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2)

我到季一冲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他家在奉贤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没有广场和喷泉,也没有健身器材什么的。很多墙壁都开始剥蚀了,像是鸟儿脱落了羽毛,露出一片一片的肌肤。

倒是种了一些树,他家的单元楼门口就有一颗巨大的梧桐,九月里已经半枯萎了,路灯照着有些发黄,开始凋落。

我是从狭窄的楼道里走上来的,穿过旧纸箱和蜂窝煤到了三楼,按铃后是蔡阿姨开的门。

她很热情地让我进去,喊季一冲出来。进门时,季叔叔正在逼仄的厨房里炒着菜,油烟呛得他咳嗽了几声。

“侍其啊?”他后仰一点看我,“正好菜做好了,饿了吧?”

“有点儿,叔叔。”

“饿了咱就吃饭,”他把菜刮进白色的瓷盘里,解下腰上的围巾擦了擦手,“特意做了你爱吃的。”

“快坐快坐。”蔡阿姨端着盘子放在餐桌上,菜还冒着热气。

季一冲帮着拿碗筷,把筷子一双一双分好。

餐桌不大,是长方形的透明玻璃桌,倒是擦得很干净,抹布放在了桌子的角落上。

客厅里没摆多少东西,立式的老版单开门冰箱,海尔兄弟的。一个黑色塑料壳的大彩电,电视顶上用青色的布盖着,似乎是要防灰。

正对着电视的是一个能容纳三个人的沙发,我以前坐过,挺软和的。

不知道周末的晚上他们是不是一家人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

“侍其吃这个,”季叔叔把我面前的油焖茄子拿了过去,换了青椒炒肉,“多吃点肉,正长身体呢。”

“这个多吃啊,”蔡阿姨用筷子指了指山楂糕,“我刚才去买回来的。”

“吃这个,侍其,”季叔叔把虾仁往前推了推,看着蔡阿姨,“有肉不让人吃……”

“侍其喜欢吃,”她剐了季叔叔一眼,“上次侍其吃了好多呢,对吧侍其?”

“嗯嗯。”我夹了一块,看见季一冲促狭地看着我。

进门后我们俩还没说话,他话少,只是冲我笑了笑。我也没说什么,我了解他,从他的表情里就能看出来他想什么。

也有可能他知道我能明白他的表情,才不多说话。

我在叔叔阿姨热情的推荐下吃完了饭,一碗米饭还没见底,蔡阿姨就拿过去又添满了。

他们以前是普通工人,从面容上就能看出来,挺显老的,四十出头的年纪倒像是五十多岁。皮肤是黯淡的古铜色,又有些黝黑,抬头纹已经有点明显了,满是岁月的痕迹。

尤其是季叔叔,鬓角开始长起了白头发。他们的笑容却很柔和,不像是被生活打压了很多年的样子。

我跟在季一冲后面进了他的房间里,关上木门,屋外传来收拾碗筷的声音。

“今晚我睡你这吧。”

“你是要睡床还是要睡我?”季一冲似乎解放了,第一句就开始翻骚话。

“床。”我说。

“那说好一人一半啊,夜里你不能掀我被子,”他从贴墙的立式木柜里抱出一床被,“只同床不入身,我还是个纯情的小处男。”

“你给我滚。”

“终于正常了,”他把碎花被罩的薄被抖开,转脸看着我,“一进来就看你一脸丧气,有心事?”

“也没什么……”

“说说吧,”他轻声说,“你每次来我家都是和家里吵了架,上次是你妈进你屋翻你箱子,这次因为什么?”

“我今天都没回去过。”我说。

“你们都开始用脑电波吵架了?”他笑着说。

“你们写小说的怎么这么多烂话?”

“没办法,职业病,”他摊了摊手,“喜欢在对话里加点白烂话,显得不那么流水账,要不读者会说你水文。”

“这样就不说了?”

“看写得怎么样了,”他解释,“我觉得烂话写得最好的是一个叫江南的,一个片段写好几章,却让人很想看下去。”

“江南是谁?”

“一个擅长写英雄奇幻史诗的小说作家,”季一冲说,“看过《龙族》么?”

“没有,讲什么的?”

“一个屠龙的故事,”他从黄色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给我,“主人公是个家世很好上贵族学校血统优越的大学生,却觉得自己是个衰仔。”

“你影射我?”

“没有,”他笑,“你比那个衰仔帅多了。”

“别扯淡,你颜值比我高,”我低头翻着书,“多少学妹给你送礼物,前些天不是还有个给你邮寄凉枕的么,怕你暑假里睡不好。”

“你别说得这么暧昧好么?我后来给她转了钱的,我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又一个被你伤害的姑娘。”

“没办法,”他无奈地笑了笑,“又不喜欢人,当然不能吊着了,当断则断,再说我不是忙着写小说搞钱么?”

“写小说能赚什么钱……”

“苍蝇再小也是肉啊,”季一冲挑眉,“刚开始确实是喜欢写,天马行空的,后来就写一些读者喜欢的,为了生活嘛。”

“你不是拿了好多奖学金么?学校最高的奖学金都是你拿的。”

“也没多少啊,交个学费倒是够了,但其他的就不太行。”

“其他的?”我不翻书了,转脸看他。

“我爸妈以前是普通工人你知道的对吧?”

“然后呢?”

“他们从中学毕业后就进了厂,几十年都在流水线上干活,数十年如一日的。”

“工人不挺好的么?”我说。

“挺好个啥,”季一冲撇了撇嘴,“你是没干过,每天至少要干十二个小时,最多中间给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

“十二个小时?”

“对啊,要是坐班倒还好,站班的话,一边干活一边站着,一天下来哪哪都疼。除此之外还有倒班的……”

“什么是倒班?”

“就是白班上完上夜班,夜班上完上白班。”

“夜里也要去么?”我有点惊讶了。

“对,”他叹了口气,“干个十天半个月转一次班,长白倒还好了,夜班很伤身的,困得不停点头,但流水线也不停,漏了一件就要扣钱。”

“扣钱?”

“扣钱,”他重复了一句,“漏件要扣钱,不合格要扣钱,生病请假要扣钱,不干了要走扣得更多。”

“领导也这样么?”我问。

“呵,领导?”他冷笑了一声,“那些班组长要是只扣你钱倒还好了,你知道最痛苦的是什么么?是小领导没事就骂你,没有分寸的那种骂。开会时把你拎出来骂,单独骂的话能骂几十分钟,运气不好遇到领导心情差,你就最好盼着自己是透明的,他们看不见。”

“都会骂什么?”

“轻一点的就是你怎么干的活!你要不能干就滚有的是人干!”他似乎模仿着那些语气,“重一点的就人身侮辱了,你肯定想象不出来,不少人都被骂哭过。但挨了骂哭过了还得老老实实打螺丝,反正哪家都一样。”

“他们不也是普通工人升上去的么?不至于吧?”我说。

“根子就在这,”季一冲认真地解释,“那些小领导从底层上去的,升之前积累了十几二十年的戾气和怨怼,大多也没读过什么书。一朝得势了,管了十好几个人了,感觉天底下自己最牛逼。心里埋藏的沥青和煤灰都泼洒在下属身上。”

“都这样么?”

“至少大多数是这样的,”他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你想工人都是朴素的。确实多数工人是的,但朴素的升不上去,干活多的永远比不上会猜上级心思的。”

“这样的工作薪资应该不低才对啊……”

“我有点想把你写进小说影射你了……”他看着我幽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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