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夜-月(一)(1 / 1)

大耳双肘支着窗边的木板看着外面,他喜欢看楼下的人们穿梭在这只偌大昆虫的各个鳞片中。这个地方挺有趣的,是“一”和“百”的那种关系。统一的建筑样式却高低不同,同样的外立面颜色因灰白的墙壁被雨淋过之后流出奇特的图案,缠绕在铁锈架子上的发黄发乌的灯泡到了晚上五光十色。石同给大耳介绍他这座楼的时候含蓄着微笑,他们边爬楼边聊天:石同借着这座最高楼作为旗舰驶向他的灿烂之地,大耳于是拿郑和下西洋的旗舰之名叫这座楼为宝船。石同很高兴,和他的意向吻合。终于到了十一层,珠帘一掀又是个“百”。左手是个水房(水房外的地面有个半尺高的隆起),然后右拐是个走廊;右手几步左拐也是个走廊。每边走廊各有四个房间。石同说他规划了这一层,大耳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他给每个房间进行了编号,右侧走廊从最里面依次为1101至1104,左侧从最里面依次为1108至1105。他把整层粉刷成了红色,包括每扇门,只在门楣上改刷为明黄色。走廊较宽,大约两米,在右侧走廊外窗内侧下面横着镶嵌着一条一尺宽木板贯穿整个通道,在1101门口有个绿色柜子和一个邮筒。石同说这条木板是用来望窗吃饭和看书的,其实1108是专门给他们学习的地方,只是很少用。来到石同房间,就一个柜子和一张大床。

高跟鞋的噔噔声和珠帘的碰撞声吸引着大耳向右扭头看向走过来的一位微胖女性,她也回看着大耳,在路过1103的时候,她瞥了一眼屋里。屋里没人,石同上厕所去了。当她从大耳背后走过,大耳左扭头看她走进了1101。从03到01这段十几米,大耳几乎都在盯着她的屁股,因为屁股上的裤子线条组成了个小人在冲大耳大喊大叫还不停做着伸展运动。回过神来,石同叫大耳下楼吃饭,这时1101的伸出头来问:“不在这吃了?”石同回说:“不了,我朋友刚来,第一顿就楼下吃吧。”

两人下楼找了家饭店,大耳回望宝船,窄窄的楼愈发显得高耸。大耳专门挑了上次和方晴吃饭的那家,大耳看了看和方晴原先坐的那个地方没人,居然还是那张桌子,图案还在,迷宫路线里几乎填满了食渣油渍。以前清晰的图案现在变得很模糊,大耳记得上次说像是包浆,果不其然。大耳刻的图案旁边多出来的那个“好”,自和方晴BJ一别后,又让他掀起了内心的五味杂陈。他们没有再联系过,重远给大耳打过电话说他们分手了,重远还想说下去,应该是重复温柔之乡再次毁灭后寻求安慰的陈述,但这次大耳果断制止了,他不想听关于他们的任何事情。大耳觉得重远与方晴都是他比较重要的朋友,少一些超出友情的信息,在未来和他们的交往中可以获得更多从容,尽管半年就分手的事实背后的原因让大耳好奇,但那种和方晴再能开始的机会已然如烈火熄灭,就在和石同面对面的这张桌子上留有几点火星温热着自己曾经萌芽的爱情。

石同看见大耳有些许发呆,但还是自顾自地说着。石同很满意目前的现状。在宝船的最高层有一个自己的归属地,这是一种掌握自己的感觉,航行未期,按照自己规划的第十一层提前让他体会到未来即期的美好。

他说:整层住着五个人,右廊除我都是女的,1107是个男的。1108是个自习室,但几乎没人用。1105和1106是两个厕所,你下午也看见了。大耳领悟到石同下午含蓄的微笑是想表达他解决了宝船及诸多同类型建筑都存在的大小便的问题。大耳下午参观了让石同骄傲的改造——和底楼一样,这两间厕所也不分男女。每个房间有两个坐便,一个是用来解决小便,另一个是大便,之所以设计两个坐便是考虑到如何排污这个最大的困难。小便排污通过地面连接到水房的排水管道。为了排污顺利,这两个坐便是建在六个台阶高的木质高台上,也就是说如果要方便的话需要先上六个台阶,然后坐下。隐私是通过不透明的窗户纸来保护,窗户没有全被遮挡,留了上面二十厘米透明,是为了在上厕所的时候,可以通过这窄窄的一条空隙看到这座城市的北部锁骨。大便的话,石同原先想是也走同一条排污管道,但后来还是手下留情了。在马桶下面有个塑料箱,每天都会有人打开马桶下面的木门,把塑料箱取出来,送到楼底厕所倒掉。

