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伞

  后院依然种着一大片的三色堇,花里胡哨的,不远处还多设了一个秋千架,但看样子好像还是新的。舒澄清伸直脚坐进去,一松劲,整个人就往前荡了起来,全然忘了自己来后院是要找兔子的。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她今天穿得衣服口袋颇多,手机也不知道被她塞哪里了,摸了半天找出来,对方已经挂断了。

  她看着未接电话的人名字,唇角一勾,回拨过去。

  对方似乎在等她,接得很快,“舒大忙人。”

  舒澄清轻笑,“越大官人。”

  “怎么刚刚这么久都没接电话?”

  “天气太冷了,手机冻手,多响一阵比较暖和。”

  越荀被破理由气笑了,“在哪呢?”

  她回:“在村里。”

  他没再寒暄,沉声说道:“人已经料理好了,东西什么时候给我?”

  舒澄清笑容渐落,半响才低声道:“我会让人给你送过去的,春节快到了,刚好有空看看新闻,越大官人可要好好搞,大家这个年才能热闹一些。”

  一场恶战,俩人联手,越荀打了头阵,舒澄清运筹帷幄,背后牵连着的人众多,像一张天罗地网,更像是一场有预兆且肉眼可见的雪崩:当你察觉到危机那一瞬间,已无万分之一可逃的余地。

  当年的边界驻军司令指挥不当,全军覆没,畏罪自杀,事后遭到众人讨伐,那些人人喊打的屈辱时刻,她要一分不减的还给那个人。

  借刀杀人这一招向来屡试不爽,放在世人大多瞳孔太浅,只见表象,不闻真相。

  越荀有些庆幸,精明狡诈如舒澄清,是一个绝佳的潜伏掠食者。

  “提前跟你说声新年快乐,顺便替我向越爷爷问好。”

  “你也新年快乐。”

  舒澄清听见那边有翻动纸张的声音,他很似乎还在工作。社会的表象是资源交换,本源是攀附和取暖,人之本性孤寒,善意或蓄意的交集,离不开目的性。

  彼此各取所需,是最干净的关系。

  她打趣着,“你这是一边看文件一边跟我说这些事?越大官人,好大的官威啊。”

  越荀笑了一声,装没听见,“你说什么?”

  “没事,你忙吧,争取明年给自己配一个得力干将。”

  越荀回了一句:“托你吉言。”

  舒澄清刚要挂断,却突然听见他说:“今年在哪过年?”

  她直说:“外面。”

  “有空打个打个电话找找程澈。”

  “怎么了?”

  “你打了就知道了。”

  “......”

  挂了电话,舒澄清在秋千椅上坐了许久。

  她想起了自己刚进程家的时候,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那个名义上的哥哥。

  他的不满意全部表现在脸上,回程家的第一顿饭,一桌子人的冷意都没有程澈一个人表现的的厌恶那么强烈。他处处为难她,饭后被程老罚在后院负重站军姿。她拎着牛奶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笔直的后背,隐约已经知道程澈以后多半会成为像程渊那样的人。

  她记得那天她讲了一个很老土又不好笑的冷笑话,程澈的军姿都歪了,现在想想真的好像个傻子。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舒澄清跟谁都不太熟,程鉴是因为打架才有了交集,程澈是因为他是唯一来医院看她的人。

  她为什么会记得程澈来过呢?因为她并不是从旧车库出来之后就生病了,而是在更久之后,舒森来了一趟程家,把她接走之后。那时候程澈来港湾医院看了她一眼,那种眼神不能说不好,但是她很怕在宋宴身上看见。

  后来回到程家,他问她怪不怪他,她说不怪他。

  她不是宽宏大量的气量,但确实未曾怪过他,因为程渊说过一人做事一人当。

  但他总是不经意间透露出愧疚,那段时间因为程澈的态度转变,他跟她的关系似乎是在破冰的边缘,偶尔他回来程家见到她也会甩个笑脸,有几次还会给她带瓶奶。好几次舒澄清想说,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因为她不懂他在愧疚什么。

  幸好程澈还是那个讨厌的程澈,她跟程老谈起大学要出去住,他捉住一切能不看见她的机会,极力劝导,让离开程家。慢慢地,他们的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好几次不凑巧遇到,也是唇枪舌战,各自讥讽。

  这样看来,他们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关系,其实不存在破冰的可能。

  一直以来,被太艰难的人生裹挟着,已经没有什么在变好,所以喜欢遇见了宋宴,真的改变了舒澄清很多。

  心里想着往事,连头顶下起了雨都不知道,反应过来,反而有些开心,由衷的笑。

  人生那么苦,只要一点点甜头就很开心了,宋小公主这颗小甜豆就很甜很甜,甜到即使下雨,即使淋雨,也很开心。

  查理来找人时,舒澄清在雨中笑得像个小傻子。查理是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看着自家主人的妹妹在雨中笑得痴傻,心头一颤,回忆起不好的事情,赶紧吩咐旁边几个年轻的佣人把她拉回来。

  佣人把毛巾披在她身上,担忧的问:“舒小姐,你还好吗?”

