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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她□□着,不要这样的……孩子。

  不要生下这个孩子。

  但那婴儿已经渡着血水向她划过来,自血水中,乱发如杂草一般缠绕成结,被砍下来的头颅如豆子般浮到血面上。沈雁将一领裘袍披上她单薄的肩膀,“参议姐姐,时势迫人,今天雁儿护不住你,可你要知道,我也罢,陛下也罢,心里都是怜惜你的,早晚愿意接你回来,你只忍一时,过后就好了。”

  已经长大成人的沈雁,居高临下地看着蓬头垢面的她,监牢里她待了足足一年半,已变得不人不鬼。新拜东府笑容悲悯完美,俊朗得不似凡人。

  人头在血水中旋转,用一双双浮肿的胖眼睛盯着她:父亲、两个叔伯、一个小姑姑,家里所有的男孩们,那狞笑着的小婴孩已经爬到她的脚边,抱住她的腿,露出森白的牙齿,在脚踝上狠狠咬了一口。

  薛莹惨叫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坐在椅子里的身形迅速萎顿下去,变成一张干瘪的人皮。怀珉也化作一道青光,凛冽地向北方飞行而去。

  她的神智陡然回归,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正在拼命地往出爬动。

  “姑娘!薛姑娘,再使使劲!看着脑袋了!”给她接生的是年轻时在可丽兰城里做过“八里信”的神婆,为取洁净,避免冲犯马神,屋里熏了很重的鹿香,几乎让人窒息,神婆头上系着一条狗皮头巾,挽住黑白交杂的头发,屋里炭火已经快被雪水浸灭,蓬草房顶摇摇欲落,北风如号,要卷走所剩不多的茅草。

  孩子的肩膀好像卡在薛莹下腹间,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尖叫声与窗外北风的怒号混合一处,都不可分。

  疼!她脸孔扭曲,手指生生撕开了身下的被褥。

  疼!她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活生生地抽出来,碾得粉碎,再连皮带肉地插*-*2回到她的身体里,只剩下一个空腔,汩汩流血。

  “给我一刀……”她嘶哑含混地吼叫着,舌头麻木地叼在嘴里,声音混着鲜血一起喷出来。

  神婆用眼角瞥了她一眼,跟她一起放声尖叫,在地间的炭火里撒了一把粉尘,火苗瞬间窜起数尺,火光映照之下,鲜血更艳,薛莹的脸庞显得更加痛苦狰狞,神婆,头戴挽发的狗皮帽,身上披着一条黄狗皮一条红狗皮,蹈火而舞,身形无比庞大恐怖。

  神婆举起双手狂舞长嘶,将□□的双脚在火上轮番炙烤,死亡与新生,马神与狼鬼,在茅草屋里同时起舞。薛莹已经神志不清,只能含糊地重复,

  “给我一刀……求你了,杀了我……这个孩子我不生了……”

  她仰起脸,血泪顺脸躺下,很快结冰上冻,茅草屋稀疏的天顶里露出冻蓝色的晴空,微微泛金——天已经黑了又亮。

  她叫得已经失了力气,只能嘶哑地倒气,喉咙里发出宛如深渊的呼号,眼睛渐渐翻上去,空洞地瞪着天顶破洞里一线金天。

  雪暴风狂。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原本摇摇欲倒的草顶顷刻之间被狂风卷走,暴风雪猛地倒灌进来,积雪压灭了火盆,屋里温度迅速下降,不过一会儿,便已经如同冰窟。

  与此同时,薛莹却觉有什么东西从她腰间拖出来,应该是她的灵魂,因为在此之后她觉得自己只剩一个空壳。然而,神婆利索地从她枕边拔刀割断了脐带,将孩子捧起,薛莹躺在床上,面色雪白,一把青丝从枕边一直拖到地上,纯黑,了无生气,柔滑得像黑色的蛇皮。

  屋里一时很寂静,听不见哭声,尖叫声,只有风雪一直在窗外惨号不休。

  “你没有奶水。”神婆伸手往她的胸前探了探,冷冰冰地道,同时举起手在婴儿的后背上拍打一下,紧接着用那把刚割过脐带的刀,握起薛莹的手,一刀割开了她的食指指尖,将滴着血的指尖放进婴儿口中。

