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雨还在一刻不停地下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天迟迟没有亮,大概是下着雨的缘故吧。

  因为没有赶车的人,藤大纳言只好自己牵着那头牛, 一路往回走。起先找那头牛,也花了不少的时间, 一直固执在一个地方找,怎么也找不到,气得自己把剩下的唯一一只半靴也摘下来,恨恨地扔到远处。

  后来回来的路上, 作弄人似的, 最开始丢掉的那只半靴居然找了回来,可已经没有什么用了。自己又随手把它扔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好冷啊,手脚都没有知觉了。自己走到最后,浑身都在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住。牵牛的绳子将手勒得仿佛要断掉了一样。藤大纳言想,为什么我反倒会作这样的蠢事?一开始不用牛车不就好了, 而且牛的身上还有车子里, 总是送来接连不断的臭气,经过雨水的浸润, 那臭味也上了一层水汽, 久久无法消散。

  每走一会儿, 都好像过去一整夜那样漫长。

  等到了家里,想着我要好好休息一回吧。不知怎么回事,一进到门里, 沐浴在橘色的灯下,体力却奇迹般地恢复,四肢又有了力气。

  藤大纳言把牛车拉到正殿前面。因为浑身湿透, 自己就像一朵雨云,一路淌水地走到卧室里,把哥哥吓得站了起来。

  可哥哥什么也没说,像是等待自己主动开口似的。藤大纳言“噗通”一下做到地上,在灯下看见黏在脚上的足衣,一半变成了黑色。

  “好累啊。”这是发自内心的说出的话,自己几乎躺倒在地,闭上眼睛,四处的烛火朦胧地闪着光。自己几乎进入了梦想。

  忽然那些灯火黯淡了许多,藤大纳言睁开眼睛,哥哥正立在面前,看着自己。

  “我杀了人了。”一开口就是这样,没想到这么轻松地说出口来,就像神官的那次,好像胡闹一样,就算说了实话,也没有人会相信,可这次不一样,“我杀了叔叔。”

  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坚持戴着那面具,想要漂亮的脸蛋,却唯恐别人知道那脸蛋的由来。可戴上面具,又好像戴着就能十分清白。藤大纳言光是瞥上一眼,心里就会犹自生出无名之怒。自己爬起来,将哥哥的头抓着,手指使劲勾一下两边的带子。面具“啪嗒”掉在两人的脚边,哥哥没有一点表情的脸显在眼前。那双嘴唇抿着,没有开口的迹象。

  早知道是这样,不如不摘掉的好。

  “尸体就在殿前的牛车里。”藤大纳言拉着哥哥的手,将他往外拖。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忧伤,那灯光之下柔和的五官,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样。

  哥哥美丽的眼睛好像水晶珠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又似乎很明白自己绝不会回答,哥哥低着头,很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气的动作也十分优雅,无法令人往“叹气”上去联想。母亲似乎也是这样,叹气的时候像吟诗,吟诗的时候又像在叹气。别人模仿也模仿不来,又漂亮又叫人羡慕。

  这下,轮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藤大纳言沉默着,将哥哥牵到了正殿的走廊上。孤零零的车子与牛都在外面淋雨。哥哥什么也没说,走到车前,打开帘子,又什么也没说地将那帘子合上。

  哥哥的话低得像呼吸,“怎么……给杀的?”

  自己还以为哥哥哭了,可哥哥只是低着头,也不多问第二遍。自己的心里忽然有种很难过的感觉,反倒想大哭一场。白天的火焰花在脑海里来回往复地飘荡着,竟然有些模糊起来,久远的像是去年的事。

  “不知道,就只是掐着他的脖子,想警告一下。然后,就这么死了。”藤大纳言故意操着轻松的口气,可是双手还紧紧地握成拳头。哥哥一定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提。自己要是说假话,哥哥总能一下就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撒谎?

  “没有哪里给弄伤吗?”哥哥语气十分难忍,真担心他又会逃走。

  “只是掐了一下。”

  “只是……”

  “啊,只是掐了一下,就死掉了,应该没有伤痕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哥哥转身回到房间里去。自己则在原地久久看着那辆车子。房间里哥哥小声喊着自己,“正融……你过来一下吧。”

  “怎么了?”