  舒澄清笑,“很好,但是我可能需要先洗个澡。”

  查理连忙点头,十分认同,且像很怕她改变想要洗澡的想法一样,伸手指引她上楼,“您的房间昨天就清洁过了,随时可以使用。”

  舒澄清洗完澡,怕被下面的两个人念叨,特地把头发吹干了才下楼,下去刚好能用餐却没开席,宋宴和舒森还在客厅下棋。她下午垫肚子的几块小饼干早就垫到天边去了,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

  她过去叫他们吃饭,还没走到跟前,就被迎面抬头看见她的宋宴念叨了一句:“怎么又不穿鞋?”

  闻言,舒森也转头,蹙眉,一字一顿的问:“什么叫又?”

  经历一个下午的相处,这两个男人在她不在的时候默契迅速配合,宋宴跟他告状:“因为在心水园也没穿。”

  舒澄清:“......”

  是吧,她就说“怎么不穿鞋”这句话这么耳熟,感情在这等着她呢。

  这应该是个坏习惯,所以她被俩人一顿数落,最后还是查理提醒入席才勉强解救了她。舒森以往一个人住,一般西餐吃的多一些,但舒澄清来之前特地嘱咐要吃中餐,所以今天只是做了一些家常小菜。

  其实欧洲的肉质比较硬,并不适合用来做中式炒菜,但宋宴吃不惯西餐,舒澄清才说想吃中餐。

  席间,三人安安静静吃饭,偶尔才会聊天,聊天模式依然跟下午一样。

  聊起住,宋宴的本意是不叨扰,跟舒澄清在外面住就好。而舒森不答应,他说:“家里房间很多,宋先生不用担心,查理已经准备好你的房间了。”

  言下之意,叨扰不了,都给老子分开睡!休想撒狗粮、秀恩爱!

  舒澄清淡笑,“舒森,你是不是有点多此一举了。”

  在心水园她都住了这么久,偏偏到了这里还要分开睡,颇有点掩耳盗铃的意外。

  舒森冷哼,“你懂什么,这是舒家的家规。”

  “什么规啊,你上一秒才立下的吧。”

  他语气不屑,“你以为我故意诓你?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Candy。”

  舒澄清仍想据理力争,“可是你以前从来没说过有这个什么规的。”

  再说下去就真的跟她和宋宴临行前说的不一样了,宋小公主这个牵手怪,怎么可能会接受分开睡。

  舒森说:“以前没说?那你以前也没带男人回来啊。”

  这样说,宋宴是第一个,不出意外也是唯一一个。宋宴深吸一口气,刚刚越来越黑的脸逐渐恢复,其实仔细想一些,分开睡好像也不是不行。

  舒家俩兄妹还在理论,中途舒森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之后问宋宴:“过完年再回去?”

  宋宴诧异,点头。

  按照原本说好的归期,是在年后,只是诧异他怎么会问他。

  旋即,舒森转头,神态日常,像例行公事:“我们家舒女士说,让我带你去吃顿饭。”

  他说完,舒澄清很久没有反应。

  蓦然,舒森放下筷子,往后靠,眼里冷意滋生,再开口已经变了脸色,“怎么,之前不去是赶着回国躲进小公寓,现在还赶着回国?”

  宋宴坐在舒澄清旁边,能感觉到她身形突然一僵,伸手把手掌伏在她的后背,稳稳的支撑着她。

  舒澄清攥紧手里的筷子,沉默不语。

  气氛僵持了许久,三人谁都没说话,舒森冷着眼眸,理智渐渐回笼,扔下一句“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决定。”之后率先离席。

  其实,舒森的母亲,也就是舒澄清的小姨,每年春节都会让舒森带她回家吃顿饭。最早的几年,舒澄清还会找些破理由搪塞他,渐渐地,最近几年连借口都不找了。她在英国留学那几年,第一年说要赶着画图,第二年说模特公司给她安排了工作,再后来便说要回国住几天,至于为什么要回去也不说了。

  最过分的是今年直接沉默不语。

  程渊之女,舒澄清,虽然姓一个舒姓,却从没去过一次舒家,从未承认过自己是舒家人。这是舒森长久以来,对舒澄清唯一不满的一处。

  这个人喊他一声哥,算是什么情分,没人清楚她怎么想的。

  这些年,舒森就因着她一声“哥哥”,又当爹又当妈,费心费力教她,劳心劳力护她,虽然时常数落她是个小白眼狼,但打心里是不愿意她真的做出小白眼狼的事的,因为他就指望着依仗这么多年的教导,把这个让人操心的妹妹带回去舒家复命。

  但他始终还是年复一年的失望着。

  舒森走后,宋宴不顾得什么礼节,直接把人横抱在腿间,摁着她的后颈把人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缓慢而稳重的、一下一下的安抚她。

  他轻声问:“怎么不想回去?”

