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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五十二

  天色清朗,日光在树林里逡巡,缠绕树枝顶端,为绿叶镀上金边。玄空观独立绝耸,檐角小金铃随风微微摇动,发出宛如雨滴的声音。白无忧在沈雁身边躺着——这些天来,她总愿意到他身边躺着,为之莫名感到安心,他睡着未醒,长发披散在枕侧,如同上好的墨缎子一样光洁柔软,脸颊依旧苍白如瓷器,整个人像一种非凡俗物。

  她漫不经心地玩起了他的头发,将它们都绕在指间复又松开。窗户开着,清风徐来,让人舒爽的同时有几分困倦。女孩便伸长了手去够窗户,对着响个不停的扫帚声咕哝着埋怨道,

  “别扫了,我想睡会儿。”

  窗外人把扫帚往地上一扔,郁闷道,“你自己杀的人,你自己扫。”

  “观主道长不让。”白无忧幸灾乐祸,“要不是你砸了他一身鸡蛋壳子,也不至于气得他罚你一个人扫整片树林子。”

  那人不说话,生闷气。白无忧将身翻到窗前,敞开的窗格里映出她一张雪般的小脸,他抬头看了一眼,脸上不见取笑之意,只有真挚的感激。

  “无论如何……多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什么意思?”听见了从没听过的句子,白无忧禁不住好奇地问。

  道人神色有一瞬改变,改口道,“一个漂洋而来的朋友告诉我的,意思就是说,我既是道人,也是医者,有人遇险不能见死不救。”

  他探身往窗里看,了然而促狭地笑,“更何况,我看他好像很重要,要是没了,估计你会气得把我们这小观连锅端了也说不定。”

  “你怎么血口喷人?”白无忧急了。

  “是人救回来了你才这么说,要没救回来,可不一定了。”

  “没救回来……跟你们也没关系。”白无忧小声嗫嚅,这是她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她说,“我没那么蠢,没救回来也不会迁怒你们,是我自己没本事罢了。没救回来,我就在你们这里落发,终老一生。”

  “最好不要,您身份非凡,陛下,无数人惦记着您这条性命,我们这小破道观虽然不大,可还想接着往下开呢。”道人冷酷地拒绝了她,白无忧却睁大眼睛,“你又知道?”

  “我算的。”道人轻笑,颇有几分自得,“你的船来的那一夜,九宫倒悬,凤飞入月,我就知道是贵人来了,可惜是升风断尾之相。”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真要知道?”道人劝她,白无忧知道他往下说的不是好话,还是点了点头,看见他踩着扫帚在窗下踌躇,反倒催他,

  “快说啊,什么意思,升风断尾?”

  “飞凤入月,中途断尾,极荣至宠,可惜……国祚不长。”

  “哦。”白无忧冷静地应了一声,手里依旧漫不经心地玩着沈雁的头发,“够我跟雁儿好好过一辈子的吗?”

  对面的人被她这句话搞愣了,过会儿才慢慢地说,“你的话……那倒应该是够了。”

  “足矣。”白无忧放松地靠回去,“我死了之后的事情,都管不到了,洪水滔天也罢,天下大乱也好,但我要快快活活地跟他过一辈子。”

  “及时行乐?好事啊。”道人被她逗笑了。两人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点,睡着的人翻个身,将将欲醒,白无忧赶紧将手指抵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这几天睡得多。”白无忧又轻声开口,忧惧之色袭上那张可爱的脸蛋,“这是什么毒?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水银。”窗外的人答道,“能不能落下病根这我还说不好,不过这味毒药极伤肾气,不知道陛下你除了这位小公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爱妃。”

  “没了。”白无忧干脆利落。

  “那最好快点去搜罗一些,选个秀男什么的,不然恐怕皇家有继嗣之危。”

  “我看你观里那位小风很好,我有意收他做个养子,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道人愣了,刚捡回来的扫帚又“吧嗒”一声掉回了地上。过了会儿,他干笑着回道,“是怎么说起的这个?把他又扯进来做什么?”

  “他面貌极肖当朝西府谏议,你们观里可知道他的来处?”

