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看看日色昏昏,将近傍晚。月色升得早,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便如银风般孤悬天边,日月之光同时洒向大江,在江水上交会,沈雁在他休息的那张小榻向窗外望去,只觉得月色鲜明,日色却格外昏暗。

  看来晚上确实要到了。

  他拂袖站起身来,换来芳草举步跟在身后——公孙玥等不得,拉了雪江早早搭小船沿江往江心青蛾岛上去,预备在那里换大船。人虽走了,仍旧闹得整个府里不得安生,又让人驱小船在后,沿途伺候火灶、点心果子。

  看看天晚,沈雁也乘孤舟,并数名随从,趁月前往青蛾岛。

  月亮又大又圆,追在他身后照着,太阳却仍不肯落,以死光亦照向江面,几只船在远处幽灵般地漂过去。

  他一下小船,却不见一个熟人,唯见公孙夫人静候,带着些平常在公孙宅中有一面之缘,亲近伺候的使女和侍从,见他下船,即便迎上来设酒摆下点心。

  “接您的船还没有到,请您在此稍候。”侍儿将佳酿倾入杯中,轻声浅笑。青蛾岛上,遍植淡绿银皮风花树,此时日色沉降,月色高升,整个小岛都笼罩在浅青色的雾气之中,飘渺不定。沈雁估摸着这就是“青蛾”一名的由来,青色花瓣在日月交辉中缓缓飘落,宛如霰雪,飘曳飞荡,纷其无垠。

  远处浅滩上,一只点着枯蚌小灯的渔船游过,打渔少女踞坐在鱼篓旁,轻声哼唱起祭月的歌谣。

  “月正好,人相思,

  幸得相逢年少时,

  春彩堂中留别处,

  莫忘今夜小佳期

  ……”

  声音空灵美妙,回荡在江边浅滩之上。

  “可这太阳还没落下。”沈雁对芳草笑道,“这就不知道是祭日还是祭月,岂不乱了套了?”说话间公孙玉荣也姗姗来迟,下船环顾一圈便皱起眉头,

  “小小姐呢?”他问道。

  夫人面对着他,勉强微笑了一下,“说自己等不得,先搭旁的船往碧壶岛去了。”

  “什么船?”

  “咱们的商船,没什么要紧的。”

  这就是这对相看两厌的夫妻之间唯一的交谈。公孙玉荣自去沈雁对面坐下饮酒,夫人如游魂般穿行在浅青色的风花之间,沈雁一边防备职场骚扰,一边心不在焉地盯着天边那迟迟不肯落下的火日。

  他们等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

  与此同时,打鱼少女一直在歌唱,

  “莫忘唷,今夜有佳期,会在小桃枝……”

  她将妹妹从船里抱了出来,小姑娘不过两三岁的样子,晃着两条小腿,垂在水里玩耍,姐姐急忙帮她将裤脚挽上去,见公孙氏夫人从树丛中“游出来”,又忙不迭地伸长了脖子喊道,

  “君夫人,今夜有佳期诶——年年有今日!”

  声音清脆,似银瓶乍破在江面,公孙夫人垂眸,吩咐侍儿过来,照祭月节这天的规矩,将一串银钱儿洒在她船头。

  少女合十,向青蛾岛方向拜了拜。月亮终于跃出江面,血红的太阳却“咕咚”一声沉了下去。

  同时,遥远的江上忽然一声震响,火光冲天而起。

  章四十七

  起先一道火光自江心冲天而起,江面上短暂地寂静了一时,数十道烟柱,接二连三在水上爆开,天空中一时黑云密布,间或夹杂火光烈烈,将江水染成血红,血色江面波澜动荡,即便是身在江边,亦能闻到火*-/-1药味儿在空气中扩散开来,起先十分稀薄,而后越来越浓烈。

  “商船!?”公孙玉荣立即起身,不说一句话便撩衣离席。夫人此刻正站在岸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震慑,脸色如抽了血似地惨白一片,见公孙玉荣冲出来,也依旧僵立原地不动,像成了一块石头雕刻的东西。

  沈雁不由愣怔在原地:他心头一瞬之间闪过不少念头,随即转头去看随侍身边的木芳,后者凝眸不语,乌黑的眼珠盯着江面,沈雁轻声问道,

  “怎么回事?”