  舒澄清委屈死了,一开口,憋着一口气倾泻出来,幻成一成啼哭,“我没有。”

  她不是不想回去,她只是不敢。

  生子难产,一命换一命,是她害得舒家女儿命赴黄泉。

  程渊之死,墙倒众人推,以前是浑身是罪,回来知道真相,肇事者不清理干净,她名字中的“澄清”二字仍是她的梦魇。

  舒森第一次见她,是在孤儿院,她的处境连饭都吃不饱,他问她要不要回家,当时只觉得自己没有家了,随即对他摇头。马良的《坦白书》里写道:我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四处游荡流亡,其实只是在掩饰至今没有找到驻足的地方。可是贾平凹先生也说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骨肉血亲在她尚未知事的年岁离去,往后再遇到一行人,她实在不懂亲情是什么。

  难道应该说她不会审时度势吗?不,她是因为太懂得审时度势,她甚至花了很多一段时间,才接受舒森跟她同一个姓这件事,因为她不想被淋的浑身发抖,还要被人质问为什么不带伞,因为程家已经是这样了,如果舒家也无法理解无法爱她,那不回去也好过回去。

  说到底,她是对亲情这种情感退步了,怯懦了。

  宋宴替她擦眼泪,一颗金豆豆擦一次,不厌其烦。

  他的声音低沉,“澄澄,要不要听听我讲我妈妈?”

  舒澄清抽泣着,停不下来,深呼吸来了个大喘气,嗯了一声。

  “我在文家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我哥哥,包括我妈妈。小时候我上幼儿园,我哥上小学,明明幼儿园比小学学校离家里比较近,但我妈妈总是先去接我哥哥,然后才会来接我。所以我总是班上最晚走的小朋友,每天都是目送完其他小朋友回家后,等在幼儿园门口等我妈妈。”

  “我也不喜欢她。可是当年我要跟舅舅走,她是唯一反对的那个。”

  “临走前的那天,我被她叫到书房,她只跟我说了两件事。她说宋家是很危险的,让我听舅舅的话。她还说,去了宋家,就不要叫文释了,叫宋宴。宴字,一拆,便是日安,她希望我在宋家的每日都会平安。”

  “神让天下所有父母都有爱子女的天性,但没有赋予他们必备的禁锢,所有每个父母的爱并不尽相同,你有你父母赋予你最好的爱,你是生命的延续,不是一命换一命的罪徒。”

  孩子与父母,这样的关系是世界上最美妙,也是最复杂的关系,向来是自古以来高士们爱讨论定义的命题,涉及伦理、人宗、孝义、礼节、纲常,西方探究人文,人本身最美妙,东方崇尚纲常,父纲子孝为情理。

  这样就注定了,东方人含蓄着这种美妙的关系,人们常常用父爱如山、母爱如水这类词来描述亲情。这种如山如水的情感,厚重而温润,有人忽略,亦有人珍重。

  “你的母亲,以交付生命的方式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不是带你来受苦的,是为了让你见识春风里的细柳,触碰冰冷落下的冬雨;为了让你在大寒候兰花,在惊蛰候棠梨,在芒种候合欢,在立秋候金桂;为了让爱你的人出现,拥抱你,亲吻你,陪伴你的。”

  宋宴自揭伤口式的安慰到底起了作用,舒澄清攀在他的肩头上,头歪在一边,抽泣逐渐平复。

  她说话带着厚重的鼻音,“宋宴。”

  他轻声应了一句。

  “今天是大寒吗?”

  他抬头,饭厅的古钟滴答滴答的走,“嗯,今天还是大寒。”

  “那现在还是我的生日。”

  顺着她的头发,摸摸这个小脑袋瓜子,“想做什么?”

  “以前孤儿院的院长会给生日的人煮鸡蛋,可是我的生日在冬天的尽头,我还没吃到鸡蛋就被接走了。”

  宋宴轻笑,把人从怀里拉起来,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刚好晕晕这双核桃眼再吃,一物多用,你的礼物挑得不错。”

  宋宴的厨艺又精进了许多,水煮鸡蛋都煮的格外好吃,蛋白幼嫩,蛋黄刚好微微溏心。一年最后一个节气,赶在十二点之前,舒澄清过上了出生以来第一个破蛋日。

  他剥蛋壳,“不许个愿吗?”

  “希望明年还有鸡蛋吃,还是你给我剥壳。”

  宋宴笑。

  “过了生日,就是大人了,今年跟舒森回去吗?我陪你一起去。”他靠近她,眼眸直视,眸中的倒映都是拿着蛋发呆的人,“我翘班来这,可是奔着见家长来的。”

  冬天的夜里,舒澄清的声音很慢,也很沉,她说好。

  这一声好,可能带来一段关系会产生的不为人知的杀伤,当然也可能是一份意想不到的情深义重,答应了,见了面,她头顶回旋的那段沉重历史又会在她身上续写。

  大家都是绿毛水怪,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镜中花,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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