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噩梦只不过刚刚开始。

  这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 前左大臣在自己的家中逝世。

  前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贺典药头曾经来小野宫中找过哥哥。

  “您的病还远远没有好。”这样说着,这双仿佛能看穿黑暗的眼睛让哥哥也极其不舒服。

  “是哪里没好了?”哥哥的口气里掺杂着最大限度的宽容。若是平日里提起药、巫、医之类的东西, 哥哥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大发雷霆。只有这时候的哥哥,才是真实的具象。四十二席大的主殿里, 来回往复的沙哑骂声,像落在自己脸上的冰冷巴掌。一下不够又一下,不论何种美梦都因此消散而去。

  “很难说清楚,看起来痊愈了的样子, 身体却还没有好。为什么会这样?我也并不清楚。药继续吃才行吧?”贺典药头小心地看着哥哥, 正在征求他的意见。定光大进在一旁咕哝,“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请大夫。”

  哥哥的脸在晦暗的灯光里冷下来,长久一言不发。这样一来,贺典药头也不好意思再在家里滞留,很快便回去了。

  “梨壶的那个女房, 是怎么样让她交代的呢?”藤大纳言还是按耐不住, 问了哥哥这样的话。

  哥哥会对他露出獠牙,恶狠狠地辱骂吧。可是只有很平静的回答, “之前的长桥局, 知道她与左马头的污秽之事。我问长桥局, 认识梨壶院的什么人时,她这样子给我说了。”

  啊!这实在是很残忍的方法。哥哥仿佛无师自通,自然地能融入到这不堪入目的世俗里去, 可眼前的哥哥分明与那世俗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脸上还挂着澄清无瑕的表情呢。

  “可是,病总归是要治的。”自己格外小心地说, “不能因为不喜欢就说不要。”

  本以为哥哥会像往常一样不予理睬,可是今天,哥哥听了十分生气,“我的事你不要管!”对自己大吼大叫起来。

  自己的心里竟然生出了对哥哥的怜悯。

  因为一心担心哥哥害怕,总是自己主动出去挑选落单的农民杀害,割下脸后带回。可是渐渐的,哥哥说要跟自己一起去。那到底是出于对泄密的顾虑,还是对自己的悔意,藤大纳言至今还弄不清楚。

  虽然最近开始不再那么频繁地为这件事啼哭。到了夜里,哥哥仍无法入眠,且时常高烧不退,饭也吃不下多少。前几天晚上,哥哥好不容易到夜半睡下,只过了一会儿,就在梦里迷迷糊糊地喊着,“定光……定光!定光!”

  定光赶了过去,只听见哥哥又说,“肉,肉。”

  “什么?”

  “我想吃肉……”

  昨晚,哥哥咳嗽得很厉害,整夜地咳,还吐了血。

  “最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想吃肉了?”藤大纳言又问。哥哥没有理会。哥哥只要在家,不是沉默地坐着。就是叫仆人过来磨墨,他自己则就着书案,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东西。藤大纳言想到了被自己烧掉的那些情书。最近堆放杂物的那件屋子里,也没有堆放新的书信。哥哥大概是知道了那些书信的下落,现在写的东西,都秘密地藏在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地方。

  时至前左大臣的丧忌,哥哥去了皇宫,将自己与叔叔的丑陋行为,添油加醋地嫁祸到大伴左大将的头上。

  大伴左大将怒不可遏,听说这件事当即就赶往大内。哥哥如法炮制,以服丧者禁止上殿为由,将左大将阻隔在皇宫之外。

  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实在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事发前后,哥哥看起来都很寻常,早上吃饭,胃口难得很好。藤大纳言跑到自己西之对的房间,又将那只中国式的双层柜打开。柜子被自己重新整理了一遍,不用的那些香球,贝合一类的琐物,都丢掉了。

  柜子因此空了出来,顶上的那层放着哥哥苏芳色的外袍。自己只望了一会儿,心里有个声音说,柜门必须关上了。真是奇怪,好像再打开一段时间,像为月宫之人所发觉的辉夜公主似的,随时会飞到天上,消失不见。

  想起竹取物语那个故事,心里为之一震。真的“砰”地一声,匆忙将柜子合上,不敢再轻易打开。

  内里追傩仪式之前,大伴的左大将行将流放筑紫一事就决定下来。尽管这计划没有实现,却因着与四公主千丝万缕的关系,上皇几乎因此生出想要杀死左大将的心,甚至对哥哥的态度也恶劣起来。

  藤大纳言听闻,心里犹会“砰砰砰砰”地乱跳一气。若是自己或哥哥,伏罪认罚,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来。以至于自此以后,自己都不敢再对此回想。

  追求四公主的风尚愈演愈烈,究其原因,就是这个过了裳着的皇女还牢牢守在闺房,不愿与任何人会面。朱雀帝继位以前,也有人提议将这个公主安排到伊势斋宫里去。上皇对此却绝不答应。梨壶院空出后,又教上皇给安排到了那里的正殿居住。又将前朝女御与公主们的各种珍宝与器物,都赐予这位四公主。可是直到现在,都还不清楚她的母亲是谁。如此宠爱,真是非同小可。这样子弄得倒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都争相想当一个最后一亲芳泽的“皇帝陛下”。

