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一台戏 连载

一家人一台戏

分类:其他类型 作者:作家姚昀 字数:17万字 标签:一家人一台戏,作家姚昀 更新:2024-03-05 02:1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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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光

一夜春雨,满地雪,万树梨花逐颜开。趁着春光正好,杨秀珠背上小背篓,沿着蜿蜒的山路,踏着青色去高坡上挖胡葱。在田野里感受春天的气息,享受浓浓的爱意。远处的油菜花黄甸甸的,微风拂过,掀起千层浪。盛情的紫荊花,一树树红似火,排列在山路的两边,映衬着金黄灿烂的朝阳霞晖,尽情展示着她最妖艳的姿态。梨树下,紫色的小萝花,撒满了山坡,漫山遍野的紫色小花,遮迷了双眼。梨花抢夺了阳光,小萝花争去了雨露,多彩花草丛中,蝶舞蜂飞。一棵嫩嫩的胡葱,顽强地挣扎着,拨开轻漫漂浮的云海迷雾,从草丛中探出头来,散发出一股怡人的清香。张亮拉着杨秀珠的手,高兴地说:“秀珠,快看,那里有胡葱。”杨秀珠顺着张亮的指向,看见了一簇簇胡葱,掩饰不住那片纯洁的爱意。挖胡葱就像谈恋爱一样,讲究心细,有耐心。急于求成,就会扯断球茎,失去它的香气和灵魂。春风扑面冷,百花争宠胡葱的青绿。杨秀珠在杂草丛中,找到一棵胡葱,握住胡葱中部青绿的鳞茎,轻轻地拔出来。洁白的葱根头,拔出来的时候,还沾着泥土。

在高坡上极目远望,石头寨尽收眼底。一座座山岭摩肩接踵,一朵朵白云缠绕山间,一条条山沟牵手相连。曲折的山涧溪流,像一条玉带,盘桓在山谷,依山势折蛇而行。高山上的溪水沿山涧而下,形成壮美的瀑布。瀑布溅起的水珠,似从天空下着濛濛细雨。清澈的山泉在瀑布下汇聚成波光粼粼的秀丽深潭。赤橙黄绿青蓝紫的石头,就像天上的七彩云霞。周边的山猛似虎,奇峰峡谷、洞穴奇多,溪河密布、水急如龙。这个山多地少、不足以养活太多人口的小山寨,所居深山重阻,山深多树木,百里人烟稀,时有三两家,茅茨隔山陂,散处溪谷。寨口有转角楼,楼前一片荷塘,面对荷塘有一座清代建筑,当地人称“摆手堂”。山寨地势高处,有一条溪河从中蜿蜒流淌。过河多渡船,沿河岸上行约一里地有风雨桥。山寨从山脚依缓坡而起,层层叠落,取枕山面水之势。民房依山势南北走向,沿河岸缓坡,大致成三排分布。各户于溪河两侧依山势而起,面溪背山,随山体等高线曲折错落。背山,以避风向阳,视野开阔;面溪,以靠近水源。一条石砌小径沿溪而上,于分岔口,垒砌起石阶通往各户,过溪有石拱桥去往对面。整个山寨民居建筑均为全木结构青瓦房,穿斗式屋架、悬山顶吊脚楼。各家门前多设晒谷坪,面积随地基允许大小不一。晒谷坪左右各设小路,贯穿连通,形成前坪后宅、左右两路的格局。各户多有修换门窗、封檐板。有几户新起的吊脚楼,木色较新。

