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再遇黑店(1 / 2)

黄叶已落了满地,大多已烂入土里,等待着滋润下一年的生长。少数则星星点点地铺在地面,绘成一张金色的大网。枯叶正拼尽全力挤出最后的幽香,那味道与土壤独有的腥鲜苦涩融在一起,就好像绵软而又散出芳香的绸缎一般,拂过人的脸颊,带走一缕愁怨,留下一段放松,放松...

虽正值一年收获的季节,但毕竟国难当头,街上的行人不再像往常秋季一样密集,街边摆摊儿的紧紧实实挤了一地,来买的人却不多,一天下来七八十个已是不错,摊主的脸上少有笑容,都是几天下来没挣几个钱,可是这一年的吃穿用度都得靠这十几二十天的。

逃灾的难民无数,他们人倒是多,可真有钱给摊主开开张的就没有几个了。

逃灾,可是把自己大半生的努力都弃在乡里,重新出来打一片天地呀!难民和摊主的心里都熬着一口气,一不小心就会发生一场口角、打斗,甚至是腥风血雨。

“都来一点。”一名身穿白袍头戴草帽的青年男子俯下身对摊主低声说道,这人正是季文龙。

“好嘞!”一听生意上门,摊主顿时眉开眼笑,热情地吆喝了一声,便去挑水果了。

都是自家一年辛苦下来种的,自是水灵脆生:那枣儿,在阳光的照耀下光亮饱满,无半点干瘪,让人一看便知清脆爽口;那梨儿,有着涩手的质地,松软而又紧实,吃入嘴里是又香又甜又有梨酿的味道;那瓜儿,被沃土养得丰硕圆滑,一拍还有些微微震动,一口咬下去,嫩黄色的甘汁四溅;那...

“一百二十文钱。”摊主有些紧张,担心对方钱不够,怕白欢喜了一场,脸上却还挂着笑。

“啪”二百文钱拍在了摊主手上。

季文龙接过摊主递过来的竹篮,转身便走,只留下摊主一脸喜悦,却不知对谁说一声感谢。

季文龙停在一间草屋面前,看了一眼便走了过去。

才搭好第二天,满屋都是稻草的香味,但还不等你用心去品味,时下寒冬的气息便已将你唤醒,让人在紧迫中留有一丝幸福。

“章杕,把这个给令尊、令堂拿去。”

“哦,来了。”章杕有些疲倦。

“挖冰窖呢?可以呀!”季文龙看了一眼,笑了笑,随即推开大门,章杕也跟了上去。

“季少侠回来啦!这怎么还拿东西了,你出钱建房子本就过意不去了,天天又都拿东西,太不好意思了。”李大娘马上迎了出来。

“没什么,没什么。”季文龙笑着一拱手。

“这…还念那?”季文龙嘌了一眼一旁念经的章老汉。

“他说要念够七七四十九天。真是的,又不是他故意行凶。”李大娘满面春风,显然也不是真责怪。

“也好,求一份心安嘛。”季文龙把手背到了身后,“今天来,我就是想和二老告个别。”

“我给你们准备一下,今晚睡个好…”

“申时出城。”

“这么早啊!”李大娘双手不断的搓着,有些伤感。他不想让儿子走,她知道,这一走,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了。

“这时出城的人少,方便。”

“把我弟弟带上行吗?”章杕凑凑上前来,把篮子交给李大娘。他心里有些打鼓,害怕季文龙听见了昨日的对话。

“可以。”季文龙应得很快,之前早已想过。

李大娘刚走出几步,听了这话马上反对:“章杕!你什么意思,就不能让你弟弟给我们尽尽孝啊?”

“娘,你又是什么意思?我就回不来了啊?你们豁得出去我,舍不得我弟弟?我是白捡的吗?你们一点都不担心?”后两句,章杕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是你弟弟呀!比你小,我们自然更舍不得了。”李大娘苦口婆心。

“这么舍得我,我走了还不回来了呢!”