  木芳转过来缓缓地摇了摇头,“公子,我也不知道,”他脸上也十分茫然,沈雁想,或许他也真是并不知情,但这个小侍卫到底比旁人聪明些,只听他问道,“跟之前的事……”

  “噤声。”沈雁敛下嘴角素有,那丝极淡的笑意——这事不该他们,在此地谈论,不管真相为何,为安全计,保住他们自己没有嫌疑,清清白白,这是最紧要的。

  他一边想,一边对这样的自己满怀厌恶。江面的渔船不知何时划开,破水一路向岸边而去。公孙玉荣已开始唤人,

  “孔淑玉?”

  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家臣站了出来。

  “立即乘小船回江心码头,再派些大船去江心看看。”

  “明白。”

  “等等……”公孙玉荣皱起眉头问道,“江边码头都有咱们的什么船?”

  “回家主,有大船七只,小船十二。”

  “蒙冲有吗?”

  家臣思量一下,“有两只。”

  “那么,就派蒙冲去。”孔淑玉再不耽搁,转身乘舟在夜色的掩护下驰去,很快与江岸浅滩融为一体。公孙玉荣又返身走回,坐下,站起来,复又坐下,眉头紧皱,却不自觉地伸手去展平衣角褶皱,然后又站起来漫无目的地走动,好像走动是他唯一还能做的事情。除此之外,他只是面色沉郁地盯着远处燃烧大火的江心。

  江心水最深的地方,黑烟已渐次散去,木船被打成数千块碎片,散落江面,细小的火苗犹在江头乱窜。

  未受牵连的船只都已四散逃去,只有沉闷的爆炸声,仍然不时响起,每次爆炸声一响,江头火焰就窜高数尺。月亮不知何时被黑烟熏退,躲到青蛾岛的树杈深处。

  沈雁局促地坐着,也举目顾向江心,指甲按在掌心里,掐出几个深深白印。不会这么快,他含含糊糊地想,即使是梅氏,即使在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动手。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们应该步步为营地相互试探,再从星星战火,变成燎原大火,他们本来应该……

  思绪在他脑海里纷乱地打成了团。

  公孙氏夫人站在青蛾岛江边,望着澄碧夜空中逐渐散去的火光黑云,手中紧握着自己的手帕,孔雀色的披纱一半落入水里拖着,水草般飘摇,另一半也被林中雾水打湿,让她的身子显得分外单薄。

  公孙玉荣仍旧呆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银星一点自天边而来,渐次在雾水中显出铁皮撞角的轮廓,插着公孙氏旗帜的蒙冲游上浅滩,在那里就停了下来,几名身着薄甲的家将带着士兵跳了下来。这艘船一停下来,公孙玉荣的身体立即也活动起来,他当即站起身来迎上去,一把拨开了自己的夫人,问道,

  “江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梅氏在下冯北安岛截击了我们运火/-6药的商船,强行搜查,争执中火把点燃了炮药,数十只商船都被炸毁,无一留存。”

  公孙玉荣往后跌撞了两步,脸上血色尽失,双拳紧握,声音低沉嘶哑,“……小小姐如今何在?”

  家将不敢看他的眼睛,“小小姐跟雪江公子在一起,江面火势逼人,属下已派船尽力去搜寻……如今还未找到。”

  公孙玉荣身子剧烈地晃动两下,竭尽全力才没倒下去。他哑声道,“带我去看。”

  “不可!”淑玉自围拢的家将们身边走上来,低声劝道,“梅氏先我们一步接到消息,已将下冯西南一带水面全都看了起来,家主和夫人绝不能再出什么闪失,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返回家宅,准备御敌。”

  “我妹妹还在江面上生死不明!”公孙玉荣猛然拔高了声音,嗓子哑得吓人,“你让我把我妹妹留在江上?”

