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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在这儿等。”清脆如金铃的声音缓缓传来。

  “要交香火钱的。”白衣道士也不恼,闲闲地在身后补了一嘴,他一步迈进门槛时,一道金闪闪的弧线迎面飞来,不当不正掉进了他怀里。

  “嗯?”道士发出个轻轻的疑问音。

  “香火钱。”白无忧头也不回,此后再未提及自己的身份来意,看似专心致志地停在观里等船,实际上将自己身边人都派出去,沿江去找那艘装着沈雁的蒙冲。自己坐观风景,偶尔跟名叫风的少年还有他脾气古怪说话气人的小师叔闲聊两句。

  闲聊中白无忧知道这小师叔并不是自己的本家,又非孔州白氏的人。

  “我不姓白,名字是一个白字,无姓。”至于为何两人都有名无姓……

  “师父说孤儿有名就可以了,白给了个姓,为家名所累,实在没有必要。”

  三人亦谈起雪江和灵素。

  “他们两个从小就带着风儿在观里到处玩耍,师兄喜欢他俩喜欢得紧,尤其是雪江,师兄还说他‘慧根深种’,要是留在观里修道,往后一定大有所成。”

  说到这里,白师叔便问,“他和他姐姐怎么样?”

  “他姐姐很好。”

  “那雪江呢?”他已从白无忧骤变的脸色里察觉出端倪,神情沉肃。

  “七日之前,梅氏在樊江上截击了公孙氏的商船,炮药点燃了十几艘商船,雪江坐的……就是其中之一。”

  三人良久无言。良久,小风轻叹一声,“前几日白师叔说黄宫返禁,主天下杀伐动乱,没想到正应在他身上。”

  几人再不说话,白无忧举目四顾,但见无论是风儿还是他的师叔,虽感慨嗟叹,却无多少伤悲之情,仿佛跳出此等尘劫纷扰之外。过了会儿,白无忧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要真有那么灵验,能不能帮我算算一个人在何处?”

  “倒是可以……”道人踌躇,“不过这得容我些时候准备。”他问过沈雁生辰,答道十月初五,随即便起身返回堂中,临走时遗下一副金经铃,状似无意地吩咐道,

  “在这儿等着,也没什么好消磨时间的,小风,要不你把前些日子师兄制的那支八支曲子的《操天判》唱来给她听。”

  白无忧听了这支套曲的名字,一时惊疑不定,怀疑这神神叨叨的小师叔已然洞悉了自己的身份,但看他茫然无知的脸,又觉得他并没这个意思。

  小风接了金经铃,脸一红,“嗓子粗陋,怕污了人家的耳朵。”

  “要不我拿经过来你们俩抄?”道人半开玩笑道。

  “不必了师叔!”小风急忙出言阻止,“我唱,我唱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一笑,倒像是自己的什么心愿了结了,转身走进内堂。白无忧移座遮阳竹帘之下,秋日里薄而凛冽的日光透过竹帘,已没有半分热气,只一片灿白,明晃晃很是耀眼。

  少年拿稳了金经铃,一晃,又一晃,虽无檀板银筝繁美富丽,却有云外鹤声,银河鱼涌,也足可娱人耳目。小风从外堂里小抽屉拿了曲谱子,给白无忧递在手里,

  “这都是师父和两位师叔所做。”

  “你没参与?”白无忧好奇地问。

  少年小脸微红,“只选了几个牌子而已。”跟白无忧独处一室让他很是紧张,他避开金色眼睛的注视,又摇响了手里的金经铃。白无忧揭开他先前递来的谱子,觉得无甚趣味,只匆匆扫了一眼曲牌子,便合上了。撑着下巴坐在窗头,听少年用清越的声音开口唱道。

  【春秋调·操天判】

  【初刹·雪美人】

  雪雕的玉台娇煞,冰化在钟鼎生涯。谁悬想秋风碎断在荣华。只见的,为栋为梁原是梦;空剩些,残席破袄野人家。爹娘也,这风头如刀怎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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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唱的是什么?”白无忧问道,“声气倒很凄楚,词句听不明白。”

  小风亦道,“是师叔和师父做的,我也看不大懂。”于是刚唱一折就歇了一回,他那位白师叔好像凭空消失了般,一去不返,小风进去高声问了一次,只得他回一句,“再等等,你们再唱会儿,都唱完。”两人闷坐了一会儿,终于了无意趣,白无忧耐不住寂寞,让他再唱来。金经铃转,歌声又响,她低头看手里那本曲谱,听的是:

  【二刹·金台柳】

  一处高楼一处心,一步踟蹰一步冰,悲欢如风雨,从来凭天断;聚散皆缘法,离合会关情。谁能想有心护花花偏落,无意惜孤种后因。却原来太平盛世有时尽,何处寻千年康与宁?