“章杕,你说话也太难听了吧!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李大娘气红了脸。

“我没那意思,你理解错了。”章杕眼睛一瞥,任怨愤在脸上晕出铁青色,从眼角蔓延到脖颈。

“你这是铁了心要把弟弟往火坑里推是吧!”看儿子这副模样,李大娘也是有些心疼,但仍然不愿意让自己的小儿子走。

“让他去吧!结局如何,都是他的命。”章老汉沉沉的一声打断了争吵。

“这——”李大娘不情愿地站起身,收拾行李去了。

瞧着母亲急匆匆地跑回屋里的样子,章杕心里也是酸酸的。眼下这世道纷乱,自己又正是往最危险处走,这一别,再见恐就是来世。

李大娘的身影在进房的一刻消失,章杕的心忽地空了一下。

待行李收拾好后,季文龙带两个人走出了院子。

走了几步,章杕突然转身。快跑几步扑进李大娘的怀里,红着眼低语:“不用担心,很快就回来。”李大娘先是一愣,接着眼圈也红了,用头抵抵儿子,同样低语:“平安。”怨怒已从她脸上褪去,只留下不舍。她哭了,也笑了,是那样真实。

季文龙扭头看着,满眼的羡慕。

“其实你们也不用生离死别,更不用想着杀我。答应过你们安全,便绝不会误了你们的性命。”走出草屋老远,季文龙方对章杕说。

“季哥,路上干走还不累死,买个马呀!”章杕自觉尴尬,于是抱怨起别的来。

季文龙其实本就是往马馆走,但还是骂了章杕一句:“你会骑吗?别浪费银子,你也不值那么多钱啊!”

“你不是也不缺银子吗?”章杕走上前,把包裹往前一横,“太沉了,放马上多好,到时候你帮我牵着。”

“行行行。”季文龙一把将章杕推到一边,走向马馆的方向。

“客官,里边请。”马馆的馆长迎了出来,一脸真诚地笑着。他身材略有些圆润,但行动还算敏捷。短衣襟小打扮,手指肚也磨出了厚茧,一看就是养马的好手。

“来两匹马,健壮一点,钱不是问题。”季文龙一步迈了进去。

馆长看了看季文龙手中的兵器,又瞧了瞧章杕背上的弓,突然想起了什么,凑上前有些兴奋,“你们要参军?”

章杕刚要说,季文龙轻轻拉了他一下,自己跨到他的前面,变得一脸严肃认真:“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自要挺身而出。”

“哦哦哦,有志气!”馆长马上变得爽朗起来,一手拉着季文龙,一手拉着章杕,腿上迈开大步往深处走。

“来,两位好汉。”馆长推开马棚的木门,“我养的三匹好马。”

季文龙伸出手,抚了抚骏马高昂的脖颈。一股温热颤动的生命感从中涌出,骏马用它水汪汪的凤眼望着他,他十分喜欢它那倔强的眼神。

“这马.....”季文龙想问价钱。

“这马可是我精心培养,耐力和爆发力皆是极佳。不管是长途追击,还是战场冲锋,都很合适。你们能在国家危难时挺身而出,大宋之栋梁也。要不是老夫年事已高,我也想上战场保家卫国呀!”

“那这价钱...“

“送你了,就当老夫的一片心意。”

牵着马,走出马馆数里。

“季哥,这么做不太好吧!他是多纯朴的一个人啊,被你骗了也不知道。”

“没事,行走江湖,干了多少次了,我可没你那么于心不忍。”

“马馆馆长保家卫国的大好志向,被某些心怀不轨的人利用了呀!”

“他认为自己为抗蒙出了一份力就够了。不过你有一个词用的对——纯朴,纯朴到不清楚蒙古军队的可怕呀!还长途追击!”

“你对他们可真了解,不愧是个大汉奸。”

“我要真是汉奸就不救你了,最起码也杀了十名蒙古兵了。”

“你要是真狠,怎么不参军呢?”

“不参军什么风险也没有,何必呢?蒙古人汉人全是人,谁统治都坏不到哪去。什么事去完军营再说吧!”