大耳问石同:“你女朋友没有一起住过来吗?”石同接着说:“没有,她毕业就工作了,这里离她工作的地方太远,上下班不方便。重要的是她身体一直不是特别好,这么高的楼她是无法爬上去的,而我的空间也就有了。其实我是租下了整个一层。房东是老两口,前几年想着楼越高越能多挣钱,没想到因为爬楼和厕所问题,最高一层很少有人租用。今年寒假我到这里找房,发现这一层没人住,我就果断都租了下来,可把老两口高兴坏了。后来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造。老两口也没什么意见,一是解决了空房问题,还有关键的是他们把楼加盖了后,自己糟糕的腿脚也爬不上去那么高,我还不时帮助他们催收一下六层以上住户欠交的房租。而厕所修起来后,就有人愿意住了,而这些人我发现他们基本上是处于一种和我有点儿类似的状态。我也不收他们的房租,因此是否能住进来取决于我与每个人之间的感觉,和由此感觉衍生出来今后会与他们产生哪种合作的关系和方式,以上呢当然要能够满足我的某些设想。目前来看,一切都是不错的。这没电梯和厕所的高楼是它的缺点,也是它独特的优点。”

从饭店出来的路上,大耳裹紧了身上的衣服,抬头看着一张张夺目的招牌,依旧是看不到外面的天空。上楼前,大耳买了些水和零食。买水是主要目的,瓶子用来救急。像石同这种直接接到水房下水的做法,在大耳的内心惊了又惊。

回到十一层,大耳继续望着窗外,白天蛰伏的好像已经死去的白蛾子在夜晚灯光亮起后逐渐苏醒了,幻化成斑斓的蝴蝶。路上年轻的人们熙熙攘攘穿行在各条小路上,像给予了她复活的血液。

大耳刚躺下准备睡觉,被外面的光亮晃起。大耳双手支着“凝空”——他叫这条走廊窗户下的长桌为“凝空”,痴痴地看着。他想起两年前离开时就和这番景象相同,当时没有理会,被复杂的感情牵引着逃跑。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观察夜空。天空澄澈,星星多得瘆人,它们在随意穿梭带着尾巴,月亮忽大忽小;慢慢地星星们成群地旋转,像是有个孩子拿着木棍在搅拌着星河。大耳看见有个黑色的鸟类影状在月亮周围盘旋,当月亮变小的时候,它试图去用嘴去啄,终于经过几次尝试它成功地衔住了月亮,此时又来了一只同样黑色的鸟同它一起相伴盘旋。出神的大耳被窗前的声音打醒,他在窗前看见了两只正在收回翅膀的鸟,而他再去寻找天空的两只黑影,发现已经找不到了。

他惊叹着回到屋里喊醒了已经睡着的石同,并把他薅起来让他看这奇异的景象。

石同望着窗外满脸狐疑:“这和平时有什么不同吗?”

“你没看见星星一直在乱动吗?!”

“不至于吧,晚上那点儿酒。今天多云,月亮都看不清,什么变大变小的。”

石同嘀嘀咕咕地回屋继续睡觉。大耳发现窗台的两只鸟没有了,天空奇异的景象正在如录影的倒放一样快速恢复。很快,所有的事情和没有发生过一样。大耳趴在“凝空”上,思忖着刚才的不可思议。

两只黑色的鸟让他想起了中午发生的另一件怪事儿:从BJ开车到这个城市,在要下高速的时候,从中间隔离带飞出了两只白色的大概是鸽子类的鸟。其实它们飞行得不是特别快,在距离大概一百米的地方,大耳就看见了它们。大耳认为它们可以飞过,然而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发现碰撞就要发生,这个瞬间大耳无法再改变方向只能徒劳地握紧方向盘,就这样应该觉得不会发生但就真切地好像是让它发生一样——一只撞上了挡风玻璃的右上侧,一只正正地撞在了车头。待下了高速停稳在路边,大耳下车查看碰撞的情况,在车头的部位什么也没看到,只是在挡风玻璃右侧有一片白色的羽毛碎末。他回忆碰撞后通过后视镜,撞上玻璃的那只跌落在路边,而车头这只不知去了哪里,车的前脸及发动机舱里却没有任何残渣包括羽毛或者血迹。

大耳回屋里拿了电脑和几瓶水回到“凝空”,他要把奇怪的一天记录下来。对于那条生命的消亡感到无比愧疚,大耳内心很矛盾:如果将碰撞这个事实结果作为一个事件点进行回溯,在过程中的任何一个环节发生滞后或者提前,都会错开这个点。如果可以更改大耳这条时间或者事件线,是否两只白鸟也会发生相应的事件变化,不一定是同步的然而可能是殊途同归的那种。它们生命函数的那个极为重要的结果确定了,无论外界风调雨顺还是狂风暴雨,在那里、在那个点上,大耳终究会与它们相遇。但如果这么去想,世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的,都是不可能事件的交汇。大耳挪开扶在额头的右手挠了挠发痒的后脑勺后拧开了左手边的那瓶从石同精心设计的那层楼里的1103房间带出的晚饭后在几位刚结束舞蹈课的女学生也在购买东西的便利店里买的店家前一天才进货回来的矿泉水,你瞧,拧开水瓶和鸟的撞死没有不同。对于鸟来说的全部,在宇宙地图的一个个点上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生命的温度,而对其的敬畏,和生出的痛苦、失望、怀念还是憎恶,有没有意义呢?我们应该无动于衷地接受遇到的一切吗?不清楚,大耳有点儿糊涂了,总认为应该有个什么是可以抓住的,先写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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