  【三刹·孤明月】

  俺曾是春风桃李京华客,也来这山关苦馆浪漂泊。先前的锦衣巷陌,换今朝竹笠麻陀。谁肯将金银岁月,断送在舞袖笙歌?只因那红颜枯骨信会有,手足分割没奈何。尽吹散!都付给樵调渔歌。

  【四刹·梦中生】

  生失怙恃,滴水成冰谁怜宠。幼遭颠簸,性命消磨在严冬。纵生的雪肌玉骨高格调,偏可惜心奸意狠似毒虫。亦有此身在当世,聊为余朝敲晚钟。

  【五刹·青罗剪】

  生就是叱咤喑哑,更喜来宽宏豁达。原应准翩连金羁饰白马,功名称颂万人家;不期然贪狼烽烟萧起处,秦楼楚馆旦夕塌。自此向,兰啼关外寄生涯,空对着夜雪红蜡。

  【六刹·紫金铳】

  惜画堂,曾许风流说月娘,琴瑟生生舞袖香。如今梦断歌舞场,富贵荣华终吹散,恰似风前尘土扬。天地两茫茫。

  【七刹·即生会】

  整饬风光好,坐头俱嘉宾。纵便有十全十美终无意,只消得一生一会人有情。三十年来春梦好,奉与诸天侧耳听。那管他展眼恩缘尽,明朝不安宁?

  【收尾·九相图】

  滴碎金砌雨,消磨玉婵娟,何处寻多情公子意拳拳?只将那野坟土相,照在了古陌荒阡。何处见称孤道寡廿三年?不过是一帘孤影,辜负尽断句残篇。且有那贫妇卖瓜,脚夫挑担,人世喧欢。说什么金吾银卫,王孙公子,坐煞金銮。弃罗衣朱馆门前,看渔樵岁岁年年。任他江更山改地遮天,日月高悬。

  ……

  “人呢?”这套缠绵哀婉的曲子,男孩唱入了迷,冷不防他师叔忽然探出头问了他一句。小风一睁眼,先前坐着的白无忧不知何时不见了,月照纱帘,特为寂静,好像从没人在那里坐过。

  “这你都看不住?”师叔一撇嘴,特别嫌弃。

  “您算出来了吗?”少年只得仓促地转移话题。

  “算出来什么?”

  “那位女客人要找的人,他在哪儿?”

  “这个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少年懵懂地眨着眼睛,只见他师叔做了个掀帘子的动作。

  他乖乖掀起了帘子,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将那副竹帘扯下来。

  白无忧单手执□□,月下如披银,在她对面站着个头戴斗笠身材高瘦的男人,手里拎着个年轻公子。

  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公子。

  “别过来。”男人晃了晃手腕子,笑眯眯地道,“过来就抹脖子。”

  章五十一

  白无忧睁大了可爱的圆眼睛,手连抖也不抖,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两人。

  “这是高手。”小师叔评点道,他话音未落,有这么一件事突然发生——被人拎在手里做人质,看上去要多花瓶有多花瓶的漂亮公子忽然把手腕子一翻,强行握着短刀刀刃往下一拽,使足了劲,鲜血瞬间便自修长漂亮的手指间落了下来,在地上铺开一连串血花。

  执qiang的少女惊叫一声。

  杀手“啧”了一声以迅速收回手里的短刀,扯出腰间长剑,一把推开眼前碍事的人。剑光出鞘如银似华,转眼已与白无忧近身相贴。

  “又见面了,小女皇帝。”秋罗十四笑意盈盈。

  “又!是!你!”白无忧气得咬牙切齿,小风在一旁看得真切——两人武艺不相伯仲,急切分不出胜负,但见湖边一艘野船沉沉浮浮,未系在岸,船首亮闪闪显是蒙冲,夜影般的杀手自船间浮现。小风本以为多寡之势将定,冷不防树雾中又冲出白无忧的女侍卫们,红衣战马尤其鲜烈,如烈火延烧,自向天边。小风有点害怕这样的阵势,往师叔身边挨,一抬头却发现后者脸上没半点惊惶神色,只抱着手臂隔岸观火,显出十分闲逸。

