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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再次忆起那趟青海之旅时,我能够记起旅程中发生的一切。唯独旅途风光成为渺远的背景,让我怀疑我曾经是否真的到过那里。尽管如此,青海湖这三字,对我而言意义深远。它就像是某种符号,将我引向记忆深处、又像是某种证明,向我昭示着我与李莫尔的这段爱情的真实性。

那是一个美好的秋日,天高云阔,一碧万顷。我们的心情,跟天气一样明朗。与以往的旅行不同,这次旅行,我们选择自驾游。其实,这是李莫尔的主意。他觉得青海更适合自驾游,我自然赞同。况且,我从未体验过长途自驾游,这让我更是兴奋不已,不禁对这次旅行又多了几分期待。

飞机在曹家堡机场落地后,我们便来直奔机场外的租车中心。李莫尔提前在网上预订了一辆大众汽车。一到停车场,他就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迫不及待地试驾了一番。但他觉得不甚满意。他说那辆车的座位不够舒服、空间不够大,如果我们跑长途的话,担心我坐久了会累。于是,工作人员又给他推荐了其他车型,他又饶有兴致地试驾了好几辆车。最终,他提议我们换那辆他最后试驾的沃尔沃suv。“静怡,你坐上去试试。我觉得这辆车不错,座位空间够大,你坐久了也不会觉得难受,而且,车上还有你喜欢的全景天窗。”他兴致勃勃地说。

我当然也喜欢suv,但是当我向工作人员询问过那辆车的日租价格后,我退缩了。因为我所渴望的平等关系,在我们之间物质条件悬殊的情况下,时常带给我一种窘迫感。这使得我始终无法心安理得地享用李莫尔带给我的生活便利和物质享受。在我们相恋的六年里,我从来不愿意主动向他提出任何物质要求,甚至在他主动给予我的时候,我也总是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忸怩惭愧的心境,去应付那个接受馈赠的时刻。

可以说,在我认识李莫尔以后,我原本的世界被彻底打开了。他带我去吃高档的餐厅,向我介绍我未曾品尝过的食物;他带我去旅行,让我有机会领略更广阔的天地;他给我买漂亮的衣服、送我新款的饰品和包包,这些我都很喜欢,但我还是为此感到局促不安。他为我做的所有跟物质相关的事情,都成为我在这段关系中唯一感到自卑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是否正常,或者是我过分夸张了,可这就是我的真切感受。其实,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对别人的馈赠抱有类似的复杂情感。

在我十三岁以前,我的世界里只有沟壑纵横的田野、条件简陋的校舍、粗茶淡饭和一些简单朴素的衣服。我的外婆家就是我开阔眼见的唯一地方。姨妈们个个儿衣锦还乡,她们带回来了我从没穿过(甚至见过)的衣服、从没吃过的食物、从没听过的城市见闻。我怯生生地站在外婆家的角落里,看着母亲接过她的姊妹们给的各种馈赠(衣物、薄薄的一沓粉红色钞票、少量的儿童食品),脸上浮现出欢喜又自惭形秽的表情。我知道,我的母亲一辈子都在为自己的人生境遇感到难堪,为我们曾经接受过的赠予而歉疚。(当时的我心中充满喜悦、傲慢、不屑、难受和鄙视,这些感情既是针对馈赠者的,也是针对接受礼物的那一方。)

在我小时候,母亲总跟我说,“静怡,你要记住姨妈们对我们的好,等你长大了、出息了,你一定要有感恩的心,要报答她们。只要别人曾经给予我们帮助,我们都要牢牢记在心里,要知恩图报。”后来,我长大了,终于摆脱了我母亲的说教,再也不用接受姨妈们的某种程度上的资助。可我的心灵再也没有获得完全轻盈的自由。母亲的话,在我心里一触即发。更可怕的是,当我面对恋人的馈赠时,心中竟然生出与我母亲当时接受馈赠时一样的心境。虽然,我知道这两者不一样,但我始终无法躲避心灵的重负。可以说,除了我自己奋斗所得之外,外界(任何人)所给予的任何馈赠或者帮助,都让我感到不安。

我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拒绝了李莫尔的提议。但我并没有跟他直接说明原因,我只是一再强调,我觉得那辆大众汽车也很宽敞,坐着也很舒服。李莫尔听了我的话,笑了笑说我不懂车,不懂得享受。最终,我们租了那辆日租费用很昂贵的沃尔沃suv。那辆车载着我们去了青海的很多地方,但它在我的记忆里,不仅仅是一辆让我们来去自由的交通工具,它是爱与歉疚的象征。

我们决定当天就去XN市附近的塔尔寺游玩。去往目的地之前,我们匆匆去预定的酒店办了入驻,又在酒店附近的商场里简单地吃了顿便饭。我们都很兴奋,迫不及待要去景区游览。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汽车终于驶入了去往塔尔寺的高速公路。远处层峦叠嶂,公路两旁绿树葱茏,湛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云彩。副驾驶的车窗降了下来,阵阵清风吹进车内,我坐在李莫尔身边,简直心花怒放。

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但我们心里都装着心照不宣的快乐。车里循环播放着陈奕迅的《陪你度过漫长岁月》,我一会儿跟着Eason的歌声哼唱,一会儿又被窗外的风景所震撼,激动的欢呼雀跃。李莫尔时不时扭头看着我,他的笑容就像一道灿烂的光,一直照进我心里。就这样,我们沿着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一路向前,两边的树木和远处的山峦极速地后退,路的尽头是遥远的天幕。李莫尔车技很好,车开的又快又稳。我享受着速度带来的快感,心里装满说不出的快乐滋味。

汽车驶入金塔路的时候,路上的车辆和游客都渐渐多了起来。我们的车子用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缓慢地开进了停车场。停好车后,我们手挽着手步,伐轻快地走出停车场,朝售票亭走去。天气很好,排队买票的游客众多。李莫尔走进队伍,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侧影,等他。我的心情好极了,就像天空一样明媚。没一会儿功夫,他就重新出现在我面前了。

一进景区,我就松开了他的手,快步走到了距大门不远的八宝如意塔前面。他快步追上来,在我身边端详起面前的佛塔来。我漫不经心地跟他说起了这八座佛塔历史和由来。他惊诧地看了看我说,他没想到你早就做过功课了。我说我只是在百度上查了查,略知一二而已。当我们走向佛塔的另一边时,我看到青砖路面上有很多信徒在磕长头。我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便扭头跟他聊了起来。

“我觉得这些信徒真的太了不起了,”我说,“但我觉得佛教更了不起。”

“为什么这样说?”他问。我看见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他也朝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信徒,瞟了一眼。

“因为佛教拥有一股强大且神秘的力量。”我说。

“那是信仰的力量,信仰很重要。”他说完顿了一下,补充道:“虽然我是无神论者,但我坚信这一点。”

“那你信仰什么?”我说,“我们好像从来没聊起过这个话题。”

他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信仰生活。”

“你这个虚无主义者,居然信仰生活。”我惊讶地笑着说。

“生活本身就毫无意义。”他说。

“生活有没有意义,应该是由我们自己说了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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