“我真想不通,几袋子白片,有什么重要的,还缺这点纸不成,我看,你就是要去投靠蒙古。”

“不管我是何目的,我都可以保证,不会如你所说让你被他们处死。”季文龙想想,没什么可辨解,便把这话搬了出来。

“好啦,上马。”

距申时还有半刻钟的时候,季文龙一行走出了城。季文龙身前坐着子之,旁边是努力保持平衡的章杕,马侧还跟着一条忠犬。

季文龙一手驾马,一手牵着章杕的马。两条腿半护在章子之两边,防止他摔下去。子之却浑然不知,一心逗弄手中的小狗。逗弄累了,就躺在季文龙怀里,甜言密语地向季文龙讨来几个甜糕,便开心的大快朵颐。

夕阳下,影子越来越长,转眼到了酉时。

“季哥,你松一下手。”章杕坐了两个时辰早已掌握了平衡,想试试自己骑。

季文龙牵马的手已累得发软,听了这话便甩手扔给了章杕。

本来章杕觉得他骑的只是一个不太稳当的马车,可等到缰绳到了自己手上,他才发觉这是个活物。

那壮实的外表下,或许藏着一只乱撞的小鹿,章杕明显感觉这匹俊马左撞一下右扬一下的,他的心神也跟着突突直跳。忽然,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章杕一惊,猛拉缰绳。

马发了一声嘶鸣奔了出去。

章杕拉着缰绳被拽了出去,身子向后快要滑出了马鞍,两脚无意地踢飞了马背上的两个包狱,另一手想抓已是来不及,只好扒住马鞍腾跃翻回马上。

回是回来了,可章杕是真不会驾马,缰绳虽未断,可马儿却如被点了尾巴的野牛一样狂奔。章杕双手抓紧缰绳,身体被颤得好些次险些摔下来,多次紧要关头,双手使足了劲一扯,便又坐回马身。

冲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章杕却感觉已过了一个时辰。前方,一家客馆映入眼帘。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客馆的大门慢慢变大,章杕看清楚了,门是正对着自己的,放心了不少,冲了过去。

客馆的门童见多了这种骑个疯马横冲直撞的人,待马靠近喊了一声“吁!”镇定自若地把手朝前一挥。

马听到一声“吁”刚想停下,又看到挥来的手。于是亮起前蹄,高高腾起仅靠后蹄支持,发出一声又尖又长的嘶鸣。章杕这才安了心。

嘶鸣到了一半,突然戛然而止。原来是章杕太过开心,想起了民间传说中大侠纵马腾跃而起的画面,一拉缰绳,却把马拉得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去。