那天晚上,人们即将入睡,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的几个路人。杨秀珠的爸爸参加完唢呐展演活动,路过大街时,发现了火灾。他登上着火的楼房,迅速沿楼梯逐层搜索,一直攀爬上房子的楼顶,也没有找到火灾发生的源头。浓烟不断涌来,他体力消耗极大,正感觉有点奇怪时,楼房抖动起来。他晃动着身体在楼梯间翻滚。转角的建筑突然坍塌,有孩子被压在了废墟下。他临危不惧,从慌乱中镇定下来,深入残垣断壁中,试图从废墟中救出被困的孩子。熊熊的火焰,浓烈的烟雾,炙热的高温逼得他透不过气来。仓促中抓住了孩子的手,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拽出来,抱在怀中,极速地从废墟中撤出来。刚从废墟中救出一个孩子,他又发现了另一个孩子被困在里面。就在最关键的时刻,建筑主体崩裂,即将发生二次坍塌,进入废墟救援已十分危险。他转头就往废墟里钻。围观的几个路人见他太冒险,便死死拽住他。望着废墟里的孩子求救的眼神,他恳求道:“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求求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我还能再救一个!”爸爸挣脱路人的阻拦,正在往里钻时,忽然传来一句惊呼:“快撤出去,快点撤……”“轰,轰”两声巨响,爆炸突然发生,天空中升起一朵蘑菇云,震动产生的能量波动,震碎了周遭的建筑。墙头砖,门窗玻璃碎片,四处飞溅,七零八落。在场的所有人都懵了。爆炸来得太突然,正在里边救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炸成了碎片。得知父亲牺牲的消息,杨秀珠痛哭流涕,一家人沉浸在悲痛之中。她亲眼看着母亲因父亲的去世,多长了许多白发。父亲的人生就像突然停止吹奏的唢呐一样戛然而止。火灾现场发生爆炸。电话一遍又一遍打过来,响过不停。幸存的人从痛不欲生到麻木不仁,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机械地重复着回答:“他们牺牲了。”

父亲的葬礼盛大而庄严肃穆。众多村民自发来为父亲送行。排成长长的队伍,跟在仪仗队后边,花圈排成长龙。葬礼上,杨秀珠身穿一袭优雅的白色曳地长裙,亭亭玉立。唢呐曲《百鸟朝凤》在她极具技巧性的精准控制下,各色鸟鸣婉转动听,生动演绎了百鸟齐鸣的热烈欢腾场景。华彩乐章的飙高音,她竟然是一口气完成的。大家激动地鼓掌、叫好。演完之后,杨秀珠就被人围住了。人们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唢呐能吹得这么响亮。人们也很好奇,只看见杨秀珠的手在动,为什么能演奏出如此惟妙惟肖的声音,能模仿出各种鸟啼,蚕鸣、知了的嘶叫。唢呐曲演奏完毕,好像所有声音都是唢呐的古老发声,带领大家进入时空停滞的感觉。杨秀珠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在她的记忆里,父亲就像一束流光。母亲腥红着双眼,面色惨白。出殡时,母亲护着父亲的灵柩哭道:“你好快活呢,把一屋的窝罗害丢给我,撇撇脱脱地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往后的日子很恼火。”母亲悲恸的哭声和憔悴的模样,让杨秀珠倍感煎熬。她第一次感觉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痛。父亲曾经陪伴着她度过的那些温馨的时光,像走马灯一样,一遍又一遍在她的眼前回放。

杨见云在山道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杨秀华扔去。厉声催促着,快点,快点走了。杨秀华撅着嘴,一脸的不情愿。他躲闪着避开杨见云扔过来的小石头,脚像生了根似的,向前一步也挪不动。村民赶着羊群经过,看见可爱的小羊羔,杨秀华开心地笑起来。他迈开轻快的脚步去追赶,亲热的抚摸着小羊羔。咩咩,他模仿一声羊叫,引来连绵不断的咩咩咩,山寨里顿时一片羊的叫声。田野里到处都是羊群,逐渐散满整个山林,像一颗颗满含希望的种子,迸放出蓬勃发展的生机。杨秀华走在羊群前面,像一位谙熟军事的统帅,不断探查着前方的战情。小羊羔走在后面,时而提起前脚,伸长了脖子,啃食高高在上的树叶;时而把头埋进母羊的腿间舔舐着母乳;瞧准了时机,偶尔也会美美地偷食几口田间的秧苗,直到挨上两块小石头。羊幸福的挨了打,杨秀华也阻止了一场混乱。羊一边走路,一边撒下圆滚的粪蛋,他们彼此追随,相互嬉戏玩闹,蜿蜒在崖边,盘桓在坡头,蔓延于群山遍野的草间,延伸在朝阳霞晖的尽头。就像小羊羔踏遍群山不想归圈,杨秀华不想回家吹唢呐。