  “你的衣服……”自己的衣服上,时不时送来臭味。还有一半全是泥,不仅如此,自己头发,帽子,还有指贯,无一幸免。

  “怎么办呢?这要全部扔掉,也太可惜了。”藤大纳言犹自喃喃着。

  “必须全部扔掉。”哥哥仍是那种生了病的语气,十分小心翼翼,“叔叔的家仆带了几个?”

  “全部都跑掉啦!”

  哥哥的脸一下变得惨白,“给人看见了么?”

  “没有呢,就来了一个,我们去了右京,结果那个因为胆小,途中就跑掉了。”

  “噢,噢……”哥哥舔了舔嘴唇,“先把衣服换了,不要给人看见,过一会儿,就把车子跟叔叔送回去。”

  “什么啊?”是哥哥说了胡话,还是自己没有听清?

  “送回去吧,送到原来的那个地方。就当做没有这回事。”哥哥的声音像热水倒进杯子,他哭了吗?自己偷偷地去看,仍旧是淡淡的悲伤挂着,“剩下的事情,我来办吧。”

  “不把我送走吗?把我送到检非违使那里,然后给上皇说这件事,我全部都告诉您了,还有叔叔那个跟我一起来的仆人,就是那个清原的近卫舍人。”

  哥哥把头垂得很低,像瓠瓜一样,在那纤细的脖颈上摇摇欲坠,自己说这种话,只会徒增哥哥的伤心。见到哥哥这幅样子,自己突然就什么都说不下去了。眼眶痒痒的,热泪在里面徘徊打滚,随时都会掉下来。藤大纳言连忙别过头去,用手赶紧擦了擦脸。

  哥哥站起身来,不一会儿就给自己拿来衣服。这长夜仿佛也在宽容自己,久久不愿迎来黎明。哥哥为自己撑着伞,自己将牛牵出门外。从小野宫到右京的六角堂,哥哥一言不发地陪着自己。

  再回到家中,还是什么也没说。自己却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天亮之后,雨停了一会儿,到了中午,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哥哥早上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直到夜里才回来。又过了一天,西门的阍卫忽然来报信,说大伴氏的一名兵卫中将想要与哥哥见上一面。这名中将据说是自己与哥哥的妹夫,号称是亲戚关系,其实那个异母妹妹在嫁给他不久之后便亡故了。所谓亲戚,也不过是门面上好听的说法。

  哥哥与二位局结为夫妻后,与大伴氏的矛盾也十分激烈。尤其还发生了上回临时祭试演那样的事。中将到来,藤大纳言正在哥哥的房间里。

  “有要紧的事要与内大臣商量,大纳言到外面等一会儿就好。”这样说了,自己好像没有听到一样,无动于衷着。

  中将便显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模样,又用眼神向哥哥请求,可哥哥什么也没有说。不得已,中将就只好说道,“这几天请您小心一点吧。有人提醒我,有不义的人想要在您的身上图谋。所以请您寸步不离地呆在家中,就不要再去大内里边了。我也会在大内值宿,证明您的晴白。可千万不要去大内了。”

  说罢,他便回去了。

  其实自己很清楚,哥哥隐约知道自己与中将口中的“那件事”有关。可只要自己不提,哥哥也不会过问。直到自己想说的那天之前为止,哥哥都不会勉强自己。

  这样子,自己心里的难过只会一天比一天累积得更多,毫无倾倒出去的途径。这种习以为常的任性,只会让整个家庭越发畸形下去。母亲对自己的厌恶,绝不是毫无道理。

  到这个时候,藤大纳言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两个人无言对坐着,直到夜深,万籁俱静。自己对哥哥说,“其实有很多事情都瞒着您。”

  哥哥这时候,连一句“早就知道了”也没有说,还是如昨夜那样的沉默。自己又想大哭一场了!小时候那种肆无忌惮哭泣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呢?

