来,方才伊尹那探究的目光可真让她心虚极了,好在那特意显露的出鞘声吓住了他,让他心有顾虑,否则今日这场戏演砸了,她和江昭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伊束起身,波澜不惊的循着伊尹的步子走去,透过纱幔,只见伊尹单膝跪在江昭跟前,将虎符放在那条盒前,拱手道:“末将生死无悔,效忠天子。”诚恳更甚方才。

  江昭适才恍然大悟一般,连忙抬手将他扶起,流着泪,“多谢舅父。”光影交错中,伊束在他脸上瞧出的是安心。

  伊尹听罢,想着方才那刀斧出鞘声,生怕他们改变主意,遂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还未走到宫门,他就反应过来,伊束哪有勇气破釜沉舟,自己今日着了她的道了,真是愚蠢!

  好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有的是手段让伊束与他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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