杨见云驻足高处,似火的骄阳晒得他满头大汗。杨见云喘了口气,对杨秀华说,待会儿见了嘎公,不管他说啥,你都要顺着他,知道不?杨秀华撅着嘴回道,我不想做唢呐匠。再敢说这话,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父子二人来到了家门口,杨见云打开大门,领着杨秀华走了进去。杨秀华走进院子,站在院子里,直直的望向屋子里。嘎公过了好一会儿,才抖了抖手里的烟斗,慢悠悠的走出来,坐在堂屋的木质躺椅上。杨见云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朝嘎公跑去。可他没注意地上的台阶,狠狠摔在了地上。杨见云爬起来,划着火柴给嘎公点着了烟斗。嘎公嘴里叼着烟斗,使劲抽两口,燃起一点光亮,上下晃动着。缭绕的烟雾如薄纱弥漫在空气中。片刻,嘎婆从屋里走出来,把一个水瓢放到院子里的小木桌上。嘎公递给杨秀华一小节芦苇竿说,一口气把这一瓢水喝完。杨秀华为难的转头看了一眼杨见云。杨见云伸了伸头,让他赶紧照做。杨秀华极不情愿地走到水瓢前,用力地吸水。杨见云在一旁为他加油鼓劲。杨秀华竭尽全力也没能吸干瓢里的水。杨秀华满脸胀得通红,憋不过一口气来,吸到嘴里的水喷了出来。嘎婆关切的看着他。杨见云走近到嘎公身边说:“再有些时日杨秀华就能吸干了,您教他学门手艺吧,以后好有个饭碗。”嘎公说:“他气力不足,吹唢呐不得劲。”

栖凤湖边的草丛中,鸟儿飞翔嬉戏,发出阵阵清脆灵动的叫声。杨秀华在山林中穿行。嘎公扛着扁担,拿着镰刀,走到湖边。他用镰刀砍断了一根芦苇,把带有叶子的一头削掉,留一米多长。嘎公对杨秀华说,芦苇杆是空心的,把湖里的水吸上来。杨秀华走近嘎公,接过他手中的芦苇杆,按照他的示范弯下腰,开始用力吸水。烈日当空下,杨秀华吸了没一会儿,便满头大汗。他喘了几口粗气,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继续吸水。对于杨秀华来说,芦苇杆实在太长。他静坐在滩头,一吹一吸芦苇杆,在河水中唤起层层涟漪。一条顽皮的小鱼咬住了芦苇竿头。他小心翼翼地将芦苇竿一抽一抬,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便被带到了岸边。红彤彤的夕阳映照在湖水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杨秀华还在奋力吸水。满天繁星,久久仰视星空,还能看到灿烂星河。天色已晚,杨秀华仍然没有吸上水来。他耷拉着脑袋,拿着芦苇杆,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嘎公拿着小酒壶正准备倒酒。见杨秀华回屋来,便问道,吸上来了?杨秀华摇摇头。那你回来干啥?嘎公生气了,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放。嘎婆端着满满一碗米饭,从厨房走出来。嘎公一把将饭碗挪过来说道,吸不上水来就不许吃饭。嘎婆担忧又心疼地看着惊慌失措的杨秀华。嘎公训斥杨秀华说,老子都是从这么过来的。嘎公顺手拧起烟斗,揪得杨秀华一阵疼痛。嘎公倒了一盅白酒,一饮而尽。杨秀华忍住了疼,郁闷地趴在床上。嘎婆走进来,挠了挠杨秀华的脚心。杨秀华撅着嘴,转过身,光着脚爬起来,往床沿挪了挪。嘎婆把饭碗放在床沿,轻怜痛惜地用手抹去了杨秀华脸上的泪。