  “师叔?”他轻声问道。

  “没事儿,打不到咱们这儿就是。”然而他又一次失算,白无忧一手对敌另一手提起沈雁的衣领,贴着地皮往三清正殿里蹭,眨眼已到了门口。

  在小风谴责的目光下,白师叔讪讪地收回了关门的那只手。

  “接着他!”少女把他往里只一推,旋身轻巧避开了秋罗十四的飞刀。身后两名掠阵的杀手已然欺近,其中一个伸手摸上腰包。

  “不要!”秋罗十四第一个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

  叫晚了,而且那蹩脚杀手被他吓得手一抖,下一秒被白无忧一qiang钉在地上,手里的瓶瓶罐罐当场来了个天女散花。

  强烈刺鼻的香味混着腐臭从地上升腾而起,几块大青砖蒸蒸冒烟,眼看已经腐蚀出了白沫儿。小风只听师叔“诶”了一声,下一秒自己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扔出了窗外,轻柔如雾的桂花香气掩盖了屋里的气味。

  “你们有完没完呐!”师叔怒骂,自己也从正殿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拎着白无忧心心念念的小公子,一把扽在地上。自腰间鞘里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拔了把剑出来。

  ……好像还是供在道坛上的那一把,那把师父说是“道家圣物,凡尘俗世不可擅动”的。

  小风再一展眼,他平素吊儿郎当的小师叔正临风而立,白衣长剑很是潇洒,

  “你们过来干什么我不管,杀谁我也不问,辱我三清道宗,在法殿里妄动刀兵,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尤其是你们还在大殿里放毒!知道那破地方每天都谁扫谁收拾吗?!”

  秋罗十四刚要开口回答,他神情一凛,“事已至此,废话少说。”

  小师叔的剑法很好,非常好。这是小风知道的事情,师父有言,你白师叔百无一用,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唯独这一把剑,超凡绝俗,深如天意,上不可窥。天下三百年只出了三人,可以单人独剑杀上凤凰台,再下来,再杀上去,最后完好无损地下来,血不沾衣,一个是铸剑世家的公孙穆言,死在十七年前,一个就是你这位小师叔。

  那另一位呢?他懵懂地问道,他还是个孩子,待在师父怀里,小师叔正是十五六岁,斗鸡走狗鬼都嫌弃的年纪,蹲在大殿里刷香炉,怎么也不像师父说的那个独步天下的剑客。

  另一位尚未出世,还在等待她的时机。师父摸摸他的脑袋,轻声笑道。往后又黏牙倒齿说了些什么,他听不懂,没往心里去,注意力都在小师叔背后扑着的一个大蛾子身上。黑黢黢的翅膀度了层金灿灿的边儿,好看极了。小师叔卖力地在师父的监督下刷香炉,漫不经心地哼着歌儿,好像来人间一趟只是游戏。

  要说先前秋罗十四跟白无忧只是堪堪打成平手,此刻跟小师叔对敌,受到了降维打击。

  “你一个道士别跟着瞎掺和。”他飞快道,“让我干完了这一票,给你这辈子都使不完的香火钱。”

  “出家人,钱财乃身外之物。”小师叔大义凛然。秋罗十四虚晃一招,跳到大树上站着,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的手下也差不多死伤殆尽,树林里躺满了死人、死马,白无忧的侍卫们染血的红衣铺了满地,像无数大红色的花在林间青色的雾气中盛开。

  “走!”秋罗十四发狠地说道,空地间只剩下小师叔,他哼着一首轻快的调子,从地下拾起死人的衣服擦剑,那把在泥雕木塑的三清正神面前打了近百年瞌睡的剑,剑锋极钝,剑刃上映出小师叔淡然无波的眼睛,剑锋微侧,另一双眼睛也映了出来。

  是他才刚见了一面的花瓶小公子,一双异色眸子,蓝色如晴空,翠色如碧玺,因失神的缘故,盈盈如雾。他漂亮得有点出格,小风心里想,白无忧适合更为实用的东西,一把锋利的剑,长qiang短刀,诸如此类。而眼前这青年漂亮得像件精美而薄脆的装饰品。

  小风觉得他目光空洞,循着望去,只见他望着一个人,仅仅那么一个,只有那么一个。

  月下红衣少女丢掉手里刀剑发足向他奔来,脚上的小靴子被血浸透又着了刀口,她干脆利落地蹬了,弃在地下不要,□□一双雪白的足腕站在沈雁面前。

  男子看了她一会儿,笨拙地弯下身子去,抬起她一只脚,扯下片布包上,“这大江边的,都是石头,划了怎么说呢?”

