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毛国才学艺”(1 / 2)

菜盘菜碗挤得满满一桌,孩子们围着桌子流口水,筷子都抓在霞侯手里,哪个孩子要偷吃,她就拿筷子维持秩序:“你们上点规矩啊,当心背龙腰。”

背龙腰的话,每一年的这几天孩子们都要被温故。正月里,为了讨吉利,大人不作兴打小孩子,而快过年的这几天,做细伢儿的言行要规矩老实,不然大人会为正月里的“长治久安”提前打一顿不听话的孩子,促狭的人想了一个好听的名头“背龙腰”。

等菜都齐了,全家人坐在一起,除了四岁的琴侯,王大力给每个人倒酒,一边倒还一边劝:“今天过年,开心,都喝一点。”

琴侯嘴馋:“父,我也要喝。”

王大力拿筷子头蘸了酒,送在琴侯嘴里,琴侯涨红了脸:“呸,呸,什么酒,难吃死了。”

王家女人立刻阻止女儿:“不要瞎说,尤其是正月里,不能说‘死’。”

王大力用手指头刮下小女儿的脸:“等你长到坤侯这么大,就晓得喝酒咯。”

王坤英神气地挺直了腰。

霞侯呛哥哥:“了不起啊,养了个酒漏斗。”

王大力不在乎妹妹的暗讽:“来来来,大家把碗端起来,今天过年,开心,吃饱喝好,大家祝奶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啊。”

大人们互相敬着酒,孩子们也学着给大人们敬酒。邻居有吃得更早结束的,听王家欢声笑语,就不请自到,伸着头看:“哎呦,一桌子酒鬼啊,哎呦,你家吃得比镇上的财主还要客气嘞。”

王家女人将一家子的碗筷都收拾干净,孩子们全都上了床,王大力像只巨大的风箱,呼哒、呼哒睡得直叫个香。

王家女人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忙,灶膛里升起中火,去年用过的铁砂倒进锅里,带壳的长生果、番芋干还有瓜子要一铲子、一铲子炒出来。

明天一早,孩子们的枕头底下有几枚压岁铜板,一身新衣裳摆在枕边,口袋里要灌满了长生果、番芋干、瓜子,走到哪里都可以鼓囊囊的神气活现。

过了年,王坤英十二岁。

很快就到了王家女人离家的日子,正月初五,全南通城做生意的都要一早到狼山迎财神,迎过财神,各家商号放鞭炮,开张迎客,王家女人必须在正月初四就要赶到米行陆老板家。

王家女人临出门才敢跟自己男人叮嘱一句:“家里吃饭的嘴多,以后最好别来牌了。”尽管说了几乎等于没有说,王家女人还是心存一丝希望。

王大个儿歇了几天,正是手痒,巴望着女人赶紧走,口里连声承诺:“好的,以后不来牌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阚家庵镇上来牌的人很多,尤其整个正月里,最大的娱乐就是玩长牌,男女老少基本都会玩,只是像王大个儿这种壮劳力平时整日打牌的不多。

王大个儿以他的打牌技术来说,不差,属于中上水平,但每个行当都有十分拔尖的人物,玩牌的也不例外,他的好朋友毛桃侯才是牌中高手。

打牌水平也不差的蒋七,反倒不以打牌为生,蒋家祖传的是茶馆店交易。

少年毛国才无师自通成了镇上的二流子,毛家长辈认为十几岁的孩子不能就此荒废,毛老爹托亲眷介绍儿子学一门正经手艺,以毛国才的名声要在阚家庵附近拜师比较难,只好夹着行李包袱去隔壁县城东港镇学劁猪。

乡下人家年头上捉猪仔,年尾上出栏,也有的养肥了次年出栏,小猪成长为骚公猪之前,必须将两只雪白的卵子割下来,否则猪骚味重,卖不出手,劁猪人就是猪界游方郎中。

学徒毛国才嫌弃这门手艺太骚气,每次跟师傅出门回来,明明没有踩到粪,一身的猪屎味总是洗不干净。

他打量着自己肥厚的双手,这双手从小没有干过农活,活脱脱的城里富家子弟才配有的一双富态手。他不想像师傅那样常常跪在公猪两腿之间拱来拱去,他不想每天一身猪骚味爬上餐桌,他不想埋没自身的才华,他闲来无事就逛街找机运,县城到底是县城,阚家庵比起来就太寒酸,街面上各色铺子林立,最入毛国才眼的还是长牌馆。

东港城的牌馆个个比蒋家茶馆店气派,在最繁华的一条牌馆街上,牌馆挨着牌馆,剩下的是早点店、炒菜店、旅店、澡堂子、大烟馆、最惹眼的是几家窑子门口不分季节站着睡眼惺忪的女人。

头一次走在牌馆街,毛国才感慨自己太土鳖,阚家庵人都他娘的太土鳖,这他娘的才是上等人过的生活。

毛国才闭上眼睛都能闻到钱的味道,他睁开眼睛一家家牌馆看过去。

街上的大牌馆除了跑前跑后的倒茶递烟,格外殷勤,还为客人提供包饭,二楼雅间供客人抽大烟,睡大觉。赢了钱的人出了牌馆,可以随便找一家窑子进去犒赏自己,但有一样,这些来牌的人从来不把女人叫到雅间来睡,要是把手气睡没了,以后就会走霉运。

毛国才走了一圈,发现几乎所有的牌馆里都散发着一股腥味,那味道足以盖过他身上的猪骚味,沉浸在一片腥味之中,毛国才忽然找到一种安全感。逛的久了,他才搞清楚,东港镇既然叫东港镇,就不是随便乱叫的,东港通大海,几百条船装着海鲜进港,就是东港人数银元的时候,那些浑身海腥味的船老大、船老二、船老几第一站先进澡堂子,从澡堂子出来的跑船人依旧一身海腥味,他们中有人进了烟馆、有人进了窑子,有人进了牌馆,东港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海腥味,呆了一段时间,毛国才也习惯了。

毛国才发现有个来牌的人手掌软绵绵的,面孔白得像个读书人,一双眼珠子比普通人大一圈,站在白面齐老爷背后看牌的人最多,白面齐老爷倒是不介意,别人抓牌就是抓牌,紧紧地盯着牌面,他可以一心二用,一边抓牌,一边还有空将眼神飞出去,一副诸葛亮坐在城头弹琴的气派。

他的牌像扇子一样不断打开关上,旁观者很难瞧真切,即便如此,看他牌的位置十分紧俏,有人甚至为争一席之地闹得面红耳赤。

有些牌客成了一把大牌,立即说话提高嗓门、春风得意刻在脸上,铜板或者铜元扔进喜钱盒子里叮当作响。输的时候则脸板住、手打抖、冒虚汗,用最土最下流的话问候什么人的娘,有人像抽仇人一样将自己嘴巴子抽得噼啪作响,还有人口歪嘴斜当场晕倒被抬走。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