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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地已经要入冬了。他想起自己来时正是初春,打满了骨朵的花枝挤满了狭窄的宫墙小巷,叫得悦耳的鸟在头顶的一线天上穿行。

  那时他怀着一颗恐惧之心,如今则怀着一名所爱之人。在什么时候……?大概是在水波荡漾的怜奥馆里,所有人都在对着面前的花笺冥思苦想,只有白无忧一把掀开了帘子,毫无顾忌地来到他面前。

  他此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他在这之前短短十七年的人生由诗书、礼仪和道德训诫有序地组织起来。

  但最后他竟然没有得到她的那句赠诗,他想起此事,有些遗憾,又为自己这份遗憾的心感到难为情。但很快,他的肩头一沉,白无忧已经靠在他肩头睡着,无知无觉,这些天来总是紧皱着的眉头也松开了。她睡得安详,沈雁绝不忍心打扰,等到壶漏走到尽头的时候,才带着怜惜将她轻轻推醒。

  门外长旗翻卷如阵云密布,白无忧沉默地束甲,穿靴,拿起武器,戴上面甲,将一切情绪都藏进一个冰冷的壳子里不动声色。但她走到大帐门口的时候,突然又折返回来,掀起面甲在沈雁的脸颊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等我得胜归来。”她坚定地说。

  曲起

  不过,第二年并没有联诗会。白无忧亲征北地,跟她那位明亮骄傲的姐姐去做最后的了断,赵莞在红玉附佘的内城可丽蓝的一间侧帐篷里自刎身亡,死时唯有一名女骑兵随侍左右,亦随之自刎。但白无忧也并未能全身而退——她被姐姐一枪捅进了侧腹,行走不得,从当年的深冬一直躺到次一年夏天,才启程返回。

  沈雁跟她送信的士兵一起返回,中途连换行车、雪橇战犬,竟然最后比她的传信士兵还早到一天半。白无忧从腹部隐隐疼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熟悉的人影站在窗外。

  她起先揉了揉眼睛,见人影没消失……翻了个身过去接着睡。

  沈雁从背后走上去,声音里有点失落,“我赶了月余的路到这里,陛下都不肯转个身过来看看我?”

  “反正是梦,做了就醒了。”白无忧疼得哼哼唧唧,懒得搭理这个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幻影。

  “是不是梦,何不亲手摸摸,再下决定?”沈雁在她身后微笑着道。

  他从身后圈住她,怀抱里有北地大雪的铁锈味,御寒兽皮的味道,他的怀抱又冷又暖。

  白无忧把他拉进被窝里暖着,半闭着眼睛摸索他那双冰凉的手,“就这么过来了,也太遭罪了。”

  “我在宫里坐不住。”沈雁十分坦诚,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专心当活体暖炉。

  “那现在是谁帮你上朝了?”

  “奉您的令,怀氏与展氏各治半秦,也很合意,两家打春盘龙节的时候商议着要定亲,怀氏的五公子跟展家的三姑娘。”

  “这是怎么说的。”白无忧嗤笑一声,“国逢战端,他们两家想着嫁娶之事?”

  沈雁“嗯”了一声,也轻笑着回应,“我知道你不高兴,就也告诉他们暂缓此事,等入夏了,再行动议。”

  “那其他四国?”

  “都照您的吩咐,由各位国主、城主代领,平安无事。”

  白无忧嫌冷,把他的外衣全都扒开了摊平,自己舒舒服服躺进他只穿贴身衣裳的胸膛里,百无聊赖地在他胸口打圈。沈雁被扒得只剩里衣,有点错愕地看着她。

  白无忧说话时声音小小的,只足够两人听清。

  “吴氏也好,叶氏也罢,都不能任由他们做大……”

  她又笑了,“我觉得你不用听我的,不用人教,自己做的就很不错。往下增设代议,指名要当地豪族,公孙氏、梅氏、郑氏、卫氏这种人担任,这一着真是绝妙,我喜欢极了。”