一股失重感涌上章杕心头,他从未如此恐惧过,使得他既无力又后悔。他的头说不定马上要撞个粉粹,血流一地。

鼻腔中的血液回流向大脑,给那本已模糊的大脑又增一片朦胧。头离地面越来越近,一旁的门童吓得跳开。

“嗒嗒嗒,嗒嗒嗒。”季文龙提着银枪从后赶到。

“吁”季文龙拉住疆绳,一个急刹,马高高扬起前蹄,也是只靠后蹄立住。

但季文龙与章杕不同,他只是拉了一下,身子前倾压住了马。

季文龙趁此时腾出右手,拿起马背上的银枪,狠狠向章杕背后扫去。

这一枪挥得势沉力猛,门童本以为会把章杕打得口吐鲜血,没想到最后季文龙收了力道,只将章杕弹起来,撞在马颈上。

章杕翻身滚下马,想喘息一会儿。马在这时也轰然倒地,脖颈皮开肉绽,流了满地的鲜血。

“季哥真是绝世高人啊!这一击的内力可谓深厚!季哥,厉害呀!”章杕一边喘一边赞叹。

“可惜了这匹马了!”待骏马嘶鸣后落地,季文龙翻身下马,边下边道:“你小子懂得不少呀!话本看多了吧?”季文龙扶了章子之一把,扭头看了章杕一眼,眼神略带深意。

“啊,对!”章杕也不在乎,回了季文龙一眼。

季文龙懂了。

突然“扑通”一声,章子之的脚一落地就软了下来,给季文龙跪了一个。

季文龙也是吓了一跳,没工夫理会章杕,上前一把将章子之扶起。可刚扶起,章子之脚下又是一软,又要跪下。

季文龙只好把子之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搀地向客馆里走。

章杕笑着起身,却同样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腿也麻了。

门童向后一招手,几个小二跑出来牵马。门童自己则小跑几步迎上去,扶起章杕向里走。

“客官住个什么房?”门童满脸堆笑,一副讨好的神色。

“问他,我没钱。”章杕随手朝季文龙一指。

门童一句话没多说,转身扔下章杕,跑向季文龙。

章杕本是靠着门童,门童一走,他也摔了下去。快落地时胡乱抓了几把,把门童的衣尾扯住,拽了下来。

两人一同坐在地上,相视无语,十分尴尬。

“你如果点了个很贵的房间,他是不是也得给点面子?”过了半晌,门童跳起拍拍尘土,回身拉起章杕,又恢复了一脸讨好的样子。

“滚!”章杕可长了记性,说完紧紧抓住门童,生怕他似刚才一般转身便跑。

季文龙右手提枪,左手扶着章子之走进正厅。

一名小二走来,瞟到季文龙手中的银枪有点发怵。小心翼翼地绕过章杕说话。

“吃饭还是住宿?”其实看三人这个样子,小二知道是来住宿的。但还是问了一句,不然不知道如何开头。

“住宿。”季文龙一句废话不说。

“我们店有五种卧房,第一种三文钱一晚,五个人挤一个大店,管饭。第二种…”小二故意从最差的说起,这样一点点变好可以使客官想买好的,他也可多收点钱。

“别说了。给我来一个最大的,不能有别人。”

“好啦!那是先听几首曲子还是直接去?小二手指向后堂的戏园。

“直接去。”

“季哥,咱们听几首吧!一个人才一百文钱。”章杕从后面赶上,手还紧抓着门童。

“好。”这么多人看着,季文龙没让章杕没面子。

三人走进戏园。

季文龙拿起一盏杯子看了看,杯底碧蓝的挂釉如一层紧贴的屏障在杯壁上打开,上面布满了墨蓝的绽花波纹,由小到大,从内壁杯底绽到外壁杯底。

明亮的灯光下,闪闪犹如铁器,暖暖的手心中,脆脆宛若陶瓷,是一只建盏。

端着建盏朝身旁一荡,马上有一名茶女上前。

壶中的茶水从二尺来高的地方落下,形成一条优美的弧形水线泻入盏中,翻起层层浪花,溅起凌凌水汽。

季文龙仔细听着茶水那激荡绵长的水流声,转眼已倒了小半盏。

茶女一压接着一提,水线如同被剪刀“咔嚓”一刀剪断一样。茶壶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走了。临走时,茶女不忘对着一盏茶吹了一口。

茶水茶水,有茶也有水。水是松雨水,带有一丝丝甘甜,其间又不少柔和。茶是选茶叶香料中的大块剁成碎块,再放入黄金碾中碾成碎末,接着倒入水中均匀搅拌。每一道工序对操作者的熟练度和力道都有要求,用料也皆为极品,味道自然不差。