  “两个月之前,叔叔就把我喊过去,说要将您流放出去,问我愿不愿意。”自己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诉说着实情,可不出几句,就很不争气地哽咽起来。哥哥无言地拿出怀纸给自己擦泪。这下弄得好像自己很委屈似的,是谁拿刀子逼迫自己去做这些事。可哥哥一定清楚,实情不是那样的。

  结果眼泪越掉越多,不论如何也说不下去,哥哥还是照样地给自己擦眼泪。到最后对自己说着,“要不然去睡觉吧。”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差一点又掉了出来。

  以前那只梅君还活着时,每次藤大纳言下学,总要在西边的中门廊上等着。虽然是条自己名字也听不懂的笨狗,却跟自己最要好。谁也没想到,就那样子死了。很长一段时间,还不明白死亡的自己,都为那种懵懂的悲伤所笼罩。脑子里还记得,那条小狗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眼睛闭着,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谓“一动不动”与“再也醒不过来”,大概就是那时候的死亡。藤大纳言再也没有饲养过任何的小动物。以至于想到那只金翅雀的死,也觉得像秋天的雨后,尽是悲凉的味道。

  到了夜里,家里人也很少,只是零星点了几盏灯起来。到处黑洞洞的,像森林一样。藤大纳言还没走回到西之对里,无名的阴森也朦胧如烛火,在心里一明一暗。自己很不争气地跑回了主殿,哥哥被自己吓了一跳,问自己道,“怎么了?”

  幸福这样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根本就是不切实际的镜花水月,男人对女人满口不切实际的谎言。是总比现实技高一筹的美丽幻想。可有朝一日,真的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却并不会令人开怀大笑。这实在太奇怪了。所谓的幸福,不应该是欢乐构筑起来的宫殿吗?纵使现在,自己一点喜悦也体会不到,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自己什么也不肯说,哥哥轻声地问,“睡不着吗?”

  大概就是那样吧。面对黑洞洞的西对殿,惴惴不安的心情充斥着胸膛,自己现在就发着抖。哥哥也看见了。

  “也是难免的。”哥哥垂下眼帘,往一旁为自己挪出位子。

  “我是不小心的。”这一句话,提到了嘴边,随时都有可能呼之欲出。可只要看着哥哥的眼睛,怎么都无法说出口。

  那个时候是不小心的,这个时候也是不小心的。不论哥哥会不会相信,哪有这么多个不小心?不小心差点杀死哥哥,又不小心杀了别人,杀了叔叔。多么幼稚的托词!自己已经不想再辩解任何事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们两个人,各自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在虚伪的假象里,也都各自过活。

  藤大纳言只是很小心地说,“我想和你一起睡。”

  哥哥没说什么,大概是默许了。正殿的灯吹灭之前,侍女搬来两床被褥,在哥哥的帐台里布置起来。

  在梅君死后的那段时间,家简直成了地狱的代称。朝夕相处的小狗不复存在,这样的地方与寒冷地狱也没有太大的区别。自己宁愿在大学里滞留很久,内里的姑姑想自己过去,自己也很高兴在那里留宿。总而言之,只要远离“家”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很容易谈成的事。

  终归有那么几天不得不回去的日子,现在居然也还能记得。导致鼻子又有些发酸。

  代替梅君站在西门中门廊前的哥哥,总是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或是写字。自己所坐的牛车从西门进来,哥哥便站起来跟着那车子,直到自己下车,也是像这样,只是注视着自己,什么也不说。

  哥哥并不是嘴笨,而是在等自己先开口啊!这样的事情,自己直至今天才有所意识。

  他与哥哥一起长大,一刻也没有分开过。可是哥哥快要死了,这种想法还是刻在心里,奇怪的很,不想想起来的时候,总是像一只房梁上的蜘蛛,突然落到自己身上。紧接着,那件如今都还没能叠像样的苏芳色袍子,也在心里来回打着转。

  藤大纳言真不敢想,失去哥哥会变成什么样。

  不久之后,叔叔因病死在右京一事,也传到藤大纳言的耳朵里。据说有一名家仆回家念了三天的佛经,九条殿大臣没有什么亲人。问那个家仆,也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到朋友家去过夜了,什么也不用担心。”

  可是过了三天也没有回来,那个念着佛经的家仆,又慌里慌张地喊人出去寻找。结果当然是可想而知的。贺典药头也很快赶到那边去。

  不知给说了什么话,教每个人都对那深信不疑。

  “老爷之前身体就坏的厉害,真是教人担心,随时都会到时候。所以着急想认个儿子,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能带走,这一辈子就结束了。”自己人竟为坏蛋圆谎。藤大纳言听了,真是笑也笑不出来。

  日子平静地走着,藤大纳言的预感就快要应验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撒娇时刻,时不时呆在哥哥的房间。

  “哥哥!哥哥!”