  她手底下做的春情暧昧之事,嘴里说的却是治国经济的战策,沈雁又想躲,又不敢动,暗暗地怀着几许期待,但还是抓住她的手,

  “别乱动,你腰上伤还没好。”他稍微皱起眉毛,昏暗灯下,更有令人神魂颠倒的俊美,异色的一双眸子水光盈盈。

  话没说完,白无忧“噗”地一声就吹熄了灯火。

  所以第三年也没有联诗会,他们的长女在爆竹声中呱呱坠地,沈雁等在宫门外头,闻听金铃从八重门最里头一直响到长街上,不由得长出口气,宛如劫后余生——担心白无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肚里揣着孩子的小皇帝比平常还要嚣张跋扈十倍,如果小小的白如令再不出生,他就要活活儿地被磋磨死了。

  附佘女子身强体健,生产不过数个时辰就能下地走动。等沈雁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过去看女儿时,往床上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人不见了。

  原先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小皇帝现在只剩下床被子,敞口的,他伸手摸了摸,余温未消,转头望檀木小栏里一看,粉红色的襁褓正在沉睡,那孩子如玉雕一般漂亮,睫毛纤长,小手儿紧紧握着身下的珊瑚毯子,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这会是个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孩儿,可以像她一样做女皇帝。

  沈雁这么想着的时候,一把雪亮的剑架在了他脖子上。

  “我要杀你。”白无忧在他身后阴恻恻地道。

  “这从何说起?”

  “你犯了大罪,罪无可恕,所以我要亲自处置你。”

  “那不如陛下先说说,臣所犯何罪,好让我也死得明白?”沈雁不动声色,也不动脖子。

  白无忧余怒未消,“疼死我了!”但她这句话嗓门大了一点,襁褓里的小姑娘醒了,很快哭得小脸通红,沈雁从摇篮里把她抱出来柔声地哄着,又悄声向白无忧告饶道,

  “这半年来陛下折腾的我也不轻,就饶我这一遭儿吧。”

  白无忧看他煞有介事的样子,禁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让随侍叫了乳母进来,自己拉着他到侧殿里坐下,夕阳沉降,将柔暖的光线洒在他俩身上,这一年里最后一个夕阳。

  第三年还是没有联诗会,这回不是因为战争,也不是因为孩子。上元节里打灯会失了火,险些烧了半个芙陵城,民宅商铺十折二三,城里那座三百年的啼朱馆也被烧成了平地,一年后才在城北动工重建,原址上只留下前朝李将军和怀氏东府的衣冠冢。救灾,赈济灾民,又花了近一年的时间,芙陵才渐渐恢复昔日风貌。白无忧嫌此事晦气,为讨个彩头,将自她父皇登基后就没改过的年号“弘德”也换成了“平泽”,弘德十一年后,就没有弘德十二年了。

  第四年则是守江出了事,有数(shuo)城代议篡了主家叶氏,两百多颗脑袋满地乱滚,白无忧亲自带兵去平叛,可惜叶家已没人了,只得将叶氏连宗孔氏过继入嗣,守江国主就此易姓,三百年来累下的守江贵姓:乌涂氏、姬氏、叶氏,如今无一存焉。

  时间继续飞驰,时间如脱缰野狗般向前飞驰,第五年天下太平,终于无事发生,展眼到了五月廿三。

  “芳草哥哥,芳草哥哥!”一个可爱的小短腿贴地飞来,扯住芳草的裤腿不放,“宫里那些人,他们都家去了,我也陪你回家。”话未说完,她先让地上凸起的短短一块青花石拌摔了一跤。

  小家伙一骨碌就爬了起来,也不哭,只是鼓着小嘴在原地生气,小拳头紧紧攥着。芳草手里抱着她弟弟,也没法低下头去哄他,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自悦华门外进来,芳草一见他,如蒙大赦,“怀风公子!”其实不用他说,这人看见了坐在地上的白如令,早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又掏出手绢,擦了擦那沾灰的小脸蛋,从袖子里取出一枚糖果子搁在她嘴边。

  白如令“啊呜”一口叼住了糖果子,连同怀风的手指一起。十七岁的俊朗少年见怪不怪地把手指头从她嘴里抽出来甩了甩,问芳草道,

  “他们都出去团圆了,你怎么不去?”