季文龙轻啄了一口,先吞掉了浮在上面的茶沫,一股奶淳与糯香沁在季文龙口中。

季文龙又吸了一口,这一口是带着凉气的,毕竟茶女只吹到了茶沫,里面的茶水还是热的。

“兹溜”一声,茶水下口,对这茶水的评价,一个纯字了得。

碎末与松雨水完全融在一起,呈现出褐色的汤汁,好似把橡木皮给绞碎了。

台上台下共点了48壶香炉,众人眼前都是烟雾缭绕。香味中多是浑浊,熏得人睁不开眼。季文龙索性就闭上了眼。

一打手唤来一名技师。技师是一个老汉,常年务农,手上磨出了老茧。按在身上刚劲有力。

老汉从颈部向下按,按通每个穴位。把藏在穴位中的酸痛与戾气全部泄出来。

季文龙觉得身子轻得像一张薄纸,如一滩烂泥般靠在椅背上。

“叮”一声击磬的声音,乐曲开始了。

过了许久季文龙慢慢醒来,朝后一挥手,老技师退下。拿起建盏又在空中一荡,这次他用手指敲了一下碗。

茶女会意,端起另一壶茶水倒了进去。

这盏是银梨茶,冰凉而爽口。没有了刚才那盏茶浆的软糯圆滑,银梨茶犀利醒脑,一盏下肚,季文龙好像把方才烂在地上的魂收了回来,正襟危坐,整了整衣衫。

“叮”,又一击磬响,全曲结束。歌手银铃般的歌声戛然而止。

几名侍女到香炉旁压灭香柱。烟雾散去,明亮的灯光重新洒进来,清新的空气慢慢涌满戏园。

季文龙站起身,如那退了壳的蜗牛,没有了奔波的疲惫。

章杕满脸享受,喝了一口茶浆,久久回不过神来。

季文龙唤了几次,章杕都不回应,就一把将他抓起转身便走。

章杕手中的建盏掉到地上,汤汁洒了一地,建盏也险些摔碎。章杕甩了甩头,从季文龙手中挣脱。

“多坐一会儿不行吗?”

“有事和你说。”季文龙一脚踢起银枪抓在手里。

章杕笑了笑,什么都没说,跟着走出戏园。

章子之一刻不停留,飞也似的溜走了。腿还是麻,可已无大碍。他学着二人的样子也叫了技师,但皮肉太过稚嫩,现在还疼得龇牙咧嘴。

戏园外的小二等候多时,见几人出来连忙领路。

“公子,一两四钱银子。”一名小厮从戏院里跟出来。

季文龙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子扔了过去。

“走。”季文龙对小二道。

“公子啊!这是专门带路的王掌柜。”见小厮叫季文龙公子,他也改了口:“王掌柜,这位公子是我招待的,要一间大的。”

“哎,公子跟我来。”在客馆中,称呼代表着客人的等级,其中公子算是第二高的。王掌柜好久没听过公子这个称呼了,今日一听马上就笑着迎了上去。

季文龙回了一笑跟上前去,相比之下,章杕和章子之有些傻乎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到了门前,王掌柜挑了一杆灯笼搭在肩上。

上前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清凉的晚风迎面吹来,王掌柜侧身让开路,风吹乱了季文龙额头上的碎发,吹得季文龙眼前呼呼闪动。

王掌柜朝后勾勾手,走来两名侍士。

季文龙跨出侧门,回头看了一眼。本是想看章子之有没有跟上,可瞟到侍士后眼神就没有移开。

侍士的表情十分平常,乍一看很普通,但问题就是太平常,没有对枪天然的惧怕,反倒有一丝杀气。他们……是杀过人的。

季文龙愣了一刻,回过神来,当无事一样随王掌柜向前走。

“都是你们的客房?”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未到,季文龙有些好奇了。

“我们客馆大得很,像我这样的小掌柜就有好几十。您别急,前面就是了。”

再穿过一条街就到了。

“三楼我给您清空了,请随我来。”王掌柜从楼上下来,身后跟着十几名骂骂咧咧的醉汉。

“三楼保证一个人没有,清净得很。”王掌柜一边上楼一边邀功,“不过,为了清空三楼可得罪了不少顾客,这损失……您看看。”

季文龙又把手探进衣襟,夹出一枚银锭。

“哎到了,里请。哪一间都可以,四角都有茅房。”

三楼共有十二间房间,正中四间连在一起,其余两间一连,分布在四周。

“那个。”季文龙一指。

两名侍士上步开门,季文龙三人入房落座,两名侍士退到木门两侧,守着这间房。

“公子,来……”王掌柜得了银两,发自内心的欣喜。

“都来。”季文龙不愿听王掌柜啰嗦,只想快点与章杕聊一聊。

“好喽,这壶茶水您先慢用。”王掌柜伸手指了指桌边的茶壶。

王掌柜走远了,脚步声渐渐变小。

“令尊是什么人?”季文龙凑到章杕耳边悄声说。

章杕瞄了眼门外,学着季文龙悄声道:“你为什么那天要救我们?”