  哥哥尚为大纳言,地位甚低,与公主不称。现在终于贵为关白,才情亦不为诸皇子所及。到处都有一种默契的说法,认为四公主的这位良人,非关白公莫属。纵使那样的身份并不绝顶高贵,可那名四公主唯独默许哥哥与她隔帘相对。兴许是哥哥的真情将上皇也给打动,才准许进到四公主的闺房里来。

  纵使有公主不嫁的通例,也实在是过于自命不凡了吧!在藤大纳言看来,那名只是骄纵有余的公主,如今又提出更加刻薄的要求。但见那娇容一回,要风雨无阻地拜访一百天的时间。这实在荒唐无理。现在回想,如果哥哥不是这样的尊贵之人,大概一眼也不会多看。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哥哥只管很平常地拜访,其实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进来一回到家里,倒头就睡,写信的心神也没有了。分明是冬天,吃的东西却越来越少。自己没有办法,才将贺典药头又请过来看看。或许是哥哥心里有了牵挂的人,这一回,终于愿意吃一些药。哥哥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有一天的傍晚,清澈得如同镜池的天空,云霞微微泛着琥珀的光芒,自己在曾经,也许或多或少见过如同今天的这种瑰丽的景色,可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美得令人无法移目。

  好像自那云霞处送来的澄净之风,拂过小野宫的正殿,竹帘发出沙沙的响声。哥哥的声音很温柔地说,“正融,你帮我写一封信吧。”

  “好啊,要写什么呢?” 藤大纳言跑到哥哥的面前,“今天的晚霞好漂亮啊。”

  哥哥脸上竟带着浅浅的笑意,“你听说了吗?”

  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了,“是什么事?”

  哥哥歪着头说,“红梅殿的那个二位局小姐,要搬到筑紫国去了。”

  听到这里,自己心里“咯噔”一下。

  “是吗?”

  “所以写一封告别的信给她吧。”

  这实在是很生分的话,纵然两个人没有孩子,每隔一段时间哥哥都会派人去探问她的父母。现在她父亲死了,可母亲还留在人世上啊。

  “听说她妈妈做了尼姑,这是真的吗?”

  “人到了那个年纪,本来就没有什么念想。而且做了坏事也会做尼姑的。”哥哥的声音没有一点情感的起伏。

  很快纸笔墨被放在方几上,准备好了送过来。藤大纳言挪到几前,“写什么才好呢?”

  “请告诉那一位小姐,务必保重身体。”

  “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哥哥偏着头想了想,那张鹅蛋脸在天空之下,显得更加苍白,“让她尽管去找一个好人家吧。”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吧,”哥哥摇了摇头,“没有别的想说的了。”

  “就这样子了吗?”

  “什么呀?”哥哥有点不高兴。“都结婚八年了”这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注视着哥哥脸庞,却又咽了回去。

  “那么红梅殿的人呢,都会到哪里去?”

  “怎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哥哥的语气生硬起来,听着又像另外的人在说话。

  “不是的,我总觉得,二位局小姐也会跟着她的母亲出家。她现在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这是很自讨没趣的说法,哥哥果然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天色暗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印着信上的字迹。

  “那么,我送过去可以吗?”自己将书简折好,却看见哥哥靠在柱子上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很疲倦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做了一个关于叔叔的梦。

  叔叔与自己都在六角佛堂的夜里。可与自己大径不同的是,叔叔只剩下一颗脑袋,竟在黑暗里能够奇异的看得很清楚。

  自己禁不住想,那脸色的惨白,到底是因为抹了胡粉还是因为死去了多时?总而言之,那颗脑袋没有任何东西支撑,却悬挂在半空着。

  红色的嘴唇一开一合,“正融!正融!”

  自己心里有点害怕,并没有对此回答。脑袋摇摆起来,不停地喊,“正融,正融。”

  实在太吵了,他到底有什么事?

  藤大纳言心里害怕,脚却在原地扎了根,就是不逃走。

  叔叔的脑袋几乎挨着自己的额头。

  “抓到了,你这个小混蛋!”

  自己被陡然一吓,心脏几乎也要跳出来了。

  “什么呀,老混蛋!”实在说得很没底气,声音也开始抖了。

  “说得就是你这个小混蛋啊,跟你父亲一个德性。我真应该想到。”

  “你才是跟他一样,说什么父亲,我根本不认。”

  “死的时候,苍蝇老鼠蜈蚣,什么都来了。说是最尊贵的人,也没比我体面多少嘛。他连死也被自己儿子厌弃呢!真可怜。”

  为什么人在做梦时,一点也察觉不到那是梦幻?这些都是自己亲眼所见,叔叔毫不知情的事。经由梦中的叔叔之口,旧事重提而已。可自己却害怕了起来。

  “怎么了,你不也是一样吗?”

  “什么呀,我根本没把你真心当成侄子看待。”

  这是叔叔的真心话吗?

