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2)

“你找到她了么?”我替心中那个梦境都是回忆的小熊问。

“没有。”他摇了摇头,却像是鼓槌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脏上,鼓面破裂。

我沉默了一会儿,按下了车窗,让带着清凉水汽的秋风吹在我的脸上。路边的枯黄梧桐叶落了,飘飘摇摇的,在汽车嗡鸣声中显得那么轻微,不留痕迹。

“我可以帮你找找,”表哥的声音也在喧嚣声里变得轻微,“如果她还在,一定能找到的。”

“嗯。”我没有回头,看着远处江边的东方明珠塔出神。

“说起来我都没想到你会喜欢上谁,”表哥的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意味儿,“从小就有很多女孩喜欢你,可你谁都不在乎。记得你初中的时候么?那时有个女孩为了和你说话,追着你满学校跑,都惊动家长了。”

“记得,她以前是我同桌,可是我完全不明白她喜欢我什么。”

“女孩的喜欢有时候很莫名的,”他像一个情圣一样,“也许哪天男生在草稿纸上一笔一划算着数学题,稿纸上密密麻麻的,男生无意地拿过女孩的橡皮,她转脸看见了他认真的样子,忽然一瞬间就心动了。”

“我草稿都写在书上空白的地方,从不用稿纸。”我说。

“说的就是那么个意思。”

“你呢?也有个女孩这么喜欢你了么?”

“其实是有的……”

我听着这话,转过脸去看他。他直视前方,一生中第一次露出那样暖洋洋的笑容,嘴角微提,笑容里满是水波一样的温柔。

他的眼睛里似乎带着光亮,穿过遥远的车流、人群和大厦,仿佛那个我不认识的女孩就在他眼前一样。

“同学?还是校友?”我问。

“都不是,”表哥轻踩了一下刹车,等一个五十二秒的红灯,“大学毕业前偶然认识的,其实我们没有相处多少时间,所以我一开始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我。”

“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部队任职,那时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相处了。可每次我演习或进入深山训练之后,回来打开手机,都能看到她发给我的信息。有的是一些美食,有的是分享的军歌。有一次是她发来的照片,她说她看见了一朵像小猫的白云,很有意思,忽然就想拍下来发给我看。”

“你知道的,部队里一次演练可能几天,十几天,多的甚至一两个月。但她雷打不动地给我分享日常,哪怕没有回音,哪怕等待了多久都没有对方的答复。

“我那天回了她一句是挺有意思的,立刻收到了她的回复。她说累不累?你那边是不是也漫天繁星?

“其实我那天快要累死了,哪有时间去看天空。可我莫名地抬起了头,仿佛隔着数千公里看到了她头顶的星星。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原来我也是喜欢她的。”

“你们在一起了?”我问。

“没有,”表哥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启动了车子,“好几年了,我很多次说的是我不喜欢她,别放我在心上。”

“为什么?”

“因为我害怕。”他轻声说。

“表哥你不像一个会害怕什么的人。”我说。

“我害怕我不能给她一个未来,至少是一个她想要的未来。”

“嗯?”我感觉自己有些理解不了他的话了,云山雾罩的。

“你知道的,我很小就喜欢军旅生活,不然也不会让你偷师长的军装。等到我考进了军校,真的开始知道军人的意义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身份了。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将军,不想考虑那些儿女情长。”

“这又不冲突,要是全照你这么想,都不会有我。”

“是的,以前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眼神忽然黯淡了下去,如同昂扬的火苗在烈风中行将湮灭,“直到了那一天的事情发生。”

我沉默了,明白接下来说的可能是很沉重的话题,不知道怎么去问,也许不需要我去问。

“我那时驻守在边疆,你想象的边疆是什么样的?”