第二天早晨,杨秀华迷迷糊糊,用手揉揉双眸,侧身看看窗外,天还没亮。实在太困了,便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嘎婆在厨房里忙着,锅碗瓢盆的声音慢慢驱散了他的睡意。天才蒙蒙亮,杨秀华牵着大黄牛慢慢地往外走。白茫茫的大雾像一个巨大的纱罩,笼罩着天空,让他几乎迷失了方向。杨秀华把大黄牛牵到栖凤湖边草多的地方,一边看着大黄牛津津有味地吃着草,一边拿着芦苇杆在湖边吸水。尽管他像将军一样在大黄牛身旁巡逻,大黄牛却逃跑了,就像非洲野牛狂奔的样子。杨秀华看着它穿过小沟,跑上山坡,又像装甲车一样横穿荆棘丛。大黄牛这“战术”,实在太像“打游击”了。杨秀华只好壮着胆子,沿着大黄牛狂奔的路线去追。

栖凤湖的冬日,是最美最浪漫的季节。杨秀华用芦苇竿在湖边吸水,眺湖看花、临水观鸟,一阵阵鹤鸣雁声回荡天边,一道道视觉盛宴此起彼伏。几个村民路过,这娃天天在练吸水,就快把湖水吸干了。看人家娃多有横心。你去试试看,你能把水吸上来?不,我才不当唢呐匠,唱戏呜里哗啦的。杨秀华听到了村民的谈话,若有所思的停了一会儿,然后更加用力地吸起水来。苔草在冬日里的生命回归,只为积蓄能量,喂养更多的鸟儿。芦花身材高大,一丛丛如阅兵的方阵,不屈不挠、向阳而生。荻花最温柔,随风摇曳,秋意萧瑟,尽显凄凉。芦花和荻花本是一双当仁不让的花旦,连同消落的水流和漫天的雪花,共同组成一道独特的风景。藜蒿与苔草,弱茎扶风、碧绿朴素,默默托起芦花、荻花和蓼子花次第绽放,形成粉红色的花海。引来万千水鸟飞抵栖凤湖栖息……灰鹤先打头阵,踏着蓼子花开而来,然后是白枕鹤、白头鹤……白鹤从吉林莫莫格,内蒙古科尔沁奔袭而来,因为路途太遥远,最后闪亮登场。白琵鹭将嘴张开,伸入水中来回扫动,就像一把镰刀割草一样,比较粗野。平缓静谧的沟溪在芦丛间出没,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水鸟与浪花共潮而生。白琵、小天鹅更愿意待在水域中,常常在深水中作业。沙洲上,粉红色的蓼子花倒映在水中,凸显小天鹅全身的雪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杨秀华吸上来一口水,把嘴里的水吐出来,用手捧着,兴奋地向家里跑去。河里的鱼儿跳出水面,白琵鹭、小天鹅和雁类……鸟儿由芦丛中起落,在空中欢腾,似乎都在为他喝彩。杨秀华跑进家门时,嘎公正在劈柴。杨秀华说,我吸上来了。嘎公点了点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他又劈开了一根柴,然后从旁边的柴火堆里翻了翻,找了一根合适的芦苇杆,用剪刀修剪了几下,递给杨秀华。这根芦苇杆比之前的那根更粗更长,已经远远超过了杨秀华的身高。嘎公边干活边说,去吧。杨秀华拿着芦苇杆,心怏怏的来到栖凤湖边。

