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再别石头桥(1 / 1)

公元1853年,也即咸丰三年,太平套两岸的桃花刚刚盛开,正吮吸着春晨甘醇的玉露,在石头桥放麻鸭的一对小兄弟,猴急马慌的奔回小子洲大垄上,扯着嗓子高呼,长毛来了,长毛来了。

清兵与地主武装的有效抵抗,并没有持续多久,也就一泡尿的功夫,便败下阵来。魏易刘三大家族的长老们,嘴里叼着蘸水的白毛巾,跪在长毛的高头大马底下,任其踩踏。大志攥紧拳头,阿明朝口袋里摸索鸟铳,我朝他们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心照不宣的暗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混乱之中,我们钻进一个只有我们三人知道的山芋地窖,在一片漆黑中,我们缄口不言,赤练蛇在我耳边打鼾,地鼠在我脚下打洞,当大志家的独脚公鸡啼醒第七个黎明,我们从黑暗爬进光明。

七天前聚集在大场地,等待屠戮的族人,不见踪影,远处一柱擎天的炊烟,提醒我们,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你们三个天罡星,玩的不晓得归家啊,魏易刘三大家族的男女老少,人手一只烤的焦黄滋滋冒油的羊腿,细心的大志提醒我和阿明,怎么所有人都不打辫子,披头散发。

解开长辫子,松开裹脚布,扎起红头巾,挎上燧发枪,缠紧弹药包,打好黄绑腿,我们魏易刘三大家族千余族人列阵石头桥,歃血誓师,口出豪言,不灭清妖不还乡。

经六洲,过汤沟,渡大江,早发采石矶,夕至仪凤门。仪凤门是江宁府的西大门,清妖重兵把防,东王素来好大喜功,尤爱优先解决最棘手的问题,就这一点而言,我是十分欣赏杨秀清的,虽然此刻我只是一个叙述他的往事的一个籍籍无名的写作者,虽然我此前在无数文人雅士聚会的场合,当然大多数是酒过三巡之后,我会拍案而起,高声痛斥杨秀清装神弄鬼,目中无人,无端内讧,大伤太平天国的元气,可在摧城拔寨的胆色和谋略上,我是打心眼佩服东王的不可一世。

东王和清妖的外城守将陆建瀛打过交道,陆建瀛自然是手下败将,那还是东王刚刚起家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时候,现在拥兵百万气吞山河如日中天摧枯拉朽,小小的陆建瀛,东王怎会放在眼里。东王故技重施,在武昌,在安庆,在芜湖,在当涂,东王都是仰仗他的三板斧轻松破城的,挖地道,埋炸药,大冲锋。

白天,我们的队伍装模作样的扛着云梯,攻城,稍微受阻,我们班师回营。夜间,我们兵分三路,掘地三尺,有几个大营不驻兵,只放从地下掏出的泥土,大志在我们小子洲的时候,就有土行孙的雅号,挖山芋地窖,甘蔗地窖,黄酒地窖,都是一把好手,阿明和我打小就玩爆竹,埋炸药的活,不必说,手到擒来。因为表现出色,我们很快被东王提拔,成为统帅百人的小头领,连魏易刘三大家族的长老都得听我们指挥。

总攻的前夜,小子洲族人聚在第十七大营,唱起小捣戏,互相调侃,易家派出大姑娘阿莲,起腔,魏家推举我,答腔,刘家拱阿明从中捣蛋。军帐之中,烛火通明,刀光剑影,笑语盈盈,阿莲用皂角花刚洗过的长发弥散淡淡清香,阿莲叉着腰,指着我,你嘴上没长毛,我阿莲放屁你都闻不着,我怎甘示弱,昂着头,刚想答腔,阿明就来脱我裤子,阿莲姐,快来掏麻雀蛋。

雄鸡报晓,东王亲自吹起号角,枪炮齐鸣,一望无边的红巾军,穿越1853年的二月春风,冲锋陷阵,就在先头部队快要接近仪凤门城墙的时候,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十八层地狱喷涌而出,坚如磐石的城墙瞬间被撕开一个十几米的缺口,太平天国的勇士和小子洲父老乡亲,长驱直入,在血与火的硝烟弥漫中,杀妖如麻,一路平推。

就在清妖尸横遍野,节节败退,丢盔弃甲,退避三舍之时,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之前哑火的第三条坑道的炸药突然爆炸,我军人仰马翻,满地焦糊,阿明抱着一具黑炭,呼天抢地,阿莲姐,我还没跟你吧香,你就成这样了,现在吧几口也不迟,大志苦中作乐,阿明放下阿莲的尸首,抄起一把ak47,我恍过神来,急忙阻拦阿明,阿明,你不要糟搞,这是1853年,你哪来的ak47,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再跟我比钓啰嗦,我连你都杀,阿明猛冲到队伍的最前面,朝仓皇逃窜的守将陆建瀛,连发数枪,陆建瀛倒地不起,清妖悉数投降。

外城已破,内城尚存,内城住的都是满人,守卫的是八旗军名将祥厚,之前和东王同桌饮酒,精通汉语,在上海跟英国人买军火的时候,作为大买家,两人都被邀请参加英国人的舞会,东王三杯猫尿下肚,开始跳大神,扮起耶和华,拉祥厚进舞池跳舞,东王的英伦风格的踢踏舞,着实迷人,有幸见过几次。

八旗兵在势单力薄的弱势之下,依旧负隅顽抗,连女人和儿童也登上城楼,开枪投石,助威呐喊,三次猛攻都被击退,地上的战友的尸体已经摞得老高,第三次从城墙撤退回来后,我向东王提议,攻心。东王首肯,命众将士放箭,箭镞上戳着优抚布告。我和东王开了一瓶储存在橡木桶里一百多年的陈年威士忌,东王向我请教了一个问题,是有关therebe句型的就近原则的英语语法,therearealightbulbandascrewdriverinthedrawer,这里为什么不用is,不是要就近吗,我抿了一口酒,东王,这里不强调灯泡,也不强调螺丝刀,所以用不着就近,就像东王攻城,如果不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英明神武,其实不必为了一蹴而就而继续扩大伤亡,就在城外等个两三天,祥厚他们弹尽粮绝,必定自乱阵脚,东王有些不悦,可还是和我碰了杯,两樽高脚苹果嘴的水晶杯,在碰头的一刹那,城破,祥厚吞枪自尽。

二厅的青春结束在石头桥,至少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的,当时我从一笼尾步行回家,二厅骑自行车去六洲中学上课,二厅相隔老远就跟我打招呼,我爱张蓓蓓,我也向二厅招了招手,笑脸相迎,二厅的教科书放在焊死在后座的车篮子里,二厅站在两只脚蹬子上,穿着无袖衫,浑身肌肉,腋毛在六月的风里飘扬,潇洒又轻狂。

石头桥一别二十年,再见时,我在老水家打麻将,深夜,有人敲击窗户,我离窗户近,就顺手打开,二厅已是略显老态的中年油腻模样,二厅是来老水家买香烟的,拿到烟就走了,没有和我相认,我竟然也没认出二厅,我问老水,买烟人是谁,老水告诉了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思已然不在麻将桌上。

那一夜我输了很多钱,我应该很难过,可是并没有,回到严桥天鹅酒店708房,晨光熹微,我毫无睡意,我打开无为县志,翻起有关石头桥的历史。

一个人的青春可能刚刚开始,可是在另一个人的人生中,已经结束,同乡,同窗,同事,莫能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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