  芳草抱着小皇子在手里,回道,“小的是宫里家生儿的孩子,不比公子贵女们在外廷有家的。”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整了。”

  “也该让东府给你另赐家室,要不我去求求义父,让他给你说说?”怀风一边抱着堂义妹往里走,一边跟芳草闲话。

  二十岁的随侍已出落得很端庄,他脸微红了红,回道,“谢公子,小人在宫里已经呆惯了,如今这样倒觉得很轻松。”

  “这样?那我就不多话了。”两人各抱一个孩子在手里,渐次穿过永安永宁二门,轻车小轿都在沉红的宫墙一侧穿行。白如令一眼看中了一个贵夫人装饰华美的宫车,从怀风手里扭了两扭跳出来,拿出小孩子的情状,百般撒娇,一蓝一碧的大眼睛星辰一般好看,让夫人爱不释手地抱上了车,还传身边的贴身侍女,将各色糖果点心给她拿在手里。

  内庭参议公孙晴正在湖心等待,见到怀风,施礼下拜,“见过西府代议大人。”

  怀风环顾一圈,但见仕女公子,皆在手里挑着碧纱灯或朱纱灯,宛如岛上点点萤火在群芳繁花之间穿行,美不胜收,芳草欲带小公子去拜见东西二府,怀风急忙拉住他道,

  “西府那边不用去了。”

  “怎么?”

  “义父前几日家宴,多喝了几杯酒,回来让风吹了,今儿称头疼不来。”他赧颜笑道,“本来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的,让如令一闹,没想起来。”

  他又道,“你只领他去见他父亲。”

  芳草带着白律走到一半,就见避风亭中,灯火盈盈,一人正对月独酌,容色高华,如天外人。不等他开口参见,小白律早就欢叫了一声父亲,从他臂弯里跳下去,脚不沾地地往“天人”那边跑,虽然还没全学会走路,跑得跌跌撞撞歪歪扭扭,不过动作神态倒是跟他那位不省心的姐姐如出一辙。

  东府沈雁端静地站起身来,微笑着弯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又让侍女在桌下给芳草单独设盘,他左右看看,俊美的脸上出现一丝疑惑,

  “如令呢?”

  不远处,白如令正晃着白白软软的小身子,在美貌贵妇的怀里尽情嬉闹,头上插着那位夫人价值连城的步摇,小嘴里还叼着人家炼冰混水的镯子。

  沈雁冷静地转过身去,“那陛下呢?”

  一名侧近上来几步,低声附耳道,“回东府,陛下在湖心怜奥馆等您联诗。”

  “什么?……”他俩岁数已经不小,又非怀春的少年少女,而是一国君相,照理这事不该参与,但那侧近又说,“东府快去罢,陛下说你再不到,她就要掀帘子出来了。”

  于是,在时过境迁,事隔多年之后,那扇宽阔的烟色纱帐,又一次横展在他们面前,待嫁的女儿头上插着翡翠和金玉的步摇,在月色中晃动;已出嫁的夫人们用玉簪和银簪挽发,显得很是温婉,唯有一人,将她的头发梳成男孩模样,一脚踩着椅子秤,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玩笔,只一笔不动,好像胸有成竹。

  沈雁下意识往身边看一眼,他的身边空空荡荡,再没了色如满月清辉,喜爱天下美食的少年。只有银水香在空中,一味发着清冷的气息。

  但只要向那纱帐里看一眼,他就觉得自己又成了十七岁的少年,未来似乎从未到来,如今的一切不过是现实延长后的产物,时间从未流动,时间也从未停驻。

  十七岁的沈雁握住了笔,写下当年那句没有后文的情诗。

  竹帘若山高,竹纱隔似万丈涛,痴心尤火烧。然后他等了会儿,等待白无忧从帘子里跳出来,但是过了很长时间,都是寂静一片。

  就在他已经开始忐忑的时候,纱帘突然微微一动,一张小纸条,从烟色的纱帘下递了出来,他双手微微发抖,展平了看。

  思君蚀骨空,此身当化世间风,入君魂梦中。

  花官清脆地敲了三声令牌,尚乐局也将笙箫鼓乐一起奏响,往后就都圆满了。

  初刹·雪美人(薛莹)

  疼。从身体深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她的儿子就将来到这世上,深冬腊月。大雪一直在下,薛莹瞪着自己铅灰色的手指尖,指尖长满的冻疮,因为疼痛用力而崩裂开来,血水混着脓水滴滴流下,落入地下北风卷进来的白雪之中。