清晨,慢慢睁开眼睛,杨秀华被窗外忽上忽下的一根羽毛吸引住。原来,憨二佬正在吹羽毛。杨秀灵有点木讷,在家里排行老二,大家都喊他憨二佬。杨秀华惊奇地看着那根羽毛,被憨二佬来回吹着,始终没有落地。憨二佬不高的身体,竟把羽毛吹过了屋檐。嘎公拿来一个水盆。他把水盆放在桌台上,对憨二佬说,吸一大口水,把口中的水喷到水盆里去。憨二佬的爸爸杨见天也在一旁看得起敬。杨见天将水递给了憨二佬,憨二佬喝了一大口,刚要用力喷水。嘎公说,往后退。憨二佬往后退了两步。嘎公说再退。憨二佬又往后退了几步,离水盆已有几米远。憨二佬转身看看嘎公。嘎公示意他可以喷了。憨二佬用力喷水,将水喷进盆里了。杨见天满脸笑容,很是满意。嘎公看了一眼杨秀华,杨秀华惭愧地低下头来。嘎公却依旧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憨二佬端着水盆,走到嘎公面前。嘎公吸了一口烟,吐出一股浓郁的旱烟烟圈,然后转过身来说道:“只有发自内心的热爱,才能支撑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日复一日地练习吹唢呐,不断突破与进步,才能传承好精湛技艺。”嘎公说完拿着烟斗走进了屋里。憨二佬转头看着杨秀华,一双大眼睛很有灵气。杨秀华高兴地笑起来。秋千上,杨秀珠荡得很高。憨二佬也爬上秋千,杨秀华在背后推。天真浪漫的笑容,在他们的脸上绽放。夏夜,萤火虫漫天飞舞,发出星星点点的亮光。绿莹莹的亮光,把他们的脸照亮。他们一起抓萤火虫,兴奋地不断跳跃着。他们凑在一起,慢慢打开紧紧捂住的双手。好奇地看着萤火虫从他们手中飞出来,飞入大自然,融入静谧的星空。

嘎公从卧室的橱顶上拿下来一个箱子,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依旧精美。打开箱子,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唢呐。他从一个小绒布包中拿出一个小巧的唢呐,展示给他们看。嘎公拿起一只锁呐说,这是我嘎公的太嘎公传下来的。嘎公边说边装好唢呐。有几百年了,咱这武陵山区恐怕是找不到第二家。嘎公把唢呐装好递给憨二佬说,专心学唢呐。先把它吹一下,我再教你们调音。憨二佬满心欢喜的接过唢呐,使了好大一口气儿,唢呐却没有吹响。嘎公拿出来扁扁的哨片说,如果没有这个是吹不响的。憨二佬双手接过唢呐。嘎公又在箱子里拿出一根唢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杨秀珠小心翼翼地接过嘎公手中这只珍贵的唢呐。这支唢呐是我嘎公当年给我的,也是我吹的第一只唢呐。杨秀华把桌上的唢呐慢慢拿起来,别看他个儿小,调可高了。杨秀华仔细打量着唢呐。唢呐就是这样调越高,个头就越小。

鸟儿在窗外鸣叫,在啁啾中,一缕曙光挤进窗棂缝隙。停歇在电线上的小鸟,抖擞蓬松的羽毛。如同五线谱上的音符,似潺潺的春溪流淌,如泉流淙淙轻响。酉水河边,背靠雄壮的大山,面临宽阔的水面。兄弟俩跟着嘎公学习吹唢呐。嘎公吹几句,他们跟着吹。嘎公示范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节奏。兄弟俩学得认真。他们专注于每一个指法,带劲地吹唢呐。杨秀华被各种各样的鸟叫声吸引,走进河边的树林中,寻找鸟儿的踪迹。斑鸠咕咕咕长鸣,叫声里透着些许悲伤,一句“咕咕”反复地叫着,牵挂着多情人的衷肠。“啾啾啾啾”,百灵鸟一边飞行,一边鸣叫,音质甜美又哀婉。相思鸟委婉和谐,白头翁圆润悠扬,云雀叽叽喳合唱,燕子窃窃呢喃,喜鹊喳喳喳高歌,黄鹂嘀嘀嘀轻吟。你方唱罢我登场,延续不绝。“啾啾、啾啾、啾啾唧”画眉鸟的高音在歌唱。“噍噍、噍噍、噍噍”,长尾鸟的低音在啼哭。“咴儿、咴儿、咴儿咴儿”,杜鹃的歌喉似花腔。“啫啫、啫啫、啫啫唧儿”,鹩哥轻佻地吹着口哨。麻雀倾巢而出,雀多嗓门大,像是向前冲锋的战士们的呐喊。憨二佬双手叉腰,仔细聆听鸟儿的叫声,再用唢呐的哨片,配合着手势,模仿出一声灵动的鸟鸣。远处似乎有了回应,但还不明晰。憨二佬又模仿了一声。远处的回应,明晰起来。嘎公领着他们微笑着往前走,穿过茂密的树林。他们看见了在草丛深处模仿鸟叫的杨秀珠。杨秀珠转过身,嘎公很是惊喜,随了一声。憨二佬跑着来到杨秀珠身边。嘎公笑得合不拢嘴。