  “我去为您找小小姐回来。”淑玉并不肯松口,“请家主和夫人尽快返回家宅。”

  公孙玉荣瞪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垂下头来,“走吧。”夫人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站立不住,唯有在两个侍儿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她用手帕掩面,无声地啜泣着,被几名卫士护送进去,等到公孙玉荣一回头,方看沈雁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青白可怕,宛如死人。

  “安排小公子上另一艘蒙冲。”他只当沈雁是年纪太小没经过事,一时吓得呆了。他这时候心乱如麻,更没心思管一个客居此地的公子,只简短地对侍卫们吩咐一句,与夫人先后登上第一艘蒙冲。铁质巨脚撞开波浪,如箭一般离开江心小岛,向江边直驶而去。

  沈雁紧握着手里那根下午刚刚结在腰带上的缨络,紫金色的缨络,宛如凝固的血迹,一般躺在他手心,公孙玥笑起来的时候甜美可爱,雪江纵容她胡闹的眼神,又带着十足宠溺,他亲手将绛红色的璎珞,系在女孩裙角,以无比温柔轻声道,

  “系月,系月,福寿绵绵,就系住了。”

  极大的愧疚与恐惧一起冲入胸腔,淹没了沈雁。他感觉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着棉花,只得不顾几名近侍的阻拦,跌撞着冲出去,拼力呼吸了带□□味的空气,冰凉刺骨的空气,混着□□味,像是无数小刀,在割碎他的胸膛。

  为了公孙氏对皇室的支持,仅仅就为了这么一个无聊的理由,他害死了自己的朋友。

  想到这里,他即便在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气来,所有血液一同涌进脑子,他扶稳了船舷,感到自己的双眼也正在随着江心的水一同沸腾。

  或许是为着他慌乱的缘故,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在江心打转,耳边的声音也乱成一片。沈雁已经无心去顾,他一手紧紧抓着船舷,却觉得脚下松软,踩不到实处,一闭眼便毫无预兆地向着冰凉刺骨的江水一头栽去。而在那一刻,他的内心深处所想的竟然是——

  如此也好。

  手腕忽然毫无预兆被人拉住,一只手像铁钳似地箍住了他的腰,生把他已探出船舷一半的身子拽了回来。

  “木芳,放手。”他双眼紧闭,意识模糊地低声呢喃着。

  “不放。”一个极为轻佻的声音,口音陌生,但很婉转,像是鲜花在他舌头上开放。沈雁蓦然睁眼,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船板上的木芳,年方十七的小侍卫,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拼命捂着喉咙,鲜血从指缝间不断冒出,喉管一道伤疤深可见骨。

  “身手不错,可惜还欠点火候。”那个轻佻的声音凑近他的耳边,低声开口道。

  沈雁不管三七二十一,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这人像提一只猫一样提在手里动弹不得。他僵着身子环顾四望,——两层船舷侧孔横七竖八搭着死人,各色打扮的杀手,正忙着将人掀掉,给操船腾出空隙。

  耳边那个声音轻叹一声,“好不容易找的这么些出身楚庭,会操战舰的人,总算是没让我白费功夫。”他将沈雁的身子摆正对着他,熟悉的打扮:渔夫斗笠,一把长剑,两把短剑带在身侧。

  “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阴魂不散的杀手冲他微笑。沈雁却恍惚着道,“要我的命,现在就可以拿去了。”

  “哎呀?”杀手轻笑一声,瞳中有些不敢置信之色,“上次咱俩认识的时候,你可是很喜欢自己这条命,这可究竟是怎么了?”

  沈雁往前一步,似乎确实毫无畏惧,他的声音低沉模糊,如在梦中。

  “我已犯下不赦之过,唯有一死能还此债。”

  “那你的小皇帝不要了?”秋罗十四浅笑着开口。他越如此说,却越令沈雁觉出自己的悲渺:为了一己之私,他殉死了无辜之人。

  为了怜奥馆的诗,竹枝馆静夜里的絮语,为了他的一生一诺,他亲手毁去了道名雪江的温柔男子,把臂同游的青年才俊,笑容甜美的小小女孩。但若非如此,白无忧的亲生姐姐,和看着她长大,曾经娇她爱她的师长,便会找到她,杀死她,同时夺走她的地位,和性命。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人人竟要以杀人和野心才能勉强苟活世上。

  沈雁想明白了,他不想死了。他跪下对着江心逐渐远去的、尚未熄灭的火光拜了三次,掸掸袍子站起身来,“既未当场杀我,不知来此何意?”

