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受控者（2 / 2）
这张壁纸是长焦拍的。清晰度和构图无异是他所有收藏中最好的一张，可惜来源大概不正当，角落虚化的叶子表示这很可能是巴塞·洛缪在哪个阴暗的小角落里偷拍的小照片。
人毕竟已经死了，这张壁纸李鸣就当给原主上的供品了。
菜单栏上有一排李鸣不认识的工作软件，李鸣随意打开了一个，尽自己最大努力研究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样下去真的不行。
这个世界的人类发明的数学系统用了全新的数字符号，就像李鸣现在说的语言一样，只不过他没办法像语言文字一样把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学算式直接看懂。
他拼命在网上查资料，发现差不懂之后决定休息一会儿，看看别的。
这期间李鸣通过助理AI开放的端口访问了一下家里的监控摄像头。
穿椰树连衣裙的女孩躺在她的休眠舱里，似乎在充电。
李鸣往回拉了一下昨晚的监控录像。
在李鸣睡着后她先是去整理了李鸣胡乱塞进衣柜里的衣服。
跪在地上把每件衣服叠好。
神情专注，孤单的又让人心疼。
叠完洗衣服后，又踮着脚尖去洗了那双沾着森林泥土的皮鞋。
本打算就回休眠舱睡觉了，不小心看到那个李鸣从没用过的泳池，转而去放掉里面的水，花了半个小时擦了泳池底部的玻璃。
她没有所谓的待机时间，做完任务之后她就回去充电，李鸣醒的时候她也醒来。
这个世界称不上完美，这个未来也绝非人类能创造的最美好的未来。
但他们创造出了一件非常美好的东西。
服务型机器人，它们允许人类拥有多姿多彩的生活，却在自己的世界里塞满了你。
李鸣拉取了一份联合政府出版的服务型机器人源代码，正准备好好研究一下人类创造这份动人心魄的爱意用了什么语言，一大票人忽然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原本安静的像是无人区一般的办公室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瞟一眼终端机屏幕右上角的事件，原来已经到了11点。
珍贵的最后的学习机会被李鸣摸鱼浪费掉了。
那李鸣的中年上司——弗朗西斯·李，调谐叉树的总工程师，走在人群最前面。
他一眼就发现了李鸣，于是迈着欢快的步子，来到李鸣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昨天我的语气可能太过激了，别在意。”
然后转身拍了拍手，似乎是想要在李鸣面前故意表现一番似的，向走进办公室的每个人说道：
“好了好了！安静！我们必须在饭点之前弄出一套方案，贝尔！你负责搜集目标用户的信息，赫斯特！你去解决……”
弗朗西斯的确在说话，大家也的确在听，但是这里没有明确的上下级概念。
所有人都相当漫不经心，讨论的都是自己生活相关的事。
弗朗西斯身材在现在当然达不到健康标准，他是微胖的胖子，相貌平平，在22世纪人眼里可能还有点不懂礼貌。也许就是这些无意间透露出的“低评分”气质，才让大家那么不在乎他。
弗朗西斯又拍了拍手，强调所有人看过来，这下总算有点作用了。
他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一项工作，李鸣当然也逃不掉，他的任务是：“数学建模”。
很遗憾，李鸣不会。
不过，他仍然用可靠的声音给他说：
“好。”
分配完任务后是小组讨论，各个小组的人拉着小板凳来到办公室右侧的空旷地带，面对面讨论具体该怎么做这项工作。
李鸣作为高级工程师似乎可以不用去听，不过他还是去了。毕竟他啥也不懂，再不抓住机会搞清楚自己的工作内容，那真完蛋了。
他们有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信息保真度。”
工作围绕这个保真度展开。这似乎关系到李鸣这些人能给任意片区的人分配多少信息量。
“低”级别信息量的人无关紧要，他们日常生活能接受到的几乎所有信息都能被李鸣控制，“高”级别的信息量接受者是他要负责的重点，他要在信息保真度大于2的情况下使公民自愿同意全IO能力的三代植入体的植入换代。
在小组讨论之前，李鸣还不太懂“全IO”能力究竟是什么，随着这些政府的专业人员越说越多，李鸣的脑海里也渐渐勾勒出了一个晦暗的轮廓。
二代脑神经植入体只能负责特定脑功能区的介入功能，这也是李鸣不能用脑神经植入体玩完全虚拟现实游戏，而只能玩虚拟弹球的关键原因。
因为他脑子里的设备根本就没有多少输入信号的能力，自然而然的，他看见的人为幻象就不会多精美。
根据百科记载，二代是在2082年投入使用的。
因为受到民众反对，这一代脑神经植入体已经停滞三十年了。
三代的内部代号是V15.2445K96。这也就说说，三代脑神经植入体其实并不是二代设备的换代。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李鸣一直以为三代植入体是二代的更新——然而这其实是第15代脑机接口。
生物技术和信息论的巅峰之作，几乎完全接管脑功能，能不通过眼球内HUD直接合成AR画面，分辨率从4K提升至理论无限。