  薛莹看见他了——并不像噩梦中的邪童一样狰狞诡异,这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子,不哭不闹,安静地吮着他带血的指尖,胎发浓密,眼睛如墨玉般黑,对上妈妈的眼神时,还露出个可爱的微笑。

  不过是噩梦一场,不过是一场噩梦。

  薛莹觉得有些释怀,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好凉,也好软。她用力挤压指腹,让刀口的血更快流进孩子的嘴里,“八里信”仍旧冷冷地看着她。薛莹用刚学会的一句附佘话对她道了谢。

  “你是哪个‘神卡子’的配的官奴?”她问,“我给你找孩子的阿答来。”

  “不用了,不用了……”薛莹喃喃道,满心满眼都是这个生得神仙一般的孩子,“都一样的。”

  二刹·金台柳(怀栎)

  “玄君,你过来。”

  那孩子乖巧地答应了一声,从义兄身边起来,不忘低头行礼,然后穿过落满夕阳的穿廊,走到他面前来。

  “听素月说你昨夜里又犯了惊厥之症?”

  他将一双漂亮的凤目轻敛,微微摇头,脸上现出个端丽的笑容,“本是旧疾,这都无碍的,害义兄义父担心了。”

  怀栎皱着眉头看他,自小在燕方苦寒之地长大,幼失怙恃,饱受严寒饥饿折磨,这让他面色总是苍白,好像风一吹就倒。他已满十五岁,上月刚过了生辰,身形依旧瘦小得像个十三岁的孩子。但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已能看出故人的轮廓,在他眉目之间逐渐明晰生动起来,一颦一笑,皆有熟悉的光辉浮动。

  怀栎冲他笑笑,“前儿东府新拜的代议沈翎过来,东府托他拿了一大包血燕窝,还有新熬的红海平,我一转头不知道让他们搁哪儿去了,你问问义兄,让他找出来,每天给你熬点吃。”

  怀风亦从门外进来,怀栎便笑道,“正说你呢,你就进来了,上回东府托人送过来的那些个东西呢?”怀风愣了下,“我想着咱家暂时用不上,就让叶娘搁起来了。”

  怀栎听了,心里虽觉得他小气,可也不好说他,只不轻不重地搁下两句,“你兄弟这些天身子不好,也该给他熬点吃,咱家不缺这些小东西,不用收着。”

  怀风淡然回道,“我兄弟的药也是每天吃着,前些日子陛下又让尚医局送方子来,上面都是沙谢、鲛胶这些补的东西,怕吃多了反倒虚不受补,这才说收起来,等那十几副吃完了再拿出来。”

  薛渊也说,“义父心多了,这些日子尚医局拿来的药,义兄早晚都让人送来,叫素月打发我吃的。”怀栎却想了一回,问怀风,“尚医局什么时候过来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就前些天,听说我兄弟半夜惊厥的毛病总犯,陛下就让宋太医到西府里来了一回,本来要直接见您,偏您犯了头疼,在里屋歇着,我就说您先给我兄弟看看,看好了写药方子来就是,老先生说有几味药怕不好得,我这边打点人去按方子找,那边从尚医局里又送过来了。”

  怀栎“哦”了一声,没再过问,“倒是我冤枉你,你兄弟年幼,有什么东西多紧着他点。”

  “知道。”怀风仍旧波澜不惊地答道,怀栎虽是他义父,总有些看不透他的错觉——这孩子原本是楚庭白无忧要了来做养子,将来预备承继大统的,可巧不过一两年功夫,如今的皇长女白如令和弟弟白律双双降生,这事也就不再提起。这位陛下和她的东府属于同一种人:心里是长不大的孩子,身子手段虽然都长,却堂而皇之地施行着小孩子的任性,随手把这小孩塞给他做养子,理由是……

  “小风和御王兄长得多像!”讲道理,那张脸确实像他,怀栎自己看见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怀氏人生凋敝,自己擢任西府,手底下也没有亲近信赖的人,便半推半就地收下了这个孩子,赐字“青萍”,听话倒很是听话,不过不知是否在道观里待过的缘故,性子淡泊,不急不慢,跟他也不很亲,怀栎一时不知,冤枉说了他两句,他脸上也没有别的神色,一径袖手在那里站着,解释完了就算作罢,倒让怀栎觉得无趣,挥挥手,便让他下去了。