林子深处,鸟儿哗然齐飞,轻风拂池面荡起涟漪,如波浪一般。高音激越如高山流水,中音浑厚如松涛阵阵,低音幽婉如幽谷泉流。阳光穿插树叶的沙沙声,谱就活泼的音符,押着春天的韵脚抵达,在绿叶间弹射,和风轻送,在山水间回响。斯文秀气的鸟鸣声,似一颗籽粒落下来,又似一片叶子飘落。大胆热烈的鸟鸣声,“唧唧嘎嘎啾啾”,仿佛莽撞少年抖落的花瓣,像雪一样轻盈地飘落。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花瓣即将逝去的露水上闪烁。一阵清风拂来,发出簌簌的声响。这婉转的旋律,悠扬了鸟雀鸣啭清丽的和声。嘎公说,听听这里有多少鸟鸣。憨二佬说有布谷鸟,燕子,喜鹊。你们再听听,知了不是鸟。杨秀华仔细辨别了一会儿说,除了憨二佬说的这些鸟儿以外,还有黄雀,水鹤,鸳鸯……杨秀珠说,还有一种鸟你们没听出来,这是金丝雀。憨二佬随手摘下一片嫩嫩的树叶,放在嘴边,配合手势,模仿起来。远处的金丝雀竟然有了回应。

杨家班正在排练,院子里挤满了来凑热闹的村民。嘎公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嘎婆倚靠在门框上,脸上满是骄傲和对嘎公的崇拜。杨秀华和憨二佬两人则瞪着眼睛,闭着嘴巴,听入了神。大师兄说,两个小师弟来的时间也不短了,给大家露一手,好不好?杨秀华和憨二佬坐在石墩上,面面相觑,有些不好意思。憨二佬率先站起来,从耳朵里拿出哨片,下唇放松,先演奏一个单吐音。紧接着舌尖在哨片上波动,演奏出秃噜音的效果,乐曲热烈而欢快。由缓而急的气流,快速连续的发出波状音响,模仿出轻盈的、透明的、五彩缤纷的变化效果。他以热闹欢快的曲调描摹百鸟和鸣之声,充分展示黑夜消迢、曙光初现时大自然的生动景象。憨二佬吹奏着曲子,身体随着曲调微微晃动,吹得有模有样。杨家帮的师兄们投来赞许的目光。有人喊道,杨秀华你也来一段。哎,来一个。杨秀华皱着眉头,站起来学鸟叫。杨秀华拆下唢呐碗,又走到饭桌前,拿起一个饭碗,模仿起来。呃,母鸡下蛋了。鸡鸣鸭叫,犬吠马啸,娃哭人笑,无名鸟的叫声。生活中的喧嚣声,惟妙惟肖,随意加入。乐曲声中有百鸟啼鸣,莺歌燕舞,鸟语花香,一派生机勃勃的大自然景象。唢呐声里能听到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也能感受到活泼粗犷的生活气息。好,吹得好!嘎公从屋里走出来。师兄们激动地站起来,对嘎公说,恭喜师傅了。