太激进了，民众不会接种这种设备。
所以政府就需要李鸣这样的人出手。
K区信息供给中心明面上是网络服务运营商，其实信息管控才是主营业务。当一个人整天都看第三代植入体的广告时，他就天然形成了植入三代植入体的倾向。
但是公民，特别是自然人，是实实在在的地球的未来。
他们不能在有限寿命里接受非自然环境的垃圾信息。
李鸣在网上查到，这一条规定甚至写进了宪法，是基本人权。
为了保障这个“基本人权”，政府设计了一套数学工具把一个人的基因寿命，即他从出生到死能接收到的有机信息和其个体的最高社会潜力计算了出来，原主就是这套数学工具的编程实现者之一。
基因寿命和现实的参差由机器系统保障。
李鸣负责让民众尽可能不要浪费自己的潜力，同时在他们的生命里塑造他们的倾向。
这恰恰是这份工作最难的部分，要怎么在不碰弹珠的情况下把它弹到洞里？
李鸣甚至无法想象这套系统具体要怎么实现。
放21世纪无异于神迹，在这里却是稀疏平常。
同事们讨论的时候，李鸣偷偷转头看向特蕾西那边的部门。
她模仿李鸣这边部门的方式，也把员工聚集在一起。
也许他们现在就在想怎么和李鸣这边接轨。也许在讨论三代植入体的硬件参数怎么偷偷融入软件更新。反正李鸣都不知道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洛缪？你还好吗？”
一个同事看李鸣脸色煞白，偏着头从下面看他。
李鸣茫然的抬起头来。
他不知道怎么数学建模。也敲不了代码，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要他失去现在的优渥生活？那绝对不行，好不容易上辈子撞了狗屎运才投胎到这个世界，他妈的绝对不能就这么浪费了。
这套计划明显不止一个实现方法！得改变计划！
李鸣猛地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同事们正在谈高层要求的任务时间，李鸣把他们的话头接了过来：
“五年之内？也许时间紧迫，也许现在有特蕾西部门的同志们帮忙的情况下，时间还很充裕呢？！”
特蕾西那边的部门有人注意到了李鸣这边的状况，在同事的引导下，特蕾西也朝着玻璃幕墙转过了头来。
她以为李鸣那边不关闭玻璃幕墙是故意让她看见。
她有控制静音按钮的权限。
特蕾西犹豫了一下，关掉静音，让李鸣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但神态却像个愤怒的斗士。
特蕾西只在古典油画上见过那样的表情，现代很少有像李鸣这样性格鲜活的人了，现实生活个性太突兀会影响网络世界的虚拟评分。
“我们的任务天然带有倾向，那么为什么还要装作它是自然而来的？一个消息对人是否有益，要看消息本身是好事还是坏事！朋友们，你们觉得三代植入体是一个坏产品吗？”
没错，三代植入体就是一个垃圾产品。
但是这些人都是在信息供给中心上班的，他们吃这碗饭，就不能说三代植入体的坏话！
这个逻辑无论是21世纪来的穿越者还是石器时代的原始人都能明白。
众人犹犹豫豫，其中一个还想把李鸣拉回椅子上。
他们从来不知道李鸣是这样的人，也许是被他吓到了，带着怀疑的语气问：
“不是。三代植入体是好事，不是吗？”
“没错……是啊。是好事。我们有更多控制权，这下可以彻底干掉色情信息了。”
李鸣扬起双臂，用有力的臂膀甩向那个同事！并指指着他说：
“正确！凭借二代植入体的机能我们怎么可能完全实现数学公式的愿景？那些无处不在的古怪性癖总是存在潜在的传播空间，但是我们能说那些人有错吗？不是的。那是因为他们的植入体有缺陷！他们的古怪性癖导致他们无法完全体会到爱情的深度！”
李鸣深表遗憾的摇了摇头：“这无疑是人类人生中最大的痛苦。”
还好李鸣之前搜索了一下原主留下的工作，肚子里有墨水可以糊弄。
“可以说‘菲茨杰拉德’空间理论本身就是残缺的。我们完全可以把五年的工作时间提前到3个月完成，只要采取更直接更简单的办法。”
见同事们不说话，弗朗西斯也愣在板凳上不说话，李鸣将话头转向特蕾西所在的部门：
“特蕾西会保证我们的植入体是最好的。她们将为我们提供我们进行舆论攻势的全部特征信息——”
李鸣现在要把重新分配的任务交给同事们，但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谁写的程序最好？”
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李鸣，但有几个人把视线在一个看起来很瘦弱的男同事身上停顿了一下。
李鸣敏锐的注意到了，这家伙就是他的救命稻草！
他指向那个男同事，话中的内容明明是请求，语气却像是命令：
“也许我们该给这位兄弟一些信心呢？由你挑选你认为的编程能力最好的人组成团队，负责和特蕾西团队完成软件兼容工作，如何？你有信心做到吗？大家觉得他有信心做到吗？”
弗朗西斯看闹剧似的观察着李鸣的表演，这里他才是老大，他觉得是时候可以接过李鸣的指挥权了。
但弗朗西斯平生就是个谨慎的人，不然他不可能在根本不懂深层技术的情况下爬到现在的高度。
他观察了一下现场的气氛，发现所有人竟然都将自己的情绪投向李鸣。
