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秋罗停下,继续看他,眼神让他毛骨悚然,他往嘴里倒了口酒,又慢慢说下去,“我看见有个小姑娘……”

  “我叫你别说了!”沈雁咬紧牙关低吼。

  “害怕了?”杀手笑道,“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

  这句话一说,沈雁连抓着船舷的力气都没了,像个提线木偶似地,“吧嗒”就掉在了地上。秋罗被惊得不轻,手里的酒葫芦差点跟着他掉地上。

  两人之间陷入一片死寂,底下划船的杀手们也不说话,一时间只有船桨划开睡眠的轻响,一浪一浪,既有规律。过了会儿,秋罗瞪着他,

  “船上的火*/+药是你派人点的?”

  沈雁摇头。

  “那你故意把这趟行程漏给了梅氏?”

  “不是……”沈雁咬着牙坐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一块翘起船板上的木刺。

  “难不成你本来就是梅氏的人?”

  “别问了。”他觉得自己没力气站起身来,秋罗形容的景象在他眼前反复出现,他紧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场景驱出脑海:染血的江面、火光、断裂的人体、“小姑娘”、公孙玥……

  一口冰冷的江风呛进胸口,他抓着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

  秋罗拧起眉头,“我不明白,你没有派人上船,也没有故意走漏消息,借刀杀人,这事儿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雁瞪着他,不说话。秋罗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恼,反而说,“我自十来岁就被师父带入这行,刚开始的几年确是会做噩梦的,所以我多少也算是个过来人。所以你要是真有什么心结,不如跟我说说。”

  “……别这么看我,抛却生意不谈,我是很喜欢小公子的。”

  “喜欢我?”沈雁不可置信。

  “你是美人嘛,美人谁都喜欢,要不是必须取小皇帝的性命,我倒很愿意跟你当个朋友。不过就是个生意而已,除此之外,咱俩没有私仇。”

  “人命……在你眼里不过就是生意而已?”

  “当然,仅此而已。”秋罗支着下巴,说得理所应然,“人皆有死,只不过有人付钱,要你的小皇帝早点死罢了。”

  沈雁没有反驳,他知道自己如今早已经失去了那种反驳的权力了——为爱情杀人和为金钱杀人,本质上并无不同,若有区别,或许前者更为虚伪。

  秋罗斜眼看他,“我知道你们这种读过大书的人,心里总看不起我这样凭手艺吃饭的,可要是,我是说要是,你果真跟今夜江上的事有关系的话,你最好也像我这么想。不然,就等着后半辈子噩梦缠身吧。”

  他现如今是否一语成谶,沈雁尚不知晓。他只知道世上仅有一人能让他为如此事。

  白无忧。

  即便他将为此痛苦终生,即便他将为此犯下更多不可原谅的罪孽,最后以身殉罪,但若她不安全,不安好,不幸福,一切就全无意义。

  这是他愿意为她做的事,不计之于后果为何。

  “那就恶梦缠身吧。”他轻声吐出这么一句话,稳了稳身子,缓缓站了起来。

  “你这人真怪。”秋罗好奇地道,“有时候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有时候又好像一点不把人命放在心上。”

  “巧了。”沈雁苍白着脸对他笑笑,“我觉得也是这样。”但这条路是看得见终点的,他清楚地知道它通往何方——死寂。会有那么一天,面对死亡他连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不管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他亲手造就的,与他全无干系的。

  他曾遍阅史书。

  他看见过薛艳为阻刘茹大军南下,亲手烧掉在北方昂然耸立了千年的巨城白火,连同她的亲姐姐薛明一起,是夜,万鬼同哭,雪花如席,朔风如号;他看见,吴年丰的妻子郑月娘,亲手将他们的主君宋菱推下撷星楼,楼上,繁星浩荡,曾订过娃娃亲的两人,或曾在一起观星许诺;楼下,江水悠悠,青春年少时三人或曾把臂泛舟,听雨歌楼。

