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朝辞围银沟(1 / 1)

公元1275年,忽必烈的蒙古铁骑已经踏平中原,翻过秦岭,趟过淮河,直插长江。谁能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赏黄金万两,良田千顷,丞相贾似道的亲笔文书,广诏江湖。刚刚吃罢黑芝麻元宵的小子洲魏易刘三大家族的长老,齐聚围银沟,商讨抗蒙战略,其时,油菜在围银沟南岸的大五亩和沙田,听妈妈讲故事,蒜苔在围银沟北岸的大十亩和大门口地里,眺望小子洲垄上垄下辉煌璀璨的各色花灯,从大巷走到围银沟,需要走一次枣树的花开花落,从围银沟走回大巷,魏易刘三大家族的长老,走了整整一棵枣树的人间寿辰。

作为魏家的长子长孙,我首当其冲,祖父说我一手泥巴仗打飘的之,到战船上摔霹雳炮,定能炸得蒙古达子禽嘶鬼叫。我有些怀疑祖父对我的崇高评价,事实上我跟大志,阿明,他们两帮人,打过不计其数的泥巴仗,我少有胜绩,唯一的一次胜利,被祖父看见了,祖父就认定我,臂力惊人,堪当大任,是不是有些草率。更古怪的是,大志和阿明,也被另外两个家族推举出来。

我清楚的记得,出征前的那天早晨,我是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中,被动觉醒,院子外面美人蕉上的露水还没有褪去,布谷鸟催促着农人,播谷,播谷,我的母亲,父亲的几房姨太太,姐姐妹妹们,都在用撕心裂肺的哀嚎来给我送别,我并无动容,一想到蒙古达子夺我宋人土地,辱我大宋妇孺,剥皮吃肉之心,呼之欲出。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祖父和其他两位长老,站在一棵高大的垂着宝塔状果穗的老枫杨树下,鼓歌践行,小子洲唯一的剃头匠,秃明贵,给每一个出征者一一理发,我忽然想起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

歌声渐远,鼓声渐微,踏过谭家拐,翻过浃南山,我们小子洲七十二壮士,在五号沟码头,登上了大宋战舰。我们把小子洲最锐利的武器,都带在了身上,三官殿来的八十多人和我们分在一条船上,他们什么也没带,遭到我们的嘲笑,他们冷酷如冰,并未回应,其中一个三官殿人,冷冷的嘀咕了一句,忽必烈的肱骨之臣伯颜已经攻下襄阳,现在是百万雄狮,我们区区几万兵马,到了铜陵,怎么跟人家打,都是送死。大志放下狼牙棒,阿明也不再甩九节鞭,我们的心情开始沉重起来,春寒料峭的早春二月,成群结队的江鸥,顶着冷风,在1275年布满狼烟与战舰的江中小岛,铜陵丁家洲的上空,无休无止的人盘旋,嘶鸣,俯冲。

将军矗立船头,猛擂战鼓,我们的船一点一点靠近蒙古船,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蒙古达子,金甲铁胄,人高马大,眼如铜铃,脸生横肉,凶神恶煞,就在我恍惚之际,蒙古达子的霹雳炮已经扔到我方战舰,所幸不是我们这条船,将军吩咐我们用床弩发射巨型霹雳炮,我们一连发射了十几炮,一炮不中,将军气急败坏,要斩杀我小子洲人,大志一个野蛮冲撞,把将军顶到了江里,阿明和我雷厉风行,啪啪啪啪,朝将军落水的地方,补了几枪,将军一命呜呼。

“三官殿,小子洲的弟兄伙子,蒙古达子在上水,我们在下水,长此以往,我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现在全力划桨,顶着炮火,划到蒙古达子的上水,然后借助东风,往下冲杀!!!”

大志说罢,猛擂战鼓,我和阿明下到船舱,监督桨手,左舷,右舷各二十名桨手,五分钟轮班,很快我们劈波斩浪,穿越枪林弹雨,攻占了蒙古达子的上水,然而正当我们打算往下冲杀,蒙古达子的三条战船,从三个不同方向,朝我舰袭来,霹雳炮像春天的梨花雨,从天而降,我舰火光冲天,黑烟腾腾,一众桨手呛死在坚守的岗位上,少数弃船投江,一派混乱,大志依旧像山一样岿然不动,挺立在舰首,不像蒙古达子武装到牙齿,我们小子洲人只罩了一件老沙牛,也即防雨的蓑衣,稻草编织,喷涌的美人蕉花瓣一样鲜红的血液,已然染红了老沙牛,江面血腥弥漫,死尸浮浮沉沉,密密麻麻,江鸥和翠鸟在狼烟和厮杀声交织的天空,深情又绝情的,来来回回。

船就要沉了,阿明捂住大志喷血的肩膀,跳下去,或许能活命,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扣动了猛油火柜的扳机,一团闪烁着鬼火蓝的烈焰,疾驰而出,点燃了蒙古达子的一条船,三官殿李家的弟兄伙子和从江里爬上船的几个小子洲壮士,脱掉了老沙牛,赤膊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胄,与子偕行。歌声凄怆,响彻云霄,蒙古达子不知道我们在唱什么,但是蒙古达子船上的大宋的叛军降将,一定知道。我们长歌当哭,归拢了所剩无几的霹雳炮,用麻绳捆扎,填进了投石机的血盆大口,拉满投石机的弦弓,蓄势待发。

一九九四年,小子洲的民兵营长小魏,在去严桥天鹅酒店开会的时候,听一位铜陵人,完整的叙述了这段历史,深为触动,为证真伪,特意查询了无为县志,确有此事。

一颗1275年没有发出的炮弹,落在了2024年的严桥天鹅酒店708房,没有弹片,也没有炮灰,一切寂静无声,小魏已是老魏,坐在我的茶海的对面,又吸溜了一盏醇厚的正山小种,老魏小时候抱过我,印象中,他总是留着板寸,白衬衣的下摆扎进腰带里面,表情严肃,我之所以特别崇拜他,并非因为他擅长叙述魏易刘三大家族的往事,主要是我打小就觉得他胎气,有格局,我无数次喊他到我家西边房间陪客,麻将桌上都是当地豪绅,我就这个问题,和老魏展开了讨论,老魏的回答,言简意赅,我爱张蓓蓓,你永远记住,我们魏氏家族之所以能在小子洲屹立千年而不倒,就一点,舍命陪君子。

小魏是在哪一年的哪一个早晨离开小子洲大队部,从围银沟出发,经过谭家拐,翻过浃南山,从五号沟坐小火轮,去上海十六铺码头扛包的,我竟然记不清楚了,就像我完全不记得我曾祖母提着篮子穿过大巷给我送晚茶,可是二厅说他站在他叔叔家门口的垄上,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景,肖尚文当书记,张宗宝当主任,小魏当民兵营长,这铁三角组成的小子洲的九十年代,在我和二厅的心里,挥之不去,因为我们成长于那个贫穷却又静好的白棉花时代,铁三角终日在村口的大喇叭里教导人们防治一代二代三代棉铃虫,那时我们的父辈,都叫广大棉农同志,我们是棉农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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