  “我想也是。”

  “其实你最可怜。”叔叔忽然大叫道,“你被你哥哥困住了。你这个人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真是可怜。”

  才不是这样的,这人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就在那里擅自说自己心里话,谣言一类的就是专门给这种人传出来的。

  自己有些生气,想说一些什么,叔叔的脑袋忽然飞到天上去,大呼小叫,“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接着,梦就醒了。

  那荒诞且不堪一击的梦,很快被自己遗忘。可叔叔飞在天上的头颅,居然像临死前的梅君一样,牢牢地印在自己的脑中。那脑袋像蹴鞠一样跳来跳去,滑稽得很。听说蹴鞠的由来,就是将人的脑袋砍下来后,争相抢夺。可那种传闻到底很不可信,想来写这个故事的人,实在也是很过分的。

  必须要把信送出去。

  没有月亮的这个晚上,藤大纳言乘着车子行动了。近在咫尺的红梅殿其实没有乘车的必要。好像车轮象征性的转了那么几下,侍候人就说,“已经到了,该怎么办?” 若君加冠之后,现在已是右卫门尉。

  说要怎么办,自己也不知道。那封由自己代写,署名了哥哥的信,像一份解由状[8],在肚子上越来越烫。藤大纳言不得不把它抓在手里。

  右卫门尉以为自己没听见,“到红梅殿了,要进去通报吗?”

  自己把一封信交在右尉手上,“悄悄地送进去吧,”那是一封先前没有烧毁的哥哥的信,“就说要找一个叫丰前的女房。”

  藤大纳言跟着右尉,如愿地见到了丰前。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在这所死过人的房子中,好像总有股烧焦的味道。

  屋子的女人说话像蒙了一层纱,“今天家里没有人。”

  “这是公子给您的信。”

  “就放在那里吧。”

  一阵窸窣后,大概是塞到几帐的下面了,可是那个女人看也没有看,“还有什么事?”

  “可以见上一面吗?”

  “明天的时候再来吧。”

  “为什么呢?”

  “我身体不好。”那声音确实很虚弱,而且令自己极为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是吗,那您可要多多休息啊!”

  “今天小姐他们去了鞍马寺,我的话,实在禁不起折腾。只好呆在这里。”

  她为什么不把信拆开读一读呢?

  右尉完全捕捉不到自己的内心,只是大声地说着,“唉,好吧!那我回去了。”

  紧接着脚步声送来。自己实在忍无可忍,从胡枝子丛里跑出来,“请等一下!”

  丰前被吓了一跳,几帐后面“咚咚”几下,她仿佛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怎么回事呀?”

  “您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其实坏人往往这么自称,“我是小野宫的……”

  “您是小野宫的……”

  “请您至少把信拆开来读一读吧。”

  丰前犹豫不决,但不一会儿,纸张的窸窣声还是送了过来。

  藤大纳言心里一跳一跳的,“我可以进来吗?”

  丰前说不出话,信纸上面到处都是泪水,字迹早已花得不成样子。自己就那么肆无忌惮地走了进来,丰前的心全乱了。连躲到厢房里面也不知道。

  油灯被踢到地上,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像萤火虫似的伏着。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也像虫子一样扒开自己的心脏,在那里燃烧起来。

  “为什么想起要过来?”薄纸般的声音,且带着哭腔。自己在梨壶院某个内侍那里共度春宵的时候,其实听过与这雷同的娇音。自己的心里,也不可收拾起来。

  “只是想念……”自己故意压低嗓音的时候,与哥哥的声音十分相像。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说这种话啦!”这个大概是假扮了四公主的女人,将信纸窸窸窣窣地收起来。

  “可是,说什么一百天……”

  “您没有事的话,菩萨保佑,实在是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没什么。”丰前激动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然后轻轻地说,“我恨您。”

  藤大纳言的心跳停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来呢?只要是早一天发现也好。我的日子几乎要到尽头了!”

  那是情真意切的诺言,世上最动人的情话。薄纸一样的声音诉说着,仿佛随时要飘走。丰前拥抱着自己无声地哭泣,这个可怜的女人连哥哥与自己的衣香也分辨不出。

  藤大纳言也问道,“为什么呢……”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丰前竟然破涕为笑了,藤大纳言拉着她如孩子一样瘦小的身体,她的手像活鱼一样冰冷。

  “听说您容貌恢复了,我还是不太相信。”

  “请把我好好看住……”

  她连句“好的”也没有说。

  “能把灯再点起来吗?”刚才地上的“萤火虫”熄灭了。

  “可是,我害怕。”

  “我更加害怕,一旦呆在这种黑暗里,好像巨石压在胸口,怎么也无法喘上气。我快要死了,快要死了一样。”

  丰前又把灯点起来了,火光粘在二人的脸庞上。

  “真是奇怪,我好像不认识您似的。”丰前捧着藤大纳言的脸,她清丽的脸蛋在灯火里,更显得憔悴,嘴唇也好像发着紫。

  自己的怀里还藏着一把短刀,可是她毫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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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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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解任官员的文书

第25章 (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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