  再不济,还有白无忧那位韧心忍性的开国母祖,为了如今这个堂皇的,万人争夺的帝位,她在小鹰山脚下杀死了情人又一把火烧掉了整片树林,白草连天,野火焚烧。

  她们就以这样的形象,被彪炳史册。而他自己呢?是陪王伴驾客死异乡的男宠,还是其他的什么?这还有待观察。

  不过,当务之急,是解决眼前这个从江上把他劫走,轻佻自负的杀手,以及考虑怎样不让小皇帝在得知自己所在之后,立即拔腿冲过来,把他干的这些十恶不赦之事,都全然付之东流。

  章四十九

  小公子从江面上消失了。

  “什么意思?!”白无忧坐在桌边,手指在信的边缘上捏紧。

  “公孙氏遣人来报,十七日江心大火,小公子落在最后,当晚所乘蒙冲就从江面上消失,十九日,探子回报在桃花江见到过这只蒙冲,但再回去探报时,我们留下的一十四人,都已被尽数杀死,到如今,就杳无音讯了。”

  “我知道了。”白无忧按着额角,“你下去吧。”

  女侍卫提心吊胆地退出这间稍嫌昏暗的屋子,刚将屋门关上,纸门忽然巨响一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清脆地撞碎,黑色的洇湿痕迹顺着门缝滴滴答答流下来。

  门外,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佩着雪白楚纱的吴灵素分开人群走上来,挥手示意家将们继续拾掇铸造全新的兵器,低着头静静穿过凌乱的花丛,在门边停下。

  她敲了敲门,低声问道,

  “陛下?”

  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进来”。灵素推门走入,只见屋里帘子一半未开,阳光照不进来,显得十分昏暗。无数家信佩着不同颜色的翅膀,歇落在白无忧面前的桌上,三道江是秦地贵族林氏的徽记,衔枝鸟独属北地豪族刘氏……

  金色眼睛的女孩抱着手臂陷在椅子里坐着,像暗室里一把收入剑鞘的剑。

  “什么事,您动这么大的肝火?”灵素的声音如同擦拭剑刃的丝巾般光洁服帖。

  “若在江上找一艘船,你们能否找的出来?”

  “为小公子的事?”灵素立即回道,她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白无忧推开面前的一个砚台,眼神沉肃地盯着那汪漆黑闪光的墨,慢悠悠地道,“你也不用怨你手底下人,他们都藏得很好,是我的人告诉我的。”

  灵素轻咳一声,正色道,“即便他们不说,我回来也是要告诉您的,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白无忧具有讽刺意味地勾了勾嘴角,没有言语。过了会儿,她问,“还是那句话,江上找一艘蒙冲,找的出来吗?”

  “恐怕很难。”灵素照实回,“江面阔大,这几日公孙氏和梅氏剑拔弩张,江上人多眼杂,更不好找。”

  白无忧像没听见她的话,仍旧认真地道,“是艘蒙冲,十九号过了桃花江。”

  “知道过了哪里,还好一点。桃花江下游沿岸有玄空观,他们是从江面上劫走了小公子的坐船,路上用度不足,必定会在那处停留,臣下可以派人走丸江水路,抄近路赶过去在那里截着。”

  白无忧已经站起身来找外衣,“什么时候动身?”

  灵素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去阻止她。

  “……陛下且慢!”

  “怎么?”白无忧很不耐烦地回头——她已走到门口,正欲推门而出。

  她也太过性急了,自小在一片平和中正的气氛中长大,灵素自诩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她还是恭敬地回复道,“这件事臣下会派人去办,陛下且在此少待……”

  门在她面前就关上了,关门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灵素急忙站起身来追出门去。

  “陛下!陛下!”

  “怎么?”白无忧步履匆匆,须臾已经行到跨廊拐角处,红叶掩映她身后跟着的红衣女侍卫们,宛如精灵。

  “如今情势不同,您出去怕会有危险。”

  灵素已经想明白怎么跟她说话了——对她来说一切委婉都是不奏效的,只能单刀直入,顾不得说话难不难听。白无忧堪堪回过头来,

  “你们的人不中用,我信不过,我要自己去。”

  “至少先回禀家主大人。”

  “你跟他说一声就是。”她低着头,接过侍卫递来的剑和枪,都系在自己腰带上,没抬头看吴灵素一眼。

  一身纯素的楚庭代议只得无奈地叹口气,“那最后还有一事……望陛下切切留神。”

  “说。”白无忧言简意赅,人已经要出门了。

  灵素深吸一口气,“玄空观是楚庭护国宝观,观中修行人士,多是本地豪族亲眷,我和弟弟也是在观中长大……”

  她突然哽住,说不下去,白无忧松开了握在剑柄上的手注视她,或许怜惜她的遭遇,再开口时,语气没原先那么冷峻,

  “我明白了。当地干系重大,不宜大动干戈,是这么个意思?”

