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五马分尸37(1 / 1)

我与苏子春重新相逢于牢房,他并不理睬我,埋头在草包上呼呼大睡。我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也没有办法与他交流。他每天就是埋头大睡,然后风卷残云地吃喝。从饮食上判断我们死期将近,因为所有的春饼、棒子粥和小米粥任由我们吃喝,并且还有牢房中根本吃不到的蒸饼:那是一种发酵过的面饼,带着淡淡的酒香,蒸熟之后趁热吃特别松软非常好吃,我一顿可以吃上两大盘,再配上小米粥真是百吃不厌。而苏子春与我一样一旦吃起来左一盘右一盘,吃个没完没了。狱卒从不限量,只要苏子春想吃他们就一趟又一趟送来。几天吃下来,我和苏子春都胖了。三天也许五天之后牢房门突然打开,灿烂阳光一下射进这个阴暗的囚室,阳光的气息表明季节已经接近晚春,门外槐树上缀满了雪白柔嫩的花朵,百尺楼近在咫尺,无数赤乌鸟就在楼顶上盘旋。我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也许那些鸟并非赤乌,是我一厢情愿将它们当作赤乌。灿烂的阳光分外刺眼让我有点不适应,一群人包括周慕郎簇拥着一个身着葵花黄绣着六条龙蔽膝袍的威严男人出现在大门外,我看过他的画像,知道他就是晋国安平王司马馗。他缓缓走到牢房深处,朝我看了很久,然后一步一步缓缓踱过来。部下试图阻止他,他用威严的目光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继续向前,最终停在苏子春面前,他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部下心领神会,两位禁林军兵丁上前一左一右反剪了苏子春和我的胳膊,周慕郎上前撕去了我头上包扎的黑包巾:“两朵漂亮的黑菊花,皇子龙孙啊,左御史大夫。”

苏子春这时候也不声不响地摘掉脑包帽,一字一顿地说:“看清了吧,我司马瑞才是真正的双旋,要打要杀随你们。”苏子春略略低下了头,露出司马氏家族特有的双旋:发间的双旋宛若两朵在秋风中绽放的菊花。司马馗俯下身来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然后非常满意地说:“司马兄台,我的好兄台。”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暖昧不明的笑容,他抿了抿嘴唇,嘴唇上既含着嘲弄又隐隐透出杀气。苏子春抬头看了他一眼,报以微微一笑:“也谢谢你,我的好兄台,起码可以让我父子魂归故里。”司马馗连忙摆手:“哦哟兄台,千万别这样说,一笔离不开司马二字,好歹也是同一个祖宗。但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本王也正在派人到建邺核实,一待查个水落石出,本王一定在太极殿恭候大驾光临。不过,先得委屈几日,但是安平王会派人来好好照顾你。”

司马馗在层层兵士簇拥下扬长而去,后来回忆我和苏子春在狱中再度相逢这一幕其实是司马馗刻意安排。他来监狱看望苏子春其实是来确认我和苏子春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司马后人。他的确认绝不是为了救我们一命而是他痛下决心要人不知鬼不觉迅速彻底地斩草除根。对这一点我很好理解,因为苏子春的存在是个巨大的危胁,司马家族所有前辈和后辈再没有超过他的功名成就,唯独苏子春是个例外——他曾经为了魏国身经百战,他潜伏吴国至今出生入死,他的智慧与心机无人能敌。更让他感到心惊胆颤的是苏子春是怀着巨大的冤屈逃往吴国,他这些年来所遭受到的屈辱与苦难比天还大,当然他复仇的愿望也比天还高,而当年对他的追杀主谋正是司马馗。如果让苏子春回归司马家族,成为司马皇族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那必定要给予封赏,这对他来说就是如虎添翼。这一点司马馗想一想都心底发凉,他能做的就是将他杀掉,他不愿家族内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时时刻凯觎皇位,分分秒秒想将他自己杀掉。