  “这个倒不知道,他是顺着江上漂来的,至于收养子这事……?”

  “你能作主吗?”

  道人笑起来,“我要能作主,就让他跟你去了,以完此债。不过你还是自己问问孩子的意思。”他说罢这句话,继续低下头去心无旁骛地洒扫,白无忧问他,

  “用不用我帮你?”

  “算了。”他一摆手,“师兄他老人家气得不轻,还是别惹他霉头。”那个白衣身影慢悠悠晃到树林里去不见了。白无忧一回头,沈雁却睡醒了,眼里蒙蒙有些水雾。

  “醒了?”白无忧俯下身,轻柔地问。沈雁被她难得一见的温柔吓着,有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想往后缩。却被女孩一头扎进怀里,用下巴颏抵着他的胸口,

  “不许跑。”她把脑袋往他怀里一扎就不起来了,又捏又摸,“你身上有没有觉着哪里不好?”

  “早上起来心口不大舒服,喝了药,好些了。”他支起身子往外看了一眼,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道,“陛下跟出来的人,已经不剩多少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赶紧回楚庭为好。”

  过了会儿,他没听见回答,低咳了两声,“陛下,你……”

  “你身子没好,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白无忧头枕着他的胸口,堂而皇之将他这个病人当枕头用,但颈项稍微抬着,不敢真使劲压他。

  “可是……”沈雁想说她的安全要紧,话没说完,白无忧把两个小巴掌拍在他脸上,“想这些费神,你现在将养着,不许想。”

  沈雁跟她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盯了会儿,终于败下阵来,但过了会儿又按捺不住地问,

  “公孙氏的人来过楚庭?”

  “来了,自从……自从那件事之后。”

  她攥着沈雁的手紧了一紧,“你一直在公孙府上,可知道如何会出这样的事?”沈雁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去,直至青灰一片,刺耳的爆/-*-炸声又在耳边响起,而白无忧一把按倒他,犹自在问是不是身上哪儿不快意。

  他在真相与谎言之间踌躇了一会儿。若不说,他们之间仍是白璧无瑕,镜花水月,一切皆大欢喜,善良的正义人士带领复仇王师,北上京都,全胜而还,没准儿还会有好事之徒编个戏写个曲儿来唱。

  但他心里知道毕竟不是这样的。要不说出来,那就是欺负她,瞒骗她,把万里江山建在一根虚浮的沙柱上。在他凝神默想的时候,小风轻轻走了进来,看他俩滚在一堆儿,没敢打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搁在案子上。白无忧从他怀里跳出来,将那碗滚热的药端在手里。

  只听沈雁道,“樊江之变,我难辞其咎。”

  “什么!?”白无忧用了极大力气才稳住手里烫手的碗,却见他靠墙坐着,神色恍惚,眼里看不见自己,唯有深重愧恨。过了会儿,她平静地将药碗递在窗沿,“过会儿再喝吧。”

  “你……不问吗?”

  白无忧坐在身边,凝视着碗沿上冒出来的热气,将自己的一只手扣在他的手里,柔软的皮肤与他铅灰色的冰冷手掌相碰,“我不问。”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从心里,沈雁知道自己永远都没法从那日的噩梦中逃脱,至多只能逐渐学会与噩梦为伴,渐至习惯,而后就此麻木。他下意识地回握住那只小手,与她十指交扣,紧得难舍难分。

  在麻木之前,在死去之前,在一切破损之前,如果爱她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父皇对我说……”她突然开口,“当皇上,不杀人是活不下去的。”她认真地将手合在他手里,

  “但我现在改主意了,要当个跟他们不一样的。不跨骏马,不带□□,把天下让给他们纷争去。将秦地各城主分赐给怀氏和展氏做家臣,我不留着,就说他们功不可没,吹捧一番。守江仍由叶氏执掌,但落木岭和秦地交界就给公孙氏。梅氏……即便打赢了他们,我就稍减其地,留着他们绊住吴氏。”

  “你别说笑话,这事怎么能这么仓促就做决定。”

  “仓促?”白无忧一笑,“我觉得倒挺好,他们争他们的去。”就这样,她在爱人怀里决定了此后百年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而后笑嘻嘻地看着他喝药,顺便叫过在亭中洒扫的小风,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回芙陵当养子。小风原来十分惶恐,但在小师叔的冷嘲热讽之下,以及还有五年大茅厕要扫(直到成年)的威胁之中,竟然切切地也点头答应了。

  白无忧便拍板道,“我们宫里内姓的孩子都是有数的,不过外姓怀氏没有,你正好又跟御王兄像,要不就随他姓怀,名儿也不用入他们的族谱,就还叫怀风,你看如何?”