  灵素连忙压下喉头哽咽,用力眨去眼中泪水,强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那我记下了……必定小心。”白无忧说完这句话就走了出去,再不回顾,红衣侍卫们如团团火苗般消失在府邸尽头。灵素从怀里掏出手帕迅速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还未行至花架下,眼泪先连串掉了下来。

  其时□□幽深,露冷风寒,她只顾用袖子按着嘴唇呜咽不止,心里想着自己的兄弟:小时候玉雪般可爱的那张脸,生性羞怯不喜言语,可有人稍对自己说句重话,这个小弟就会挺身而出。

  太阳升了又落,月亮盈了又亏。

  粉团儿一般的男孩变成钟灵毓秀的公子,钟灵毓秀的公子成为江上一抔清水,水逝云飞。她握紧双手,感觉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还躺在她柔软无力的臂弯之中。

  “怎么站在这大风地里?”一个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灵素急忙回头,见是家主站在身后,她揉揉红肿的眼睛,俯身行礼,

  “家主大人。”

  吴梦山伸手止住,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天冷,在这里哭什么。”灵素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她的生父——他依旧风度翩翩,笑意温存。

  灵素定定看着他,自心底深处产生不知何处而来的一种憎恨,迅速将她吞没了。她没有接那块手帕。梦山便俯下身来——他刚过天命之年,腰挺得很直,就那么蜻蜓点水地探下身,疑惑地问道,“怎么了,还不快擦擦?”语调轻柔如哄幼儿,灵素瞪着他,一时失语。

  “回去歇会儿吧。”父亲告诉她,“过会儿公孙氏夫人要过来拜访。”他说罢了这句话,又将手帕塞进她手里,转身将要离去,身旁那株盛开的月季,在萧瑟秋风中微微摇动,衬着他的金边锦衣相映成趣。

  “雪江死了。”灵素平静地在他身后开口,只是语调仍有些许沙哑,但不细听就听不出来。生父离去的脚步顿了顿,“怎么忽然还提这个?”他锐利的眉宇微微皱起,其上依稀见得出儿子英俊的轮廓。灵素忽觉脚下一软,宛如坠下千尺冰窟。

  “那是您的儿子,我的弟弟。”她松开手,绢帕飘飘悠悠坠入花丛,滑下月季花枝,引入绿叶的掩映。

  “我会尽量让他走得体面点。”坠入冰窟的灵素没能在那双眼睛里掀起一丝波动,她挺直了身子,而后缓缓躬背,郑重道,

  “谢家主。”

  梦山点头,“公孙氏夫人下午就要过来。”

  “我知道了。”灵素没有抬起头来,恭敬地维持着那个行礼的姿势,“我这就去准备车驾,迎接夫人。”梦山欣许地笑起来,等灵素抬起头,他早已消失在游廊尽头了。

  她觉得什么东西沉甸甸压着她的胃,自花丛中拾起那块手帕,看见手帕一角绣着跟雪江衣服上相似的仙鹤,又落下泪来。但人却走了出去,像往常那么有条不紊地安排车驾、酒宴去了,权当自己是个死人,无论怎样都能不动心。

  这时候,白无忧正奔向月下的玄空观,其时水平江阔,桂花满枝,她坐在船里忧心忡忡,侧影如刀缘锋利,映入光洁的夜空之中。

  她攥紧怀里一张纸,后悔自己没早点把那首诗拿给他看。

  玄空观跟白无忧以为的护国宝观是两个路子——秦地的护国宝观位在芙陵西北,是前朝留下的,叫流云观,让开国母祖修了修接着对付着使了。泥雕木塑的老道士们成天在里头唠唠叨叨,唱的东西她不明白,觉得不如桑顿吉拉的歌儿好听。来上香的城主、代议们也不听,他们只管来上香,而后把自己在外头生的小野孩子们一股脑儿地送到这里来当老道士。