“你先说。”

“季哥,你很早以前就觉得我父亲有问题吧?”

“对,那夜,他一刀便飞爆了掌柜的脑袋,我之后检查了掌柜的尸体,刀是把脑袋整个劈成两半的,太准了。”

这件事季文龙在第二天和章杕讲过,章杕也是知道的。

“原来是这个。“章杕笑了笑,”我父亲叫章履行,你可能没听过,但他做的事你应该知道,比如说……”

“我知道。”听到这个名字,季文龙想起了老方丈对他说过的话……

九年前的一个夏天,季文龙在一间草屋里练武。

“文龙啊,别练了,过来。”老方丈推开门,席地而坐。

季文龙放下手中的木棍,走到老方丈身边坐了下去。

“文龙啊,你出了青峰山之后想做些什么?”

“师父,我才来几年您就赶我走。”季文龙凑到老方丈肩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看着老方丈。几年的相处,季文龙已把老方丈当作了亲人。

“你小子今年十四了,再过四年十八,到那时再傻乎乎的出去不就晚了吗?”老方丈也像对待自己的亲传弟子一样,点了一下季文龙的额头。

“还有大半年我才十四呢,太早了。”季文龙蹿了几下,挪到老方丈身上,紧紧地抱住他,“当然是替我父亲报仇了。”含笑的脸上不觉多了几点晶莹,几分颤抖。

“知道对谁吗?”老方丈那双饱经沧桑的手拂过季文龙颤动的背脊。

“不知。”季文龙有点沮丧。

“你不知道对谁,如何报仇?”

“找几个人打听打听,或者劫个大官问问。若他们说辞一样,我就动手。”

“不会有假吗?”

“应该会吧。”

“如果要动手,一定要反复确认,切不可听信几人一面之词便杀人。”

“劫一个大官没有那么容易吧?我能劫几个?怎么反复确认?不听信一面之词,皇帝老儿怎么不等把事情调查清楚就直接下令满门抄斩?”季文龙眼眶中又一次涌满了泪水,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宁我负天下人,不天下人负我;还是宁天下人负我,不我负天下人。”

“怎么就我负天下人了,我是杀恶人,杀大侠该杀的人。”季文龙抬头望着老方丈。

“冤杀的话就是负的天下人。”

“如果说要人证物证惧在,那我去做什么,让官府去查好了。没有冤杀,会放走很多恶人的。”

“习武,是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你有血仇在身,我不压你,让你只做一名俗家子弟,让你复仇,让你杀人。可你不能忘了,习武不是为了杀人当英雄。”老方丈叹了口气,“刚上山时,你去我书房看书,看到《展昭传》时你说你想成为和他一样的游侠。你那脆生的声音现在还时常在我脑中响起。我当时觉得你像极了当年的我--血气方刚,只有在大杀四方后才可找寻到内心的那种平静。但现在,我不如此认为了。

方才,你师兄传来密报,他查出九年前相继十二起县令遇刺和数十名富商谋杀案皆是我的一名弟子章履行所为,而他如今又重归佛教,成了一名和我差不多的佛教信徒,从此再不杀生。十几条人命啊,就这样白白的妄送了。”

“师父,你是不让我冤杀无辜之人呗。”季文龙语气轻快了一点。

“章履行也是身负家仇,和你我十分相似。疯狂的杀戮仿佛是不知仇家的复仇者的必经之路,所以……”

“可是他们杀了我所有的亲人,我怎么放得下仇恨?”季文龙激动了。

“我知道你一时无法接受,我也不强求你,出山后待你游历大宋及邦国五年,回来时再告诉我答案。”老方丈还是一脸慈爱。

“好。”季文龙应了一声。

“我知道,你一定还是不情愿。血海深仇,怎会如此轻易忘记。但你要答应我,游历五年后再回来时,要来告诉我答案。”

季文龙默默点头。

如今想想,也快五年了。

章杕看着暗自苦笑的季文龙,觉得他笑够了,“你为何如此帮我们?又杀敌,又置地的。不正常。”

“我见谁都一样,没什么不正常。”

“别骗我。”

季文龙略指了一下章子之,说了起来“……”

“……”

“原来如此,在此多谢了!”