“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者是漫长到没有尽头的铁丝网?”我回答。

“我那个地方不是,”他的瞳孔里散发着回想的眼神,仿佛那时的一草一木都又展现在他的虹膜上,“那里是寒冷、枯败的高山之顶。”

“海拔几千米的高原上,植被稀少,寸草难生。我们一边要习惯山顶上稀薄的氧气,一边要忍受漫长枯燥的生活。我们也许一年里也不能洗一次澡,因为没法烧水。我们吃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发硬的馒头,因为蔬菜很难运送上去。在无止境的时间里,我们要坚定地驻守每一天每一刻,哪怕方圆数十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我们不能有一刻放松,因为越过我们所在的山顶,后面就是无数我们要守护的人和土地。”

“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我忽然想起了《士兵突击》里这句话。

“是的,平淡又漫长……我们知道也许有一天会有人从对面摸过来,可我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我们明白可能哪天就会有枪口对准了我们,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对准。

“我们在一天一天的换岗、轮勤、训练、警戒中度过,为了要在有敌人摸过来的时候通知到后方,及时反击。就在我们觉得不会有人攀爬上来的时候,他们攀爬上来了。

“那是一个凌晨,天快要亮了,新的一天就要到来,可是敌人比朝阳先到一步。”

“他们有多少人?”我在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里问。

“几十个,”表哥回答,“远超我们的人数。”

“先是一声刺耳的枪响,我抬头看见黑夜中枪口迸发出火星,子弹呼啸着穿破下落的雪花。而后是探照灯崩裂的声音,如同鸡蛋碎壳,光倏地湮灭。

“寒风如同厉鬼的嘶嚎,我盖过风吼,咆哮地喊敌袭!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喊出了这两个字,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知道不再是演习了。

“而后枪林弹雨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呼喊,无数的火星迸发,子弹射出,在几十平的黑暗空间里仿佛一场盛大又凄厉的焰火。

“一个战士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扔了一把突击步枪给我。他那时二十三岁,五年的磨炼让他临危不惧。

“同时我们哨所的七个人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拉起了防御线,突击步枪和冲锋枪组成密集的火力网。僵硬脱皮的手指一瞬间仿佛注入了血液,我们不停地扣动扳机、扣动扳机、扣动扳机。

“可我们人真是太少了,真是少啊,”表哥眼睛里似乎有一团火,却烧得彻寒,“我们一边反击,一边后退。二十来岁的战士们如狼一般咆哮,他们步枪里的子弹一个一个带走了对面的疯狗。在微弱的光里,我看见弹头利箭一样刺进敌军的身体,它破开了对方丑陋的棉服,直入胸膛。而后污浊的血液迸射出来,在寒风中飘洒,激落在布满弹壳和黑色火药的雪地里。

“敌方前进的势头被挡住了,好几个人死去。他们的枪声里开始充斥着咒骂和侮辱,似乎他们卑贱的计划偏离了轨道。”

“然后呢?”我感觉空气都要凝固了,仿佛几年前的风吼雪舞此时吹到了车厢里。

“在侮辱和谩骂声里,我们忽然听到了一声呐喊。那是最小的一个战士的声音,他说情况汇报完毕。我们知道这六个字的意思,这代表着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从隔着数米的地方跑过来,想要加入我们,可是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我转头望去,看见他的胸口被洞穿了,鲜红的血从他的勋章上流下来。那是他刚拿到的奖章,他说下次回家时要给爸妈看。

“可他说不出话来了,声音堵在了喉咙里。他倒下了,最后一个动作是握住了胸前的奖章。我们忽然像是要疯了,我们失去了几个人里最小的战士,他的父母还在等他回家。

“扣动扳机!扣动扳机!你们都他妈给我去死!去死!”表哥紧紧抓着方向盘,眼神却仍然平静,“我当时觉得我心脏里有灼热的血喷涌出来,我想他们几个也是。我拼了命地清空弹匣,然后换上新的。”

“可我真是太没用了,我打死了一个又一个敌人,却留不住身边的战友。”

“最年长的老班长死了,他那天熄灯后还给我们讲他入伍时的窘事。

“最强壮的大哥死了,我们都叫他大哥,他打死了最多的敌人,也吸引了最多的火力。

“小猴子死了,他平时上蹿下跳的,想着法子逗我们笑。可他忽然不跳了,他再也不跳了。”

“……”

“狂风声越来越大,枪雨声却越来越稀疏。还能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天开始亮了。

“我用步枪打中了最后一个敌人的眉心,大雪覆盖了满地的尸体和鲜红的血。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只有白茫茫一片。

“我不停地喘气,寒冷从我的鼻腔里蔓延到胸口,我用这种方式证明我还活着。枪声却没停,我转头去看,看见如同冰雕的战友还在扣动扳机。我颤抖着走到他身边,蹲下去。我和他说,打完了,敌人都死了。