  “哈?”变故突如其来,秋罗十四愣了。

  章四十八

  “说啊?既然不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沈雁面无表情,用眼神催促着他。秋罗十四已经彻底呆在原地,半张着嘴惊讶地瞧着,半晌,尴尬地轻咳一声,努力做出原来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当然是为了你那小皇帝的性命。”他有些僵硬地笑起来,“她的命很值钱的,我可费了一番心思才抢到这个活儿,当然得大干一场。”

  沈雁勾起嘴角,“恐怕不成,她现在在楚庭主君府上,你呢?”

  秋罗十四将身子矮下些,他摘下头上的斗笠放在身边侧面突出的船舷之上,又伸出手臂擦了擦额头,放松地靠在船边,

  “我也不用去找她,因为她自己会来找我。”

  “这不是笑……”沈雁说到一半,忽然警觉地住口,双眼在秋罗十四身上不断来回,打量着他。

  “想明白了?”杀手微微一笑,“那么多人费心去找你的小皇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倒觉得他们是舍近求远。”

  月朗风轻,这人笑得竟然还颇有几分潇洒,他对沈雁轻声道,“我就跟他们不一样,小公子,有了你在手里,我要让她自己来找我。”

  “痴人说梦,她才不会。”沈雁极其顺溜地接道,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同时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的反应,杀手只是嗤笑一声,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他这个谎言。

  “别看低了你自己,沈公子。就算是个猫儿狗儿,她能把你从魏宋地界一路带到此处,这份心也不一般了。”他用短刀敲了敲底下划船的人头顶,“别停,手快着点,别让公孙家的在后头追上了。”

  那条船箭似地奔着江心去了——跟下冯公孙宅全然相反的地方,江面火光未息,公孙氏的铁甲蒙冲已经离岸,夜色中闪出阵阵阴沉铁寒,沈雁怔怔地看着雾气弥漫的青蛾岛离自己越来越远,秋罗十四忽然问他,

  “想什么呢?”

  “在想你不如现在放了我。”沈雁认真地说。

  “哦?不要。”秋罗十四斩钉截铁地拒绝,随即又用那种惯有的,开玩笑似的语气道,“你不知道我多费劲才碰上你落单的时候。”

  两人如今是你死我亡的关系,偏偏杀手是个不看气氛的主儿,依旧跟他毫无顾忌地对谈,不似截江夺人,倒像老友许久不见,如今江上久别重逢。

  他哪儿来的这份信心?

  但看夜色沉降,月亮倾向西方,越显出靛青色的天纯然如瓷,除此之外,繁星四垂,平江横涌,作为猎物的沈雁被困在江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跟他正面相抗,偏生又手无缚鸡之力,好像确实不怕跑了。沈雁不期然就想起白无忧嫌弃地盯着自己,谆谆告诫,“什么诗啊文啊的,父皇都不大管我,只说我朝弓马战技为立身之本,先将这些学熟了是正经。”

  如今翻然一想,未必不是种未卜先知。

  杀手盘腿坐下,长剑短刀在甲板上撞出沉闷的响声,他摘下腰间酒葫芦,自饮一口。仰起头任江风吹拂脸面扬起长发,惬意地眯起眼睛,

  “既来之,则安之。小公子,我劝你还是乖乖儿待着。你的小皇帝是决计活不成了,要是你听话,她死了之后我带你去魏宋,我知道有些活儿很适合你这样漂亮的小孩子干。”

  小公子倔强地抿着嘴唇不说话,秋罗又问,“在想公孙氏?劝你早早收了这个主意,他们如今自顾不暇……你在江边岛上,怕是没看见,我可是看了十足。”

  自胸膛里他呼出口气,“嗨,数十船的火*-/5药一同炸开啊……那果真是天下难见的奇观。”

  沈雁身子一动,面色也立时难看起来。

  秋罗歪头打量他,眼中显出些玩味神色,“您知道吗,那满江里找不出一个囫囵个儿的人来。就算我是干这行儿的,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死人堆在一块儿。江心红了一片,不知道是火还是血……”

  沈雁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两步,一掌拍在身侧船舷上,

  “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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