  此事既定,过了一天半,又有吴氏派船过来接他们一行人回去,白无忧本属意孩子先留在此处,等天下大定,再接他进京,不过白师叔却十分坚持,

  “你跟他们去,不必再等,往后自有结果。”于是怀风也只得随他们离观,船将开未开的时候,还看见他这位小师叔不知从哪儿掏了块手绢,正擦着莫须有的别离泪。

  章五十三

  攻入芙陵配城木棉的当夜,白无忧亦睡在沈雁身边。战马不能载动男人,她就让几名侧近寻来了秦地战场上早被废止的单人战车拉着他,生拖硬拽地带进了自己的营帐。歇在帐下的时候,要他吹笛子给自己听。沈雁很不好意思——这个举动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些招致亡国的奸妃。

  但白无忧十分坦然,还威胁他,“你不吹我睡不着,睡不着我就没法儿打胜仗,没法打胜仗咱们俩一个也跑不了。”

  既然沈雁的身子好全了,他再就没了病号待遇,重新回到对小皇帝俯首帖耳的旧轨迹上来。

  当天晚上月亮刚刚升起,沈雁吹到第二支笛曲的时候,最后一只保皇援兵也自落木岭方向进入了木棉城,共五千战车兵,七千精锐步兵,另有四百工兵,能够作战的精锐力量是芙陵全城守军的一半还多。算上先前吴氏和公孙氏驻扎在此的,开入木棉和新安两座配城的军队,其数已超过五万。

  到这,局势可称明朗。白无忧当夜便命吴灵素派出使者,向芙陵内城送去劝降书信。

  ——“现在出降的话,除薛玉楼及其从弟两名,从姐一名以外,概不究死刑,仅处流刑。天恩昭昭,盼勿迁延。”

  吴灵素自有一番打算。

  她将这封信直接送进薛玉楼之子薛瑶之手,这位薛氏嫡长子没继承其父刚毅坚忍的性情,左摇右摆,优柔寡断。灵素本指望他看信之后,能打开由他守备的芙陵西内城,撤下箭楼,为黎明前的强攻抢出时机。

  却不料薛玉楼自儿子手中得知信件原委,怒不可遏,将她派出的使者砍下脑袋,割下耳朵塞进嘴里,让两名随从拿着回报。

  “他到底还是小看我了。”白无忧听说此事的时候,她身边的人刚歇了一回笛子,跟她摆了一小盅酒对坐,帐外是滔滔流过的清江水,白无忧穿着贴身薄甲,剑和枪也撂在地上架子里,随手就能拿到,她踩着脚下的一只垫凳,看着那个血淋哒滴的脑袋和两片因为流干了血变成半透明琥珀色的耳朵,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对沈雁说,

  “东府还以为我是个小姑娘,他在故事里编几个死人,我就怕到床底下去。”

  她说这话时似笑非笑,搞得吴灵素摸不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只得随声附和。沈雁却问她,

  “那您预备怎么处置?”

  他用了处置这词,显现出一种绝对的信心。白无忧抽过他手里的笛子把玩了一会儿,

  “三更拔寨,黎明攻城。”

  她又漫不经心地对灵素吩咐,“让公孙氏将工兵所带的药发炮弩,神臂弓分开布置,攻城时给我先打碎两面箭楼和门顶哨楼,不用顾惜炮药,照人多的地方打,打完了停会儿,凡有开城者不杀,负隅顽抗者斩。”

  灵素应了,出门亲自去吩咐各营传令,她又问沈雁,“刘九严是你在联络,送信来了吗?”