“可我说完就后悔了,他彻底不动了,连食指都不动了,忽然一瞬间倒了下去。可能他早已经死了,也可能是倒下的那一瞬间,我不知道。

“我彻底变成一个人了,在云海雪地里,在战友的尸体中,我无助又茫然地跪在了地上。我把枪口调转对准我的下颚,我闭上眼,任由眼泪流出,转瞬结成冰渣。

“我的食指触碰到了扳机,我相信弹匣里至少还有一发子弹。就在我按下扳机前的一瞬间,我看见了那个奖章。他原来不是握紧勋章,而是把它攥在手里,伸手想要递给我们。

“其实是只递给我了,只有我了。我放下了步枪,瘫坐在地上,看着漫天的雪花翻飞。”

我和表哥都沉默了,只有汽车不停地向前开着。我觉得有点凉,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车窗。

我第一次亲耳听到战场上的样子而不是从小说和电影里,我感觉血与火都在眼前爆发,不过血是灼热的,火是冰冷的。

“那时没有办法撤退么?”我试着问。

“没有,”表哥打了一下方向盘,压过虚线换了个车道,“没办法撤退,我们身后是宽阔的陡坡。如果后退,敌人居高临下的话,我们就是活靶子。只有一种办法能跑,那就是战友吸引火力,自己后撤,可是没有人这么做。”

“我有点明白你害怕什么了。”我忽然想起之前的话。

“她越是喜欢我,我就越感觉到沉重。未来这两个字让我觉得很遥远。”

“直到现在么?”

“直到昨天。”表哥轻声说。

“昨天?”我一头雾水。

“是你说的那番话让我忽然明白了过来,也许我也是瑟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小男孩,期待着有一束光能照亮我。我想她就是那个照亮我的人,我让她苦等了五年,可是人生能有多少个五年呢?”

“所以你跟她告白了?”

“没有,我求婚了。”他语气坚定。

“嗯?”

“我求婚了。我晚上直接开车去了她家,我说嫁给我吧,我很喜欢你,我的生活里脑海里全是你了,你跑不掉了。嫁给我吧,我不再对未来犹豫彷徨了,我要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嫁给我吧,我爱你!”

“表哥你能不用排比句告白么?”我感觉一身鸡皮疙瘩,“我都有点想答应的冲动了。”

“嘿嘿……”他忽然笑了起来,像许多年前小时候一样。

“那她答应了?”我好奇地问。

“她哭了,”表哥露出窘迫的表情,“她听完忽然蹲在了地上,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双臂之间嚎啕大哭。我一瞬间懵了,心说我确实不懂女孩在想什么,只好慢慢安慰她。”

“那你们要筹备婚礼了?”

“对,婚期大概在明年七月份,她说夏天好,一定不会冷。正好那时你高三毕业,要给我来当伴郎。”

“你知道我不喜欢穿西装的。”我表示拒绝。

“那就特批你不穿西装,但不能穿得比我帅知道么?”

“我到时去横店租一套丐帮的衣服好了。”

忽然表哥的手机响了,铃声是一首交响乐,似乎是铜管里放出来又被手机录进去的,音乐低沉雄浑。

他一手握着褐黄交杂的桃木方向盘,一手把蓝牙耳机塞进了左边耳朵里。我听不清耳机里的声音,表哥只是偶尔“嗯”一下,表示他知道了。

这时他又恢复了那个沉着冷静的样子,面色坚毅如同刀削斧劈一般,令人心安。

“急事,”表哥慢慢把汽车停下,靠近路边,“不能送你到家了,你打车回去?”

“我坐地铁,正好在地铁口。”我说。

“好,”他把安全锁打了开来,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回家啊,别乱跑了。”

我使劲摇着脑袋,我太讨厌这种强迫性的肢体接触了,不给一点信号。尤其是摸头发,让人感觉像是自己在变小,小到尘埃里。

“知道了。”我语气冷硬,以示反抗。

我打开门下了车,走了一段路后进入了海伦站地铁口。现在时间已经是晚高峰了,海伦站人却不算多,石刻浮雕前倒是站了不少游客。

我进站坐扶梯往下,在10号线开往虹桥火车站方向的月台站定。两分钟后,地铁开了进来,两盏大灯在漆黑的铁道里光芒四射。

人声嘈杂,我走了进去。

忽然发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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