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子时 花非花14(2 / 2)

临近子时,万物无声,一片寂静。

吴春花一夜未眠,她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她对着母亲的卧室深深地鞠了个躬。经过这几天,她对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终于失去了信心,没有了留恋。

深秋的夜晚万籁无声,只有浓雾像怪兽一样窜来窜去地在镇子里游动,仿佛随时要张开它无边的大嘴把镇子上的生灵吞噬。

一个瘦小的身影慢慢地出现在无名巷尽头的空地上,艰难地晃动着,忽左忽右,忽高忽低。

这个瘦小的身影就是吴春花。

身影终于移动到了奶槿花树下,身影在颤栗着,她的手上拿着一条长长的白丝巾。

身影挥动着白丝巾往奶槿花树枝上挂,也许是因为天太黑,看不清楚方向,许多次的努力都没有成功。矮矮的树枝仿佛像张开的手掌,一次次拂开上扬的布。

她手微微颤抖着划了好几次,终于点燃了一只短小的白蜡烛,微弱的光在浓雾里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她凑近奶槿花树,好像是要寻找更低、更合适的树枝。

一瞬间,身影仿佛被凝固了,她看见了满树盛开的乳白色奶槿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深秋,奶槿花早已经凋谢了。而且就在昨天,她走过树下时,看见的也只有满树鹅掌般的绿叶,没有一朵花。

吴春花揉了揉眼睛,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于是她伸手摘下一朵花。这确实是一朵白腻、润如脂的奶槿花!吴春花再移动着小小的蜡烛,围绕着树干,用手指触摸她够得着的每一朵花。

真的,它们都是正在盛开的鲜花朵,槿花真真实实地开满了整棵树!

在雾气笼罩中,这些花显得更为娇柔,沾满露水的花瓣缓缓地往下滴落着晶莹的露珠,就像滴着的甘甜的母乳。

不知道是因为惊讶,还是触景生情,吴春花抱着奶槿花树轻轻地抽泣起来。多少的冤屈、多少的苦难、多少的心事……也许只有这棵奶槿花树才知道。

吴春花想起了家里的瞎眼妈妈,想起了母亲含辛茹苦地把她拉扯大,如果她就这样走了,瞎眼的母亲该怎么办啊?

吴春花从生下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母亲也从来不告诉她。她是伴随着巷子里的奶槿花树苗长大的,母亲告诉过她——她年龄有多大,这棵树的年头就有多久。

小时候,夏天她常常爬上树摘下一大把奶槿花,选几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放在盛着清水的碗里,装饰自己简陋的家;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已经盛开绽放的花煮在面条里,既滑糯又清香。

有时,吴春花有什么心事,她也来对着奶槿树轻声诉说。尤其是月夜,站在月光下的婆娑树影里,她常常一个人望着夜空,对着月亮许愿:希望有一天,她的父亲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给她深情的拥抱!

流江镇的人们,尤其是女人,都特别信奉和崇拜月亮。月夜,在街上常会看到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对着月亮大声地念着她们的妈妈或外婆教的民谣:“月亮公公,月亮婆婆,我给你吃豌豆果果,你莫来割我的耳朵角角”。

农历七月初七的晚上,流江镇上家家户户的女人们,在自己家门前摆一个方凳,上面燃一支香、点一只蜡烛,摆着白面馍馍、水果,然后整整齐齐地放上自己最得意的针线活——扎的鞋垫、纳的鞋底、绣的枕巾等,她们将这称为“祈巧”——祈祷自己心灵手巧。所以,农历七月初七这天,在流江镇被叫做“祈巧节”。

“祈巧”仪式结束后,女人们互相串门,吃着祭拜过后的白面馍馍和水果,相互评论着凳子上的针线活,选出大家心目中流江镇当年最巧手的女人。

在八月十五中秋节,镇上家家户户会摆上自己做的芝麻大月饼,每个人都要对着皓月恭恭敬敬地行礼和祈祷,然后一家人围坐一起喝茶、分吃月饼。

吴春花像流江镇上的大多数女人们一样,也总是虔诚地笃信月亮女神一定能听到她的祈祷,也一定能在某个时刻满足她的心愿。

一阵寒风吹来,吴春花从纷乱的思绪中激灵过来。她无法明白为什么奶槿花会在这深秋的夜里突然开放?在浓雾中她抚摸着娇嫩的奶槿花瓣,渐渐地停下了抽泣。这满树的花仿佛是在给她希望,给她鼓励,这也许就是月亮女神的天意。

想到把自己从小辛苦拉扯大的母亲,想起自己对月许下的一个个心愿……吴春花坚强起来,她不再担心明天会发生什么了,不再担心是否会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还需要照顾瞎眼的母亲,她还要等着自己的父亲归来。

吴春花放松下来,坐在树下,背倚着粗大的树干,静静地闭上了眼。她累了,在夜雾中的槿花树下睡着了。

子时过去,流江镇依旧在浓雾中沉沉地睡着。只有那些聚成团、如怪兽般的奇形怪状的白雾,肆无忌惮地在镇上飘荡着,随时要把它发现的人吞没得无影无踪。

突然,“嘎吱“一声,无名巷尽头那座江南风格的齐宅的小木门轻轻打开了。从门里透出来一片软软的、昏黄的光。

接着一丝黄昏的烛光闪现在浓雾中,烛光如豆,一点一点跳跃着向奶槿花树方向移动。一个清瘦的身躯伴随着豆大的光晕移动着,如同一个缥缈的影子,影子用手掩盖着嘴尽力压着自己的偶尔的咳嗽声。

这是齐秋烟,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齐秋烟一夜难以入睡,担心吴春花,记挂着瞎眼的碧叶。每当他闭上眼,迷迷糊糊入睡时,他的耳边就好像有小女孩莫问兰的呼唤声,把他喊醒。

于是,齐秋烟干脆披衣从床上下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思索明天该如何问碧叶,又该如何面对吴春花,给她解释。

突然,他听到了外面轻微的响动,他悄悄地把眼睛贴在门缝,静静地观察着外面。

五行门的五个人刚离开。齐秋烟又听到了树下传来女人的轻轻哭泣声,他心中一惊,,他凝神静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齐秋烟轻轻推开门,来到槿花树下,他俯下身躯,拾起地上的白丝巾轻轻盖在睡着了的吴春花身上。齐秋烟吹灭了手中的蜡烛,他努力用双手抱起瘦小的吴春花,一步一步往齐宅里走去。

“吱——呀——”

随着一声轻轻的关门,那一片弱弱的光线也慢慢消失了。无名巷里又恢复了黑暗,浓雾笼罩着流江镇,一切又都归于寂静。

几片乳白的槿花花瓣无声地从树枝上滑落,轻盈地飘入浓雾中。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