这一切都是后来我从空空道人那人得知的,司马馗自从那次来狱中看望过我和苏子春之后就再没有出现。我和苏子春随后被生生分隔在两个监牢,我不知道他关在哪儿他当然也不知道我关押在哪里,我们的监牢这一次换成一间石室。冰冷的石窟中四壁都滴着水,我知道这应该是在地下,我想我是活不成了,一手遮天连皇上司马炎都不放在眼里的司马馗不可能让我和苏子春成为活口,苏子春和毕飞羽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又能奈何?我知道现在必死无疑,我想再见苏子春最后一面,要在临死之前将惊天内幕告诉他,我不能让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我其实并非他的儿子,他的亲生儿子正是毕飞羽。可是我一直寻找不到机会,我根本见不到他人。等我再一次见到他时已是第二天午夜时分,我被五花大绑押出了那个石窟,在大门前囚车上我和同样五花大绑的苏子春迎面相遇:他和我一样枷着木枷,破衣烂衫乱发如虬,在两排熊熊燃烧的火把映衬下两辆囚车静静而立,他与我对视了一眼。这时候火把飘忽的火焰下突然出现两个凶神恶煞的刽子手,他们举着火把口中念着含混不清的符咒,突然大喝一声,将火把扔进麦草与黄草纸堆中,大火冲天而起,囚车缓缓辗过火堆,火焰的灼热让我几乎窒息,无数草灰飘落了我一头一身。

我们被拉到行刑地,那是洛阳郊外一片荒地,一圈熊熊燃烧的火把围着一大片平展展的荒草滩,五匹黑马拉着五根拴在粗麻索上的短木杠子喷着响鼻安静而立。另有五匹黑马也同样拉着短木杠子垂首而立,只是马尾巴偶尔扫动一下。我心底有一阵寒风呼啸而过,我知道这是宫中最残酷的刑法:五马分尸。

禁林军兵士和刽子手们在杂沓零乱的脚步声中举着火把面目狰狞围拢而上,苏子春突然热泪盈眶,他仰面长叹一声大喊对我说:“儿啊,跟你老子死在一起五马分尸,别害怕。十八年后,你我投胎又是一条好汉,来生你我还要再做父子。”我向他露出一个苍凉的微笑:“苏兄啊,您的儿子不是我,是毕飞羽,毕飞羽,毕飞羽,毕飞羽。”我对着他嘶吼起来,他张大了嘴巴怒目圆睁:“你这个臭小子,死到临头还要跟你爹开这样的玩笑。”我突然泪流满面:“不是开玩笑,你的儿子不是我而是毕飞羽,他正是赤乌鸟,他就是司马瓒。他救了你,他一直在保护你,他头上有司马家族独有的双旋而我没有。”苏子春张开嘴巴仿佛一口要吞下我:“你有,我亲手抚摸过,也亲眼得见过,我就是凭着双旋才认定你苏锦书是我的亲生儿子,才是司马皇族的后人。”我说:“我不得不告诉你,你被我骗了,我头顶上其实并没有双旋,那两朵黑菊花其实是我用蜂蜡粘出来的。”我说着艰难地勾下脑袋:“毕飞羽,不,司马瓒是个英雄,是个孤胆英雄,他不但救了你,也救了我。我苏锦书能替英雄一死,我感到很欣慰,我希望司马瓒能好好地活下去,最终认祖归宗,继承皇家大业。”苏子春哽噎着咬紧嘴唇,眼泪从他苍老的眼眶中大颗大颗落下:“其实,说心里话,我早就知道你并非我儿子,因为你的双旋我在半夜三更你熟睡时细细观察过,人工而成当然骗不了我的眼睛。我之所以自投罗网是为了救你一命,可惜我没有成功。对不起,左御史大夫,我知道你潜伏在吴国是为了寻找父亲,替父报仇雪恨。你的这份心我领了,我想报答大人的知遇之恩,但是我失败了。”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不,大人,我们没有失败,我们不会死也不能死,我会替你复仇,让大人得到本该属于大人的一切。相信我,我们不会死。”苏子春微微一笑,那一闪而逝的笑容在晃动的火光中显得惨淡:“可是,我并非你的父亲,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你拿什么来救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看吧,我有绝招,真的,我有绝招,否则,我又怎敢进入吴宫潜伏?”