  “怎么了?”

  “我背上好痒啊,是有虫子在爬吗?”

  “怎么会有虫子呢?”哥哥口气也有些不耐烦。

  “快点帮我看一下。”

  结果什么没有找到,哥哥才又问道,“哪里啊?”

  “不知道,就是很痒。”

  “根本就没有虫子。”

  “一定有的,您就是没有好好找。”

  “你也应该出去住了吧。”

  哥哥这样一说,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成家立业的男子大都要搬出家门,另立门户。年纪大了,高官显爵之人找妻子住在一起,也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可是哥哥没有孩子,我想陪着哥哥嘛。”话一出口,只觉得说得太讨厌了。可是哥哥心里难过,也没有什么表现。而且自己面对那种天衣无缝,根本无从下手。

  哥哥没有说话,叹气也没有。他果然是生气了,以前他与二位局初通书简的时候,就说想要一个女儿。自己故意把这件事忘了。

  “哥哥需要人照顾,我也没有办法。”这句话更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可是说都说出来了,收也收不回去。心里固然有些后悔,也仅仅是承认着那后悔。什么挽回的表现也没有。哥哥直到第二天,也没再说过什么话。

  哥哥在上皇的面前诬陷死去的叔叔,是不久后的事。自己与哥哥一道去拜望一条院,上皇也很高兴。

  听说哥哥的脸恢复了,上皇毫不意外地将恭喜的话说给哥哥听。哥哥也很自然地将其接受了,嘴巴上说着,“都是陛下所赐之药的功劳。”说罢,还将面具摘下来,给大家看脸。

  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莅临一条院,这间居所似乎更添出光辉来。上皇笑得几乎看不到眼睛,像满是皱褶的布团。

  刚过四月朔的更衣之日,宫里又在为筹备贺茂祭而忙碌。这一年,朱雀帝仍没有生出皇子。上皇因此十分担心,哥哥却说,今年一定会有孩子。

  就算是阴阳头,也没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大家都很惊讶。哥哥接着说,“之前生不出孩子,都是因为已故右大臣的诅咒。”

  然后哥哥站起来,满殿鸦雀无声。哥哥威严的声音像伽蓝的鸣钟,“大尝祭也好,践祚典礼也罢,皇帝陛下显出的样子与常人没什么两样。大家都说皇帝陛下精神失常,可是到如今,也没做出过出格的事情。像是威信扫地的大事,更不用说。先前就有与我亲近的族人告诉我说,‘九条殿大臣在家里诅咒皇太后与您的妹妹呢!’起初我不怎么愿意相信。可直到前几天,叔叔的葬仪完毕了。那里的亲眷又在叔叔的家里,找出来好多写着名字的桐木人偶。实在是觉得心寒,剩下的事,都不忍再说了。既然叔叔去了极乐,便没有追究的必要了。他家里的人与这事,都毫无关系。”

  梨壶院知道这件事,竟然出家做了尼姑。

  红梅殿大臣在此之后,也在秋日的司召之前,就辞去了左大臣这一职务。这下子,哥哥不得不被任命为左大臣,又如愿以偿地兼任关白。

  大概过去半年左右,自己的姐姐中宫定子,居然真的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哥哥十分高兴,五十日与百日等仪式日后自不必说。连续七天的产养仪式,办得盛大无匹,一条上皇也行幸到小野宫来庆贺,实在是笔墨难书。

  哥哥好像为鱼类所俯身一样,又一次变回了那个自己所害怕的哥哥。

第24章 (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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