  白无忧哽住,盯着他,不言不语地拉他起来,用细白带着薄茧的手指拂过他手上那几道极深的血口。在她低头抚摸那些伤口的时候,沈雁只是苍白着脸疲惫地微笑,露重风寒,他低下头去咳了两声,就有浓稠的黑色鲜血从指缝里溢出。白无忧大惊,一直蹲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小风也吓了一跳,小师叔把刚擦干净的剑往地上一扔,跟满地烂泥血污作伴去了,他急匆匆走到沈雁身边,一探他脉搏,

  “刚才那花神台的人给你在身上下了毒?”

  “毒?”这是双眼发红的白无忧。

  “花神台?”这是一脸茫然的小风。

  “先救人再说。”小师叔一挥手,白无忧当即把沈雁打横抱起来,小公子虽然中毒,似乎性命无虞,还挣扎着想要下地。

  “别……别这样……”他微弱地争辩着,脸通红,白无忧轻松地横抱着他走,还在他腰眼上拧了一把,“闭嘴!”

  又过了会儿,小公子不做声了。脸上冷汗像水似地倒冒出来,没一会儿领口、大襟、袖子、衣摆全湿了个透,嘴角牙关一色发青,女孩将他放在床上,紧紧攥着他的手。

  月光澄澈,她满脸泪痕。

  “让让。”小风听见自己的小师叔大煞风景地开口。白无忧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到床尾,师叔将一大桶鸡蛋和一摞两个大海碗放在沈雁头边。

  “小风,打鸡蛋。”他干脆利落地道,“只要蛋清在一个碗里,蛋黄不要扔,回头咱俩煎了吃。”小风不敢怠慢,哆哆嗦嗦地开始磕鸡蛋,一开始手抖得厉害,到后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熟练。

  三大碗鸡蛋清灌下去,沈雁身上的冷汗逐渐干透,人也不再打冷颤,白无忧火急火燎地站起身来,“好了?”师叔白她一眼,“没那么快。”

  他站起身来,随手把那一大桶沾着蛋液的鸡蛋壳儿泼到窗外去,

  “小风,抓药吧。”他用柳枝沾墨狂草了一笔方子,小风接在手里看一眼,讷讷像蚊子,“师叔,你字太难看了……我,我看不懂。”

  “给师兄,他能看懂。”师叔很不耐烦地回道,举步走了出去。窗外冷月如银,血染红纱和地上的死人已经混杂一处,都不可见,只有淡淡的腥味儿吹进了窗户。

  “你觉着怎么样?”白无忧挨在沈雁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后者仍然倦极了,闭着眼睛,用全身的力气抬起手来攥着她的手,在指间感到她手指的温度高得烫人——也没准是自己的太凉了些。

  白无忧孤身坐在明月之间,低声隐忍地啜泣着,接下来,做了个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脱去沾血的外衣,爬到沈雁身边躺下,躺进他的臂弯里,将那只冰凉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像只小猫似地蜷缩不动。

  “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你应该归我来救,我也太无能了,我谁也救不了。”她的眼泪将沈雁的衣服湿了一大片。

  帝王应该开疆拓土,万人称颂,至尊至好。帝王应该泥雕木塑,葬于黄土,衰朽腐烂。

  她觉得身边人一动,下一秒自己落入一个冰凉的怀抱之中。

  “不需要。”他的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一字一句咬得非常清晰,“你不需要,救任何人,不需要救我,什么也不要做。”

  “就只是……留在这儿,别走就好。”

  他喃喃地请求,“别走,求你了。”

  请求既罢,他又陷入半梦半醒的睡眠之中,而那个自小在深宫中听着祖辈故事长大的傀儡皇帝,那个自诩英雄的少女将军,那个被老师和姐姐一起抛弃的女孩。

  终于哭出声来。

  此时长风绕林吹动,新鬼烦冤号哭。小风在树林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师叔一脸郁卒地站着,面前是被鸡蛋壳和蛋液扣了一身的师父,师父手里还用两个指头捏着从烂泥死人堆里□□的护观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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