  屋里独留薛渊和怀栎两人。

  “玄君,你坐下。”怀栎微微笑道,看着少年乖巧地在他对面坐下,面目熟稔,宛如故人重现。

  “秋节都过了,你这样身子,这些日子就不要往出乱跑了。”薛渊文静地回道,“义父,我自己的身子我明白,这些天都好好儿地在屋里待着。”

  “那是怎么犯了这惊厥之症?”怀栎不自觉皱起眉头,“敢莫是在什么地方冲犯了?我明儿让人沐浴斋戒了去三清观礼下寄名贴。”

  “这就更不必了!”少年急忙红着脸道,“义父义兄事情也多,专为了我再忙一遭,本来没有的,现在也有了。”

  怀栎听他这么说,苍白着一张精致的小脸,更觉他懂事得可怜可爱,又想到他母亲,心里更不适意,一时头疼难忍,勉强跟他又闲话几句,遣他自去。薛渊站起身来要走,却忽然又回身看住他桌上摆着的一只云紫海螺蚀金刻花点漏。

  “义父桌上的点漏好像坏了?”他凝眸看了会儿,忽然提醒道,怀栎循着他的眼光看去,见壶漏确实不走,也笑道,“是坏了,不值什么,一会儿我让他们再从库里捡个能走的就是了。”他将那个小壶漏拿起来把玩了一下,抽掉因损坏已不能转动的金丝轴,可惜道,“倒还是个挺好看的玩物,可惜竟坏了,你要喜欢,拿去玩罢。”

  薛渊接在手里,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似地,爱惜地藏在怀里走了。怀栎看他出去,自己头疼越发厉害,就让随身的小侍开了梳头匣子拿出膏药来贴上,侍从劝他回里屋躺着,他却想着过午要见府长秦氏,来回更衣麻烦,故而反不进去,只吩咐随侍将椅靠垫了一块锦皱软垫,一手撑着脑袋,恍然睡去。

  正神思恍惚之间,忽见怀风又自门外施然走进,不带金冠,不梳官髻,散发飘摇,衣带垂牵,形容大异往常,怀栎不愿起身,只将手一摇,“青萍,我乏了,要有什么事你自行处断,不必找我。”

  怀风却在门口遥遥鞠了一躬,“夫人车驾刚回府,不知得了个什么要给义父,那我让夫人先等等?”

  怀栎愣了:谁不知道他西府怀栎三十年来洁身自好,自二十三岁被退了婚起便再不曾议婚,满朝里曾经认真地议论过他究竟是喜好南风还是干脆不举,自己府里哪儿来的夫人?

  想到这,他不困了,自椅子上站起身来,“青萍,你发烧了?胡说什么?”

  怀风脸上有点委屈,“我没胡说,不信您自己出去看。”怀栎偏不信这个邪,起身走到屋外去看自己的便宜夫人,但见树上都是翠绿的嫩芽儿,却有夏花满地开放,靠墙边一只红梅,似火似霞,玉阑干几朵冰菊,迎风怒张,飘飘然竟不知这是何节令。

  回廊下站着一人,未见其面,先闻馥郁之气扑面而来,听见脚步声,那女子一回头,蹁迁袅娜,姿容端妙,身段苗条,眼带桃花,见他来了,用手里的团扇轻抚樱唇,含羞带嗔,

  “你哪里去了,要你去山上接接我,只不肯去,再这么着我可恼了。”

  怀栎失了声,话梗在嘴里说不出来,心里觉得是梦,又唯恐是梦。花影间,美人仍旧美得奢靡贵丽,又有种小姑娘似的纯真轻佻,走过来挽起他的手臂,

  “又是上流云观给你求签,你反倒不去,在家待着不成了个老朽木材?”怀栎终于一口气缓过来,不由问她,“莹儿,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定是什么人的阴谋,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薛莹笑道,“你睡了这一下午,傻了不成,我不在这儿又在哪儿?”

  “可陛下……”

  “陛下前儿恼了我,特罚我在家里闭门思过,忘了?”薛莹又幽怨地瞧他一眼,“我不是小姑娘了,记性没有往常那么好,一时出了错也是有的,倒是你,也不替我说情。”

  “那沈公子……”

  “沈公子是谁?哪儿又有这么个人?”

  怀栎忽觉惶恐——岂不是上天将他心心念念的一切,都在这一梦之中还给了他?