无论是怀疑、审判、信任，还是好奇……李鸣，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安静无比，毫无野心的男人只用三言两语旧就取得了所有人的关注。
他们期待他说什么。
如果他现在就起来，打断他的话，哪怕成功了，怕是后面的工作也很难服众了。
那被李鸣指派为兼容团队的男人激动的站起身，期间还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椅子，他又去捡，李鸣主动走过去帮他扶住了。
这完全不夸张，任何人遇到自己的救命稻草都会这么做，李鸣现在迫切的需要他开个好头，让这个计划走下去！
男人脸色潮红，因受到了李鸣的关注而分外兴奋：
“我可以！我觉得我可以做到，洛缪先生！”
李鸣点了点头，在人群中逡巡，走了一圈赚够了目光，忽然停下来问：
“现在谁能负责搜寻第一批目标用户的信息？这个计划虽然激进，但是有可能成功的。我认为我们应该挑选一位细心的成员！”
同事们积极响应，他们喜欢有自己做决定的空间：
“等等！洛缪！这个要分批次吗？我们可以用递进法多变量回归分析趋近一个目标值然后把它扩散出去，不用分批！数据会处理的更快！”
另有一个同事想了想，问道：
“你要怎么处理损失的信息？”
人群激烈的讨论起来。
李鸣没有插嘴的地方，自己从里面走了出去，弗朗西斯靠在一张办公桌上，双手抱胸看着他们，李鸣朝他身边走了过去，尴尬的说道：
“也许他们可以自己讨论出谁负责什么项目。”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
“不，他们会搞砸。”
李鸣：
“可以试试，他们是专家。”
弗朗西斯拍了拍李鸣的肩膀，声音生硬，微胖的脸庞少有的显露出一丝真正的威严：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李鸣点了点头。其实他完全可以不用对领导这么恭敬，这是他上辈子遗传下来的本能。
不过刚才实在是太刺激了，李鸣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现在根本没回过神来。
弗朗西斯登上电梯，下楼去了。
现在才11点46，还在工作时间。
李鸣有点无语，他这么擅自离开工作区域真的没问题吗？
同事们在11点50之前就挑选出了每个项目的负责人，然后把结果发到了李鸣的HUD上，至于弗朗西斯有没有收到他的那一份，那李鸣就不知道了。
李鸣看完结果，点了点头：
“那我们下午开始？我去帮忙和特蕾西那边对接一下组织结构什么的，看看他们那边有没有问题……”
话还没说完，李鸣就发现众人脸色有些紧张。
“怎么了？”
一个女人问：
“一定就要今天吗？我预定了高尔夫课程。”
李鸣一愣。
为什么他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脑子把本土语言翻译错了，足足过了三秒钟才从同事们期盼的眼神中看出女人的本意。
为什么上班会和高尔夫课程有时间上的冲突，这李鸣是想不明白了。
但是不妨碍他做这个顺水人情：
“不用……不急……只要比政府计划的快就行。”
众人欢呼着为李鸣鼓掌，然后四散着回到工位上，开始工作。
他们的工作热情很高，李鸣看不懂他们在算什么，因此也无法知晓他们的工作效率怎么样，反正他们干的很认真，而李鸣不用做事。这就行了。很稳定很平衡。
李鸣很快意识到自己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做，根本不用在今天这么急。
他的地位，似乎挺高的……那弗朗西斯明面上是最大的领导，但李鸣发现他怕自己。
中午，有员工选择回家，有员工选择出去吃饭，李鸣和特蕾西恰好选择了在公司咖啡厅吃饭。
她喝着牛奶，称赞李鸣上午的表现很有魄力。
李鸣只认识她，那肯定端着自己的面条坐到她身边。
他旁敲侧击的问她项目的各种技术细节。
特蕾西觉得他很会找话题，又拿李鸣这具身体的原主人的履历说事。
说他很安静的一个技术人员，怎么和自己查到的资料这么不一样？
她合理的怀疑他撞鬼了。
李鸣笑着说她开玩笑，推了她一把。
特蕾西闲聊的挺开心的，李鸣开不开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下午，一进入工作时间李鸣就装大尾巴狼。
他坐在电脑面前打字，其实是在疯狂学习初级数学。
这个秘密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这个美妙的世界下午四点就会下班，而办公室里的人三点三十就开始聊天了！
特蕾西办公室的人甚至有人过来邀请李鸣下班后去酒吧喝酒。
李鸣婉拒了，弗朗西斯却对他们的酒局很感兴趣，扭着身子去了隔壁办公室。
四点整——李鸣从可怕的办公室逃跑，回到自己的避风港的最佳时机，特蕾西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鸣的笑容僵在脸上，见特蕾西满脸疑惑的捡起被他碰到在地的铅笔，好好将其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们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