  “送来了。”身边人稳妥地答,将前日传来的信交在她手里,“俏水战败之后,赵莞带五千战骑北上,现下困在天涯关不得寸进。”

  白无忧没拆,在他手里瞄了一眼,“那敢情好,先在这儿卡着她,回头收拾。”她说话的时候笑得有点勉强,沈雁要说两句话安慰她,她却隔着桌子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手。

  “月亮多好。”她故作轻松地道,“你陪我出去坐坐吧。”

  她说得不错,洁白的云朵一缕缕铺在天上,宛如梳齿一般细腻,树涛一直蔓延到落木岭下,风吹树动,飒飒有声。月亮高挂天空,秋冬之交的寒冷煞气从江边石缝中喷涌而出,野鸟在夜林里惊号,那座曾为他们所爱的巨城耸立天边,一块巨大的黑影自江面上蔓延开来。

  沈雁打了个寒噤,回头一看白无忧穿得更少,就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往她身上披,被她推了回去。

  “你回去吧,刚养好,别冻着了。”她轻轻地说,“我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

  她的五指紧紧扣在他的手里,沈雁没答话,沉默地陪她坐在江边,看江水滚滚流去。

  “父皇死时叫着莞姐的名字。”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他说莞儿,你看好你妹妹,不叫她到护城河边乱走,小心掉河里去。他发了三天高烧,人不明白,竟然以为我跟莞姐还是小孩。当时东府就说,你父皇心里记得最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时候天下太平,每天都有很多乐事。”

  “到下午的时候,父皇渐渐明白过来,叫我母后进去,又叫莞姐的母妃进去,还有跟了他十三年的侍臣三郎,等他们仨再出来,三郎就把一顶金冠放在我头上。莞姐拉着我看了又看,说很配我,她说要替我永镇北方江山,老师也在我面前跪下,说会‘不辞辅佐,殚心尽力’。”

  她笑着自嘲,“看看我们,现在成了何种模样。”刚刚长成女人的女孩,眼神陷入恒久的迷思,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攥紧了沈雁的手,

  “雁儿,你会永远在这,会吗?会吗?”

  不似断言,而是请求。沈雁听出她声音里的不确定,自她眼中看见浓重的阴影。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一个带着夜雾凉意的怀抱,把白无忧圈在怀里,

  “这没法用言语明证。”他叹息,“且待大浪淘沙,白驹沥骨之后,再见我心吧。”

  “花言巧语,就你读书多,会说话。”白无忧用闷闷的声音埋怨道。

  沈雁委屈极了,“那我要不说,你又不高兴,我可太难做人了。”被揭穿心事的白无忧既羞且愤,收着力气在他胸口锤了一拳,推开他跑掉了,沈雁收了从她肩头滑落下来的大氅,将带着体温的衣服给自己披上,心情十分愉快,背着手悠悠闲闲地跟她走回大帐里去。

  步入大帐,温暖的炭气扑面而来,白无忧吩咐近侍做点热汤,两人对着每人喝了一小碗,暖和了僵冷的手脚。沈雁转头放碗的时候,只见她起先还趴在桌面上,用那双金色的眼睛盯着他看,看了会儿,眼睛里雪蒙蒙的,最后,张开嘴轻慢地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揉了揉,

  “困了。”她歪着头轻声道,“我这些天都没睡好,可乏了。”

  沈雁推了推她的胳膊,“地下冷,你好歹到马架旁边歪一会儿吧。”对面那个小脑袋一点一点,眼看着直打瞌睡,含糊地问,“几更天了?”

  沈雁看一眼壶漏,“一更过了,要到二更了。”

  她闻言,立即把脑袋抬起来,用力揉着眼睛,拍脸蛋,“那不睡了,过会儿该攻城了。”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半闭着眼睛,身子在桌旁边乱晃。即便迷糊成这样,她还是能准确地从桌子底下摸出沈雁的手,一把牵住,

  “你过来,我靠你一会儿。”她的声音困倦、柔软、沙哑。

  沈雁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给她,又命人笼旺了炭火,看见炭盆里一明一灭,落了一片梅黄色的枯叶,很快就被火烧尽,化为灰烬沉入火盘底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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