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玉碎

  这日, 伊束起早上朝,正睡眼惺忪的坐在铜镜前,之桃为她轻梳头发,见她仍昏昏欲睡, 便问:“太后可是昨夜没睡好?”若是如此, 得叫人奉上一杯清茶才好。

  伊束闻言, 点点头,“做了一夜噩梦, 直到寅时才闭眼。”说到此处,伊束猛的想起梦中那光怪陆离的景象, 连带着人也清醒不少。

  “太后梦到什么了?”之桃手里的动作不停, 仍然认真仔细的为她梳着如瀑的墨发,动作轻柔,像是浮在头顶的一片云彩。

  伊束叹了一声, 忽而像记起什么似的, 对之桃问道:“我那个装佩玉的盒子呢?”她记着, 里面那块冰种帝王绿翡翠是江子羿从未离身的, 却在他们定情时送了她。

  她仍记得,彼时江子羿把玉佩从腰间取下,俯身系在她腰间, 真挚诚恳道:“这是我,将他系在腰间,就如我在你身边, 环着,抱着你。”语气轻柔温暖,如春风和煦,融化深冬冰雪。

  虽说古来君子玉不离身, 可她却从未见过江子羿更换玉佩,那日便忍不住问:“公子这块玉佩有何特别之处?”

  江子羿听罢,哑然失笑,向她解释:“不过是怪力乱神之说。我出生时瘦弱,只得三斤,君父与母亲将我抱去紫云宫算命,那道长说我月令为用,天干又透,逢生格局最高,需以玉养身,否则天不假年。”

  他说时语气轻快,却让伊束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块翡翠与他命理相连,那他心甘情愿将这翡翠赠与自己,岂非是把他的命也给了自己?

  伊束想到此处,心中感慨万分。

  自从与江子羿争执后,她就将那块翡翠给放到盒子里藏了起来,时日一长,连她自己也不记得放在哪里了。

  之桃默了一会儿,为她最后挽了个髻,适才回话,“奴婢给您拿来。”原来,伊束那日大怒,将玉佩取下后放在木柜里,不肯再用,她想着是江子羿赠的东西,便收到后殿的藏宝阁去了。

  伊束点点头,遂愣在坐上,望着铜镜里发呆,脑子里也不断闪过昨夜梦中的景象,江子羿满脸血污,胸前插着一支箭矢,表情痛苦不堪,追着她,求她救他。

  “太后。”喜欢立在身后,轻声唤道:“拿来了。”惊得伊束一身冷汗,不由得眉头轻蹙,带着几分怨气望着镜中立在身后的之桃,之桃被那阴鸷的神情吓得几要腿软,遂躬身颔首,不再去看。

  伊束回身,打开那金丝楠木的盒子,只见盒中的翡翠已一分为二。她望着翡翠呆坐半晌,又把盒子关上,只在心里念着,怪力乱神不足信,遂起身去参与朝会。

  殿上,伊束同一干大臣正商讨伊尹何时回京之事,只听殿外传来晋阳急报,上殿时那驿使胳膊上裹着孝布,将军报呈上。

  众臣属皆大惊失色,片刻后就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起来,江昭见状,也是心惊肉跳,此行出征之人当中,战死后能令全军带孝,必是景灏、江子羿之流,他忐忑不安的起身,正欲接过那军报,就被伊束一手抢去。

  伊束心态平和的翻开军报,其中先是汇报了此战大胜,而后褒扬参战将士,再后洋洋洒洒的赞美在江子羿此战中的指挥之功,最后才是“信阳君领兵攻城,不慎中箭身死,中北痛失栋梁,当做万古国殇,望天子节哀。”

  这是典型的平意的奏疏的风格,如先帝去世时他说的话那般,令人能够切身体会那份心痛,伊束看到此处,只觉胸中烦闷,殿中一切都平静下来,她的眼前短暂的黑了片刻,仿佛天地失色,只余一片混沌。

  约莫一弹指的功夫,只见伊束若无其事的合上奏折,嘴边漾起笑意,对众人道:“江子羿死了。”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与调笑。

  众人还未从这噩耗中反应过来,就见伊束起身,手里紧紧捏着那份奏折,刚走到殿门,仰天大笑两声,心头大恸,就身子一软,昏倒在地。

  众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扶起太后,直到这时,江昭才从一片痴恨中醒悟,他瑟缩着身子,眼神呆滞的指着角落的御史问道,“公叔走了?”