  可他不过是个普通人,那样好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他回头去找怀风,见他袖手站在原地,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淡漠。

  “这是何意?”他压低了声音问道,不让身边人觉察出来。

  “在此世就是如此的,义父不必惊怪。”

  “如今是谁家朝代?”

  “余朝第三十四帝,白莞。”

  “既然如此,又何有你来?”

  怀风微微浅笑,“我生非凡人,死化尘埃,跳出四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来此自有一番因果,说了徒增烦恼,不说也罢。”

  “如此酣畅一梦,想必终有醒时吧。”怀栎看像花影间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自知与她早已缘尽,忍不住叹息。怀风却又笑了,

  “是梦如何?非梦又如何?若义父不想回去,留在这里便罢,从此太平盛世,人月两圆,岂不是美事?”

  怀栎经他一说,倒像是打通了什么关节,玄君自花丛间跑来,只有四五岁的形状,小脸跑得红扑扑的。耳边,薛莹犹在喊着要他慢点,小心摔了,另一边又拉过怀栎来,说今日晚上是放灯火会,家里奴婢们已经扎好了大灯笼,备起烟花来,单等晚上宴饮去放。

  “我明白了。”怀栎点了点头,伸手,挽住了薛莹的手,对怀风的方向还了一礼,释然笑道,“青萍,回罢,你我从此两别了。”

  耳边又闻丝竹管弦之声,飘悠如聆仙乐,听他唱道是:

  金台柳,金台柳,从此翩翩照新酒,昆仑山里岁月多,何必人间觅情仇?

  丝竹管弦,外廷宽街,送出了一对对金山银山,纸扎白人,这是余朝最后一场最为华贵的丧礼,西府怀栎昼眠而逝,是秋分那天午时一刻,到他发丧,是八月十三,离人月团圆,还有两天。

  三刹·孤明月(薛信世)

  他确信男人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是这么一处景象:屋子里死鸟、死猫狗到处散落,有些身体温热,有些冰凉僵硬,还有些已经腐烂,白骨半露。他身边的木板床是三块木板拼起来的,两长一短,睡者必须把双脚蜷缩起来,才能享受到躺在床上的五分惬意。

  但死者并不需要,爆裂的脾胃从他嘴里溢出来,打湿了胸前僵冷的白狗皮,他双臂大张,像即将飞向苍穹的血鹰。

  男人手里拎着一只刚打来的兔子,看着满地的血迹,和角落里蜷缩着的小孩,愣了一会,急步走上去,“伤着了吗?”

  男孩用力在眼中挤出一圈水光,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没……没有。”

  “死的是你什么人?”

  “生身父亲,仰药自杀。”

  男人走到床边细察死人情状,但见他大衣紧紧裹在身上,喉咙上有几道深深指印抓痕,脚下堆着能拼成一个粗瓷碗的碎瓷片。他又一语不发地回到男孩身边,

  “你呢?叫什么名字?”

  “薛渊,字玄君。”

  “你还不到起字的时候。”男人有些嘲弄地笑了笑。薛渊被惹恼了——他不喜欢这男人对他说话的这幅态度,便紧紧皱起眉头来,“我母亲死时赐的字。”

  “你左手腕上有铜枷火印,手心上有童男守丹紫阙,母亲是官奴,父亲是附佘人的乌萨卡,侍神……”男人问到这儿,脸上突然显出些不寻常的神色,“……你母亲是谁?哪座城的官奴?叫什么名字?”

  他的问题可真多,还有,为什么要用那种关切、又畏惧的眼神看着他,明明二人只是萍水相逢。

  薛渊咕哝了两句附佘土话,躲开他探究的目光,咬着嘴唇,“我不知道母亲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从哪个城来,西边,或许是信玉,白火,都说不定。大家都叫她莹莹,我想大概是薛莹,或者薛莹莹。”

  男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死死地盯着,几乎让薛渊感到害怕,他伸手摸向腰间的小刀,男人却收回目光,在他身边从容地坐了下来,

  “跟我走吧,孩子,你姓薛,我也姓薛,咱俩路上做个伴吧。”他利索地开始拾掇地上发黑变紫,口角流血的小动物残骸,将他们堆进炉膛,都搁到一边,在炉膛里点起火来。

  薛渊抿着嘴低声道,“不要。”

  “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的。”男人背对着他,将手里的兔子熟练地剥皮拆骨,又用铜锅舀了一锅雪,随后回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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