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 2)

我呵呵地笑,遗憾自己没骑过马。或许以后长大些有机会骑罢。真想亲眼见见他是个什么样儿的男子汉。

炕上铺着一整块绷着白底蓝花单的厚毛毡,用来吃饭的是一张油黄的四方矮木桌,桌子边缘印着一圈细细的红边,四角都布着裂纹,裂隙处积着层黑乎乎的泥垢。

向南这面是一排通透的大窗,木棂上的蓝漆有明显斑驳的痕迹,棂框依着自身纹路细细开裂。

窗两侧各挂着一条印有暗花的红色绒布裁成的窗帘,左侧炕头整齐地垒着高过半窗的盖物垛,垛上苫着和窗帘花色相同的红布。

电视机正对炕中间摆着,紧右边是一只黄色立柜,立柜中间那扇镜子上贴着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照片背后用蓝色钢笔留下一行字迹:锡林郭勒盟太卜寺旗宝昌县。姥姥很喜欢念给我听。

缝纫机贴墙摆放,机面苫着褪色的淡橘拼接布单。挂在墙上的那面横一米多长的大镜子下是一张小单人床。电视机左边是绿漆碗柜,柜顶有一应洗漱用具,两边柜门贴着老姨过年时带回来的波司登海报,柜中间一方空档垂了块印着梅花鹿的白色镂空纱帘。

靠近门口的木椅上放着盥洗用的红花搪瓷盆,盆边是胰子盒。

推开这扇贴着福字、质量很轻的绿漆木门就是外屋,姥姥叫它‘外头地’或者‘外屋地’。

外头地放着扫帚簸箕、腌菜瓷缸,四方灶台上盖着一顶好大的锅盖,窗台到灶口这段墙贴着溜飘绿瓷砖,小门后面还立着个鸡毛掸子,我最喜欢直溜溜的棍子了所以总想薅下上面的鸡毛,要不是怕挨打我早这么干了,想不通好好一根儿棍儿顶上鸡毛干什么。

灶台对面有排红棂推拉门,叫‘后搭子’,里面小炕一方,炕上堆着闲褥杂衣、破单碎布,红漆矮木柜上的两个褐色瓷盆一个用来盛放馒头烙饼之类的旧饭,一个放打好的饼干麻花。

外头地的厚门包着重重的、带雪花点儿的银灰色金属外皮,太阳一照亮闪闪,正午可不要摸,很烫。

出了门就是‘当院’,屋东头挨着羊圈,西头挨着柴垛,正对个儿是一座兼有影壁作用的粮仓和鸡窝。

我跑到院子里转呼啦圈,头顶有一根横搭在两颗枯树上,用来晾晒的长铁丝,铁丝细细的影子签子一样穿在旋转的呼啦圈里。

沉落的太阳燃烧着天边的晚霞,黄紫红橙。

我能让呼啦圈一直转,在我累之前都不掉下来。

现在我差对风火轮,还缺对朝天鬏。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喜欢让她给我扎朝天鬏,夏天去大姨家的时候我几乎天天要扎朝天鬏,还要系红绳儿。扎好就顶着我的‘朝天鬏’和大姨的儿子石头哥哥、二姨的女儿佳佳姐姐满院乱跑,手里还拿着我的‘乾坤圈’。我是哪吒,姐姐要当小龙女,哥哥是龙王三太子。

夜幕降临,呼啦圈静静立在外面的墙边,我站在屋里凝望硕大的冰轮。深邃纯粹的黑暗里只能在跳跃的繁星中为生命寻些安慰。

当时在廊坊我们兄妹三个也是这样站在门口看夜空,哥哥说月亮里住着嫦娥,嫦娥最喜欢小哪吒了,她一个人在广寒宫太寂寞就要让哪吒去月亮上陪她。

“她不是有兔子吗?”

“兔子又不会说话,哪吒多好玩儿啊。见哪吒一出去嫦娥就要把哪吒抱月亮上跟她作伴儿。”

我问:“那我妈妈呢?”

哥哥露出他脸上那对极深极深的大酒窝:“三姨当然和我们在一起,月亮上就你和嫦娥两个人。”

本来在我心里嫦娥是个衣袂飘飘的仙女,但这样一说我觉得她像个恶魔了。我当时很想表现得毫不畏惧甚至迈出门去验证一下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以便证明我的勇气。可我还是胆怯地转身回到屋里寻找妈妈,并偷偷捂住自己头上那对朝天鬏。

现在我头上没有朝天鬏、不是小哪吒了,嫦娥应该不会把我带到月亮上吧?

我还是害怕,非拽着姥姥陪我上厕所。

姥姥哎呀一声,“膪宝儿!”

出了门姥姥指指脚下:“圪蹴这儿,嘘吧。”

我怕有虫子,跺了两下才慢慢蹲下去,尖尖的草扎的皮肤又刺又痒。

广阔的平川上全无障碍,头顶深幽的黑暗包裹着它所俯照的一切。

巨大的圆月沉甸甸低垂在平野,苍冷的白和它表面那抹神秘的杂色似乎能吸纳人的魂魄,只一眼就让人陷进去。

孑然一身的孤寂,沧海一粟的渺小,让我不敢再看,可定定神却又忍不住三看四看。

满天繁星成熟的高粱一样在头顶密匝匝汇成银河,五彩的星芒闪烁,波光粼粼、影影绰绰。

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真怕距头顶不够二寸的圆月将我吸进去或者我抬头抬得猛一下撞到月亮坚硬的边上。我在猜若真撞上去它会不会金属似的铮铮的响,抑或石头一样硬邦邦。

等我站起来月亮还是离我有二寸,我往回跑它也不追我。安全回到屋我朝它眨眨眼:“再见!”

我躺在被窝里盯着把窗户完全遮住的红色绒布帘。

“为什么睡觉要拉帘子?”

“外头有个怪物,不拉帘子它就且外头跑进来了。”

我转过脸盯着姥姥:“什么样儿的怪物?”

“我给你说啊:红眼儿绿鼻子,四个大毛驴蹄子,专咬那孩子的肚脐子!”

姥姥说着就来拧我的肚脐,我捂着肚子咯咯笑。

姥姥摸摸我:“你妈他们原来在平房那块儿开的小饭馆儿,刚生下你没几天到让人家提溜过去干活儿了,你爸拧得她不行。毛儿还没舔净呢倒撂给我不管了。”

“是牛吗?还舔毛。”

“可不来,小牛犊儿。”

笑了两声我将半面脸藏进被窝里。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