  玄空观却坐落一处小岛上,遗世独立,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劲儿。白无忧跳下船往上走了两步,只见桂花、桂花,满眼的桂花,香得直打鼻子。幽林古寺,在月下唯见鬼影,不闻人声。

  所以,当白无忧听见有人悄没声自身后接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唰”地一下将剑出鞘,猛地扭回身去把人抵在安全范围之外。

  这一回身,她先愣了。

  “御……御王兄?”

  被叫的人也愣了下,“姑娘叫我什么?”

  白无忧慌忙反应过来,自己认错了人。但看乘月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眼跟怀栎确有九分像,但身子还不及她高,是未长开的少年人,虽也笑着,自带少年常有的烂漫无邪,跟怀栎却不是一个路数。

  御王兄总口不对心地笑着,都笑僵了。白无忧心里嘀咕着。少年低头,有些惶恐地看脖子上那把剑。白无忧急忙将剑收回,这时候她说话不过大脑的那种坏毛病又一次发作了。

  “你是怀氏子?”

  “什么?”跟怀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少年张大了嘴巴。

  白无忧耐着性子问下去,

  “你是芙陵怀家的人送到这儿来的吗?是他们家的庶子?”

  少年摇头,按道门的规矩作了一个揖,“芙不芙陵的我不知道,我是孤儿,没有姓,观里师父说我乘江上长风而来,叫我风儿。”

  他又说,“观里的白师叔看见江上有船到此,这才吩咐我下来迎客。”

  章五十

  “白师叔?”白无忧不明白他说这话何意。少年赧颜一笑,“说是师叔,实际上也不比我长多少,他在江上看见您的坐船,这才叫我过来迎接的。”

  白无忧“嗯”了一声,心下始终记挂着沈雁,开口便问,“那你这位白师叔,有没有看见江上来了别的船?”

  “别的船?”

  “一艘蒙冲,从樊江下冯方向过来。”

  “这个嘛……”少年愣了一会儿,“我忘了。”他不过十三四出头,十足孩子模样,白无忧想生他气都没法,叹口气刚要开口,便见的少年一拍手掌,“我替你问问。”

  “师叔——!白师叔!”他当即扯开脖子叫了起来。不一时,月影婆娑,树摇花动,走出来的是个身子高挑的道人,确实是刚刚长成的青年模样,修眉凤目,要没有表情的话,倒是个十分俊美清冷的形象。

  就是此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从散发中往出摘草棍树叶的模样有点不堪,生生破坏了这清俊的美感。

  “何事呱噪?”他一脚踩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皱起眉头盯着二人,满脸困倦。

  “师叔……师父明明叫你不许在树林里偷睡!”名为风的少年一愣,随即叫道。

  “师父还告诉你今儿的茅厕全归你扫呢,你去了吗?”年轻道人反唇相讥,又往白无忧身上看了一眼,诧异地一挑眉毛,上来几步,确认一下,

  “附佘人?”

  明目张胆就没将她放在眼里,小皇帝心情十分不好,“是又怎么样?”

  “附佘人的话……”道人沉吟一下,没继续往下说,又反问道,“不知来此何为?”白无忧更加不满,有心当场发作,可一想灵素说过的“此处是楚庭护国宝观,不可轻举妄动”这类的话,只好按捺下来。

  “来此寻人。”

  “要寻何人?”道人看看自己,又看看叫做风的少年,将目光投向观中,最后落回白无忧身上,“这观里现在就我,小风还有我两个师兄,不知道您要找哪个?”

  “我找的人还没有到。”白无忧不耐烦地告诉他。

  “原来如此。”道人摸摸下巴,说得十分诚恳,“既然还没到,要不您别处找找?”

  这话反而激起了白无忧的逆反心,她径直走进了月下花丛中隐没的道观,往三清像前的蒲团上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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