“这些事,今天就算说开了。”

“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怀疑我父亲有问题只是因他一刀飞死了掌柜吗?”

“你当真信蒙古人追你百里为的就是那几袋纸吗?”

章杕吓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我爹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派人追你们的是哈扎马派来的。”季文龙站了起来,“他父亲是中原人,曾任枣阳县令。你父亲杀了他,因为他父亲娶了蒙古女子。”

“蒙古之人可以入境?”

“从马市来的,偷运。”

“那他父亲还真不是个好鸟,居然娶蒙古女子。”

“恰恰相反,我师父告诉我,哈扎马之父为官清廉,加上枣阳离国都比较近,朝廷的供给也多,枣阳当时成为了除杭州外中原最富庶的地方。”

“离杭州近发的钱就多呀。”

“那倒不是。”季文龙有些嘲讽,“返税从户部往各地发,户部在杭州,所以离杭州越近路程就越短,钱也越多。”

“为什么?”

“你真不知?”

“我真不知道。”

“路程长银子流失的就多呀。路过都要交过路费的。”

“土匪?”

“官员。”

“不能吧!官员可都是饱读圣贤书之人,怎会做过路收费之事。”

“你如何认为不会?”

“实不相瞒,我也读过……”

“行了,料你也没读出来什么名堂。来,喝点水,说这么久我也渴了。”

“我爹还真是错了。”章杕端过清水,放在嘴边小声嘟囔,“这样的县令不会被我爹杀干净了吧?”章杕放下清水,有些着急。

季文龙一口将一碗清水饮尽。清水冲刷过干渴的口腔,季文龙的嗓音通亮了许多,“你爹又不是什么坏人,杀的大部分是恶贼。”

“若果真如此,你送我去敌营不是送我去死吗?不管怎样那人都和我有仇啊。”

“才想起来?哼哼,你可知这些话我为何现在才说?”

“我刚刚才问啊!”

“你之前没问吗?”

“我之前不也没明说吗?再说你不也有事问我吗?不然你也不会说。”

“枪架你脖子上你敢不说?”

“季哥呀,咱直说行不行。”

“因为我不知令尊是何人,怕打不过。”

章杕有点胆怯,不敢直视季文龙。突然,他想起季文龙的一句话,“你说保我不死,还算数吗?”

“算。以我和哈扎马的交情,不会让你死的。”

“就算你们是义气相投,可杀父之仇,他能放得下吗?”

“滥杀无辜的事我是不会允许的,但你父亲我就不管了。”

“那”章杕想:反正他也找不到爹,爱管不管。自己的事想完了,章杕开始打趣季文龙,“那你真如你师傅所说,不打算复仇了?”

“没有,仇是一定要报的,只是最好不杀无辜之人。”季文龙肘部压在桌面上,手架在脸前,抵在嘴边,身子前倾,离章杕只有两尺距离。发髻遮住了油灯的灯光,面部变得阴暗,连说的话也多了几分寒意,“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提。不然——”

章杕靠到椅背,有些怕:“不提了,不提了,我们聊点别的。”

季文龙同样靠回椅背上:“好,聊什么?”

王掌柜叫来一旁紧跟的一名壮汉,低声耳语道:“干掉他们。”

壮汉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他很可能是哪家公子,鲁莽杀了不怕有什么后果吗?”