  御史听罢,连忙伏跪在地上,高声道:“皇上节哀啊!”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

  江昭起身,失魂落魄的走下龙椅,只见官员跪了一殿,他如溺水一般,耳边灌进的尽是杂音,臣属的哭声在他听来并不真切。

  他静默无声的在殿中走了一个来回,最终走到江子羿配着长剑常站立的地方,望着上首空荡荡的龙椅,恍惚间,他见到自己的父亲,正揣着手坐在殿上,笑意吟吟的打量着他。

  直到这一刻,他忆起从前,在他第一次参加朝会时,江子羿抱着他,叔侄俩穿过太和殿外的长廊,檐上的铜玲被风掠起,响起泠泠水声。进门前,江子羿把他放下,蹲着身子与他四目相对,温柔坚定的嘱咐道:“儿啊,你可一定要顶住了。”

  想到此处,江昭深吸一口气,将方才蓄满眼眶的泪又倒了回去,他回首,望定殿外一阵,眼眸深如一潭黑水,失去了往日的活分,更添几分坚毅。

  无人知晓,他脆弱而不安的内心世界就此崩溃,他没有流泪,甚至是无声无息,就接受了江子羿离世的消息,因为他已经明白,在意失去这样的情绪给他带来的损失,已远高于失去本身。

  直到晚间,伊束方从噩梦中醒来,她猛地睁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细汗,之桃见状,连忙将手中的帕子拧干,上前为她擦去汗水。

  只见伊束双目圆睁,坐在床上咳得心神不宁。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一般,以双手遮面,失声痛哭起来,之桃见状,迅速屏退了高泉宫所有当值宫人,只余自己守在伊束身旁。

  伊束悲切的哀鸣,拿起床边的奏折,她垂首望着手中的折子,眼前越发朦胧起来,同时身子无声的抖着,豆大的眼泪砸到纸上,墨迹渐渐被晕开,半晌,只听她喃喃道:“桃桃,这是真的吗?”

  之桃不忍,从她手中抢过那份奏折放到桌上,“小姐,您别再看了。”说着,她就从枕下摸出那方苏绣的方帕,为伊束拭去眼泪。

  伊束无声的躺回床上,侧着背过身去,之桃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半晌,只见伊束抬起手,向后扬了扬,带着哭腔道:“把折子送去长安宫罢。”待到之桃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她才又无声的痛哭起来,像是心上被扎了两个血窟窿,她想抓些东西填补,却怎么都空洞洞的,永不见底。

  接连几日,伊束都如被抽干心力一般,不再理政,而是枯坐在高泉宫后殿的廊下发呆,她眼前成日映着的都是她与江子羿的过往,从东岳庙前擦身而过到大吵一架,所有酸甜苦辣,都过了一遍。她第一次从心里萌生了退意。

  只是江昭不知怎的,竟领着朝臣一起到高泉宫在跪着,请求太后理政,她心绪大乱,一时之间,竟分辨不出他们是真情还是假意。

  如此情形一直持续到江子羿尸身回京。

  那一日是京城夏季里难得的暴雨天,伊束身披孝布,坐立不安的站在太和殿前,她仰头望天,乌云密布,闷雷滚滚,似乎正应了平意所言,“痛失栋梁,累上苍落泪”。

  在通往皇宫的十里长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都静静的站立在大道两旁,自发禁声,庄严肃穆的目送着由四匹马拉着的灵车,由晋阳王扶着,而景灏带领的骑兵紧随其后,都在长矛上绑上了招魂幡,恍如一片白色枪林。车队缓缓驶进宫城,直到消失无踪,犹如被吞噬一般。

  队伍进入宫城后,由十六名江子羿的亲卫抬着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领着众人穿过甬道,在他们身后,是三队二十人的送葬队伍。

  队伍一进入伊束视线,她就提着裙子,疾步穿过长长的石阶,正要到时,却忽然萌生退意,她对那巨大的棺椁望而却步,愣着不肯上前,直到江昭从他身旁掠过,她才醒悟过来,跟着一道上前。

  江昭伸着手,还未触到那棺椁,老远的就嚎啕起来,“公叔!公叔啊!”他的眼泪被吹到风里,伊束呆立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流着泪。过了半晌,她才蹒跚着上前,用手细细抚过棺椁。

  平意护送江子羿尸身入京,此刻披麻戴孝立在一旁抹着眼泪,想到江子羿的嘱咐,她一刻也不敢懈怠的密切关注着伊束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隐忍着眼泪,咬紧牙关,面部肌肉隐隐颤动着。

  他曾在方圆圆脸上见过这神情,是在他重伤昏迷前。他很明白,这是心痛。

  伊束从心底里不愿相信江子羿去世,她能感受到,自己有些神志不清的,她用力的推着棺椁,平意会意,立刻上前虚推开她的手,冷不丁的跪在她跟前,痛哭道:“启奏太后,为求信阳君泉下安宁,臣在启程回京时就已下令封棺,望太后恕罪。”说完,他就伏跪在地上。

  话音甫落,天空又响起两声闷雷,身后的臣属都催促着将棺椁抬入后殿,再做打算,伊束并未开口,只是冷笑一声,深深瞥了眼平意,就随人流回到殿中。

昆山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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