  她从前也在芙陵梦一般的花影间走过的,她有些着魔地想。一晃神,看见死时十六的怀珉,站在床前,微微弯腰,怀里抱着什么,对她伸出一只手来。

  他穿一领新做的短袍,脸上微微带笑,露出唇边那个可爱的小酒窝。

  “莹儿姐姐,今天时候正好,我也接你过去。”他如此说,声音空灵,有些骇人。薛莹铅灰色的指尖被他一碰便从头凉到尾,眼前堵住门缝的破袄,半灭不灭的火盆,都迅速褪了色。

  再睁开眼,她身在竹枝馆中。当然,不是当朝那一位东府住过的竹枝馆,忽然有将近十年的时间消失不见,竹枝馆遍植的雪竹还没有长成,小小的笋尖在太阳里探头探脑,薛莹年方十七,尚未婚嫁,刚刚在父亲授意下拜任内廷参议,怀栎二十三,丰神俊朗,是芙陵所有淑女贵妇们的心头好,以及怀珉,十五岁,是西府最喜欢的一个小辈,擅使枪射箭,刚娶了天下唯一一个能当皇帝的姑娘,说话时眼睛里都落着星星。

  此刻,长日将尽,竹枝馆里空无一人,拉长的影子显得诡异恐怖。

  怀珉将手虚引一引,“姐姐,坐吧。”薛莹有一瞬间几乎恍然,以为自己已然身死,如今呈现在眼前的,不过是心里余留的几个念想,她不敢身死——自己腹中还有足月的孩子,可想要回头时,却见楚馆大门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只有怀珉站在她对面,不笑,静静地道,

  “姐姐,这不是条回头路,你坐下吧。”他每走一步,身边破土钻出花枝来,花枝上结着人面的骨朵儿,眼睛大睁,留下黑红色的血泪滴滴落在她脚下的地上。

  薛莹坦然地看着他。怀珉突然一歪头,用一种天真的语气问,“莹儿姐姐,那碗药我喝了,可病怎么没有好呢?”

  “莹儿姐姐,那碗药我喝了,可病怎么没有好呢?”竹枝馆也呼应道,窗框微微扭曲,屋子里血光粼粼。

  薛莹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她怕极了,因为她已知道:眼前正是被她害死的厉鬼,自过去来到现今向她追魂索命。

  “……别过来!”她颤抖着声音,回过头看见怀栎的银色衣领正在窗前闪着令人生疑的光。

  “怀栎,幼乔!”她大声喊他,先是喊名,后来是表字。但这时那轮将死未死的太阳正好走到西边,发出长而无声的尖叫,沉了下去,这个死去的火球,留在竹枝馆里的热度和光芒迅速退却,怀栎的银色影子也沉默地在窗边一闪不见。

  薛莹仰面朝天跌坐在椅子里,用手捂着喉咙拼命喘息,怀珉脚下生出来的花,无数花骨朵似的人脸落下血泪,黑红色的液体很快淹满了整个房间,血腥味到处都是。

  薛莹强压下呕吐的欲望,喑哑地为自己辩解,“我父亲让我做的……”她喃喃地、绝望地道,“我不能不做……不能不做。”

  “所以你用毒药把我毒死了?!”怀珉咬牙切齿地诘问,手里抱着的那个东西被他捏得咯咯作响,他眼中口里,都喷出腥气和腐臭,像是死了几天的人,

  “我那么信你!喜欢你!你却连一句‘不要喝’都不肯跟我说!?”他目眦欲裂,面貌极为狰狞,几乎要逼近瑟瑟发抖的薛莹身边,云外却忽然震响一声,

  “休!”声音清朗,裂锦穿云,薛莹混沌的心神顿时为之一清。

  步步逼近的怀珉突然止住脚步,脸上杀意昂然,却畏惧云中那道声音,只得恨恨长叹一声,“罢了!”夜色四合,天上灰云流动,星移斗转,金光自云缝之间迸射出来,怀珉猛地后退两步,避开那道金光,将手里一直抱着的东西对她抛过来,

  “这个给你留下,了结了这桩冤孽!”

  他手里的东西划出一条完美的曲线,落在薛莹面前,她这时才终于看清那团不大一点的黑影——那是个婴孩,四肢被鲜血浸没,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在血水中抬起头盯着薛莹。

  薛莹全身脱力,下腹剧烈疼痛,她一时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唯有撕裂般的疼痛贯穿四肢百骸,婴儿仍向着她的方向摆动四肢,他仍然抬起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脸上的褶皱跟着堆积起来,使这个笑容显得无比狰狞、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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