壮汉本是一名丙等军副将,边战战败:主将已死,全军只剩70余名将士,他便带残部回了中原。奔走四天三夜找了一处落脚,却不料被王掌柜和手下的小厮识破。王掌柜以报官为由要挟,他们只好做了王掌柜的侍士。说是侍士,可干的都是打手、帮凶干的脏事。他们不想滥杀无辜,遇到此等事都会阻拦,但若王掌柜不听,他们也没有办法。逃兵这顶帽子可太大了,他们戴不起。

“放心,不会的。那个拿枪的有钱,看起来又会武功,不大像公子。另一个男子更不可能是什么人物,还带了个少年。这就是一个有钱的哥哥带俩弟弟四处游走。那哥哥最多是个江湖人士。”

“不说别的,单是干掉他们也不容易。穿白袍的肯定是个练家子。”

“我去给他们下泻药,你们去楼上把房子烧了,再去下边准备着弓箭手,快去。”王掌柜绕过楼梯转角,走进厨房下药。

壮汉愣了一阵,慢吞吞地去准备人手。

“季哥,狗去哪了,你不会忘了吧?”

“带不进来的,现在应该在楼下。”

“跟过来的?”

“对。”

“什么时候?”

“我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回头看,你不会以为我在看你吧?”

“哦哦哦,那个时侯啊。”章杕本就是想打破尴尬,见目的达成,接着说,“你说,我们共同经历了两次劫难,是不是可以称得上生死之交了。”

“这两次都是我救你,你好像什么都没干。你可以说记下我这个恩人,日后好好报答。”

“那不论这个,就我这个人,行不行?”

“首先,我没发现你什么优点。其次,你人品也不怎么样。我救了你两次,你都没说实话。所以……不行。”

“我总不能平白无故对你亮家底吧,反正没用你逼我就说了。”

“我就是不想交。”

“这样,如果我们再经历一次危险,我还出力了,咱就交个朋友,行吗?”

“好。”不知为何,季文龙还是觉得章杕怪怪的,好像还有什么事瞒着他。

床上躺着的章子之坐起来,伸了伸腰,接着走了过来。

“哥哥,季哥哥,我饿了。”章子之一步一步走过来。

“一会儿菜来了你先吃。”季文龙一把将子之拉到座位上。

章杕在一旁有些羡慕。

“菜来喽。”小二一声吆喝,跟另一个小二抱着一个大托盘推门走进房门,身后还跟着几名手托瓷盘的小二。

小二们脸上都带着笑,盘中的汤水扬扬散散、波波点点落在地上,绽开一个又一个油点。

“公子,这道膳鱼您可一定得尝尝,本店最好的一道菜,鱼肉沾上汤汁,鲜香味十足。”小二一边说,一边割下来一块鱼片,沾满汤汁,放入季文龙碗中。

“还有吗?”

“当然,所有菜品,好几百道那。”小二收拾完就走了出去。

“季哥哥,我想吃。”章子之盯着季文龙碗中的肉。

“好。”季文龙把肉夹入章子之碗中。

“谢谢哥哥。”章子之开心地吃着。

季文龙又躺回椅背,等着菜上齐。

章杕见季文龙不吃,他也放下了筷子。

上百道菜上齐还需很久,季文龙不想等了,起身走向窗边向下望去。

夜色已迷蔓整个山村。黑,而又带着些许幽蓝。几点萤火从黑夜中透出来,想刺破黑暗,却又被夜色团团围住,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空气迎面扑来。凉,又夹杂着柔和的麦香,让人感受到清新之外还有些冷。

季文龙打开了一扇门,走了进去。一条狭长的平台出现在眼前,一行木栏杆横在身前。走了两步,手扶在栏杆上,向下望。从此距楼下能有十数米,视野开阔了不少。

季文龙盯着一个来回移动的黄色物体,看了一会儿笑了。

从鸡上扯下一大块,连皮带肉一起扔了下去。看它咬了几口,像是吃得很香,季文龙又走回了桌边。

菜已上齐,小二端来几十坛酒水。

公子,这些酒水您要喝哪个?从左到右,烈性一个比一个大,不过最好的还得数荔枝佳酿。百年前的苏东坡在诗里就曾写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荔枝都可让人忘却贬官之痛啊,可见它多么的好吃,而它变成汁水后更是不用说,您要不要来一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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