唢呐匠传承的不光是唢呐的演奏技巧,更是一种荣耀。院子里坐满了杨家班的成员,全寨子村民都来看热闹。经过几年的学习,兄弟二人的唢呐技艺已经十分深厚,表演起来也更加得心应手。院子里的人听得笑容满面,不禁跟着唢呐节奏晃动着身体。大家都对这两个小孙子的演出惊叹不已。嘎公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用布包着的唢呐说道,咱们这酉水河两岸不能没有唢呐,婚丧嫁娶时弄几根锁呐闹闹。唢呐最能代表我们的精神状态和生命诉求。在咱们这块地盘上,唢呐不能断了种。咱们吹唢呐的好歹也是一门匠人,既然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匠活,就得有人担得起责任,把这匠活传承下去,发扬光大。嘎公把布袋中的唢呐拿出来说道,这只唢呐,是我嘎公传给我的。今天我把它传下去。说完,嘎公冲着杨秀珠招招手,说道:“秀珠,你过来吹奏一曲。”杨秀珠一时愣住了神。嘎公叫你的。在母亲杨见花的提醒下,杨秀珠走到嘎公跟前。嘎公弯下腰,对杨秀珠说,你给大家表演一曲《百鸟朝凤》。尽管杨秀珠还是满脸的不相信,但是她一看见唢呐,就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跳动起来。自八岁开始,嘎公和父亲都教她吹唢呐,母亲教她拉二胡,学习全凭跟着她的感觉走。父亲吹一首曲子,杨秀珠就先听,直到听熟了、会哼唱了,她才在乐器上找到这个调、那个音,逐渐摸索。别看这是土办法,却也让杨秀珠真正爱上了音乐。无论唢呐、笛子、二胡,这些民族乐器只要她一拿在手上,便有演奏的冲动。站在台上,整个舞台就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杨秀珠手中的唢呐是远古苗区盛行的乐器。老红木木筒一节,用烧红的铁钻通心,开眼七个。上端安一铜嘴,似葫芦形的瓢片。嘴心安一铜盘,以便口吹时关风。下端安铜喇叭一个,双音鼓动,声雅异常。杨秀珠的吐音是用嘴唇喷出来的,发出噗噗地爆破声。吐出的音符像颗粒、富有弹性,短促清脆。气氛热烈时,她将舌尖轻轻抬起,演奏的音乐既俏皮又轻巧。她的飞指在唢呐的指孔上快速地来回抹动,那个快呀就像钢珠在钢管内滚动。气流快速地缓急变化,指颤音的效果,仿佛人在哭泣。唢呐的旋律与打击乐相互配合,你追我赶,犹如春天的百花争艳,浮现出喜悦、奔放的画面。八度跳音的乐曲中,多处使用大跳的手法,大开大合,吹得花儿绽放,听得人们心情喜悦。杨秀珠同时口吹两支唢呐、鼻吹两支唢呐。一支唢呐声音时而激昂奔放,时而撕心裂肺;另一支唢呐声音始终低沉舒缓,平稳细腻。两相映衬,丝丝入扣。她用口鼻同时吹四支唢呐,吹奏的《百鸟朝凤》时而清新悠扬、时而粗狂奔放。仿佛无数只有情的鸟儿,在耳边窃窃私语。刚送走低沉长闷的布谷,又飞来了清脆悦耳的百灵,呈现出一个百鸟齐鸣的意境。人们忍不住四处张望,以为身在百鸟林中。叽叽喳喳的鸣叫声,热情欢快,那惟妙惟肖的百鸟啼鸣,让人感受到春天般的热闹。

一直自信满满的杨秀华和憨二佬也都是满脸的不相信。杨秀珠的唢呐技艺竟然如此高超。嘎公说,你们都学的差不多了,红白喜事能拿得下来。嘎公朝鞋底抖了抖自己的旱烟斗,把烟斗装进布袋,放入衣兜,然后起身回屋了。这几个月,石头寨死了很多人,还有几家办喜事的,请的全是洋乐队,没有一家来请杨家班吹唢呐和唱阳戏。客户渐渐消失,杨家班难以为继。嘎公打开装唢呐的宝贝箱子,对杨秀珠说,今天我把这些宝贝全都传给你。他拿起那只小巧的唢呐,你看这是我师爷的师爷传承的唢呐,现在传给你。从前出活的时候,唢呐匠坐在太师椅上,孝子贤孙跪倒一大片,千感万谢的。可现在谁他娘的还把唢呐匠当回事儿。来,我给你吹一个吧。借着酒劲,嘎公吹起欢快的乐曲,他边吹边舞,像个小孩子似的。

咱不吹唢呐了行不,杨见花对杨秀珠说,你也出去找个活干。杨秀珠打开嘎公送她的箱子擦拭唢呐。唢呐已在嘎公和师兄弟的心里留下了无限的悲凉和无奈。还留着这些破玩意儿有啥用?杨见云用脚合上唢呐箱子,提着一个铁桶走出门外去了。杨秀珠说,后天杨家班要出一趟活。杨见云看向大门外问道,这又是谁死了?杨秀珠说,村西头的聋子。杨见云说,狗日的聋子,活着的时候都听不见,死了还这么闹腾呢。

县城医院里,医生拿着嘎公的肺部光片,对杨秀华说,肺癌晚期,已经扩散,太晚了。杨秀华神情恍惚,焦急地问道,嘎公大概还能活多久?医生说,或许一两个月吧。杨秀华一时还无法接受,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他和两个师兄一起翻过崎岖的山路,把嘎公送回了家。杨见云对杨秀华说,这些钱,你拿去给嘎公治病吧。杨秀华问道,你哪来这么多钱?杨见云说,我把咱家那几只羊卖了,明天你就住过去,好好照顾你嘎公,这几天你就别回来。微弱的灯光下,嘎公正在牛圈里拿着一个刷子给大黄牛刷毛。他对杨秀华说,你把大黄牛拉去卖了吧。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嘎公吃力地给大黄牛背上披蓑衣。对杨秀华说,走吧,走吧。杨秀华牵着大黄牛出发了。嘎婆舍不得大黄牛,追出家门看着大黄牛远去的方向。杨秀华把卖牛的钱,放到嘎公的床头。嘎婆也坐在床边。嘎公问杨秀华,你知道我这钱是干什么用吗?杨秀华说,给您看病的。我跟嘎婆商量了,咱明天就去长沙看病。嘎公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轻声说,我卖牛不是为了治病,是想给你置办一套新唢呐,你不能没有唢呐。晚上临睡前,杨秀华在床上帮嘎公擦拭着身体,嘎公还是对唢呐念念不忘。嘎公咳嗽得厉害,杨秀华赶紧把他扶起来。嘎公在杨秀华的胳膊上慢慢缓过了气来。嘎婆再也忍不住了,转过身偷偷擦掉眼泪。嘎公,我给你吹唢呐,杨秀华把脸贴在嘎公的脸上哭了起来。

杨见天带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来到嘎公家。杨秀华问道,大伯你咋来了啊?杨见天说,这位是咱县文化局的副局长。你好,你好,礼貌地打过招呼后,杨秀华连忙请他们来屋里坐。说是县里要搞啥,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民族文化。呃,简单点说,就是想请杨家班吹一套唢呐曲子,唱几出阳戏,我们准备把它录下来。正在里屋喝中药的嘎公听到了,答应了他们。杨秀华来到嘎公跟前。嘎公说,把杨秀珠和憨二佬,还有几个师兄都叫回来,给他们吹一曲《百鸟朝凤》。请二嘎公唱一出阳戏《穆桂英挂帅》。

杨秀珠来到了广州,她在街上四处问路,终于找到了一处古建筑的施工工地。大师兄领着她来到一处工棚里。你看谁来了?几个师兄都在。晚上,大师兄在工地宿舍的厨房里做菜。他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时,三师兄在一旁吹起了唢呐。往日的师兄弟们围坐在一起来喝一杯酒。二师兄拿起一个馒头,杨秀珠发现了二师兄无名指的异常,那是咋了?杨秀芝转过头小声说,在露台上做工的时候,那根指头被锯子去掉了。二师兄捂住自己残疾的左手失落的说,我这辈子是吹不成唢呐了。三师兄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大师兄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三师兄在广州才干了半年就成这样了。杨秀珠心里悲伤,低头不语。二师兄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古建筑公司工程队的头。现在这个活就是他介绍给我们的,我想自己成立一个古建工程队,他答应帮我培训工人,这活要是成了就不得了。二师兄继续说,杨秀珠,别回去了,咱们一块儿干吧。不管咋说,在广州打工,总比在山寨里吹唢呐强多了。你何必一条道跑到黑呢。杨秀珠,你就别回去了。突然一阵唢呐声响起。不远处有一个清瘦的老人在吹唢呐,身边还放着一个破碗,两个年轻女孩走过时,往破碗里放了几枚硬币。老人点头致谢,又继续吹唢呐。杨秀珠看到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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