这时候火把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小到将我们紧紧围拢。我听到了松脂火把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还有那股浓烈的松脂香气以及火把的灼热。两个身着铠甲、凶神恶煞的兵卒登上了囚车,四五个兵卒在周慕郎暗示下一拥而上,我的腿膝弯突然遭到狠狠一击,我当即跪倒在地。兵卒们迅速将我和苏子春押下囚车,然后高高举过头顶扔在五马之间,四肢与脖颈分别拴死在五根粗麻索上。五根麻索连接着五匹漆黑的黑马身上,每一匹马身上分别骑着一位一袭黑袍的骑士,他们从头到脚以黑袍紧裹,只在面部露出两只黑洞,黑洞里的眼睛在黑夜里看不清晰。苏子春与我的情况完全相同,我们就这样四仰八叉地等待着最残忍的酷刑:五马分尸。

我看着漆黑而高远的夜空心情异常平静,夜空中无数星星向我眨着眼睛,在我想象中它们全都是毕飞羽或庞少白的眼睛,它们向我发出暗示:不要恐慌,时间未到,一切按计划执行。我相信我的朋友庞少白,他是一个与我一样文质彬彬的书生,他给我安排的绝妙计划肯定不会出错。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是唯一一个爱着我的男人,是他给了我胆量与勇气。我知道他一向是一言九鼎的人,所以我仍然按照我多年来精心安排的计划行动,我静静地等待着那面巨大的牛皮鼓重重擂响。要擂上三遍,马背上的骑手才会手执皮鞭猛抽那些活活饿了九天九夜的黑马,黑马会像黑旋风风驰电掣奔向不远处的草料场,而我和苏子春也将被这十匹黑马撕扯得粉身碎骨。

但是牛皮鼓还没有擂响,而繁星密布的天空却突然掠过一阵鸟影,它们时高时低、忽高忽低,翅膀扇起的风带着轻微的乌乌声。我认出了它们就是赤乌,就是毕飞羽放飞的赤乌。它们仿佛猜透我的心思,就来来回回在刑场上空盘旋。我突然在地上扭曲着、腾挪着,大呼小叫起来。周慕郎匆匆来到我面前:“左御史大夫,还有什么要交待尽管说。死之将至,其言亦善嘛。”我缓缓地开了口:“我要觐见吾皇,请传话让觐见吾皇,司马馗、司马炎都可以,但是一定要让我觐见吾皇上否则吾皇定有血光之灾。”我的话刚一出口,周慕郎撩起身上那件长长的徽墨黑深衣鹤氅,露出脚上那双钉满了铜钉的鹿皮靴,他轻轻地抬起来落在我面部,然后不动声色用力狠狠碾压,我的鼻血一时涌流如注。周慕郎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圣上?让你脸上带点颜色去见阎罗王。”

就这时候低沉而雄浑的牛皮鼓篷篷篷擂响起来,等鼓敲三遍之时就是我和苏子春即将被五马分尸之时,神奇一幕出现了:牛皮鼓声刚刚落下,东南方向的太极宫内大火冲天而起,皇宫宫殿群中的长生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后来的民间传说是与牛皮鼓擂响的同时,无数赤乌鸟就在长生殿上空盘旋,是不是就是从五马分尸地飞来的赤乌没有人知道,人们亲眼得见的是一声炸雷响过之后,无数雪白的羽毛从半空落下来。当时宫里人好生奇怪,明明是赤乌鸟怎么会落下白羽?落到地上人们才发现,原来是一片片零碎的白丝锦,上面有文字,各片上的文字各不相同,连缀起来便是:

同族同根亲兄热弟

五马分尸天打雷劈

宫里的文武百官正惊恐万分传阅着白丝锦上的字,长生殿就出现了火光。先是一两个宫窗内有燃烧的火舌在舔卷。不一会儿长长一排宫窗全被火光映红了,很快烈火就席卷整个长生殿,一声巨响之后无数琉璃瓦片像火鸟一样飞上天空,并且发出尖锐而可怕的声音,那种恐怖场面从来没人见过。司马馗当时正在太极宫指挥,与长生殿只隔着一座太明宫。一阵狂风扑来,风中裹挟着浓烟与烈焰将他扑倒在地,他呛了一口差点窒息。他想到了正在对我和苏子春进行的五马分尸,难道先祖的在天之灵对他所做的伤天害理、天打雷劈之事早有洞察?在他踌躇之间又发出一声爆炸,长生殿就在烈火中坍塌了,而太明宫也受到震动,似乎也摇摇欲坠。司马馗非常惊恐,这时候漫天的赤乌鸟群飞而起,更多的白丝锦碎片如同雪花缤纷而下。司马馗一时汗如雨下,赶紧派出宫中禁林军飞马来到刑场,暂缓五马分尸。等骑士赶到刑场时,正值第二遍牛皮鼓篷篷敲响之时,更多的赤乌飞临太极宫上空,它们像乌云似的一片又一片在太极宫、太明宫、万象宫、贞观殿、武成殿、集仙殿、瑶光殿、丽春台上方盘旋,然后突然降下无数雪花一样的白丝锦碎片。上面有文字,各片上的字迹各不相同,连缀起来仍然是:

同族同根亲兄热弟

五马分尸天打雷劈

司马馗还在愣神间,太明宫与烧毁的长生殿一样最先在花格宫窗上出现通红的火光。宫里下人一声惊呼,很快一排宫窗里便闪现火舌,火舌疯狂舔卷,太明宫便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烈火很快蹿上宫顶。司马馗吓得双膝发软,这时候一声巨响,烈火中密集的琉璃瓦红得透明,锐叫着迸飞而出,有一块正好射中了司马馗,将他击倒在地,胸口爆出一个大窟窿,血流如注,而且整个衣裳也迅速燃烧起来。众人七手八脚扑灭火焰,这时候又接二连三发出爆炸声,无数烧得通红的琉璃瓦像无数惊飞的赤乌鸟锐叫着四散而飞,太极宫中文武百官、宫娥嫔妃大呼小叫、落荒而逃。司马馗口吐鲜血,喘息着下达圣旨:“快,快呀,暂停五马分尸,暂停五马分尸!”

禁林军兵士身着月光白紧身束腰骑士服,当即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白骏马像箭簇一样射进洛阳城夜幕中,马蹄飞踏在净光水滑的长条石上溅出一连串耀眼的火星。当白色的骏马一路狂奔出现在刑场时,正是第三遍牛皮鼓篷篷篷擂响的时候,黑马背上的黑衣骑手正举起皮鞭准备抽打分尸的五马,白马上眼尖的兵士当即张弓搭箭,十支箭簇唰唰唰射出去,十匹黑马同时跳起来倒地而毙。

我与苏子春死里逃生重新回到洛阳太极宫,那时候天色微明,长生殿与太明宫仍然冒出残余的浓烟,无数黑棉絮一样的烟炱如同黑雪一样从天飘落,在太极宫中铺了厚厚的一层。从遥远的拓跋鲜卑紧急赶回来的皇上司马炎终于得知将他瞒得滴水不漏的五马分尸真相,勃然大怒。这一切我当然不知道,但是我、苏子春与司马炎相见的那一幕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太极宫一个早朝日,初升的太阳洒下千万道霞光照射在金碧辉煌的太极宫上,长长长长的御道尽头便是一片魏峨耸立的宫殿群,主殿太极宫雄踞在群殿之上。在它的周遭,错落有致的宫殿像八卦太极一样一字排开。缺了长生殿与太明宫像一口整齐的牙齿掉了两颗显出两个豁口,但是因为那个早朝日天气晴好阳光灿烂,所以极目之下仍然是一派盛世景象:宝蓝色天空点缀着朵朵祥云,祥云镶着阳光的金边,它压得很低很低,就仿佛缭绕在太极宫那八根雕龙饰凤的金柱之上。这时候一身杏子黄龙袍的司马炎出现在太极宫前正门太夏门之上,文武百官缓缓跪下山呼万岁。骠骑大将军周慕郎也夹在其中,这一个早朝日对他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日子,不但是他参加晋国的第一个早朝日,也是安平王司马馗召见他的日子。他在洛阳城其实已经度过了一冬一春两个忐忑不安的季节,他苦苦期盼的就是皇上召见的这一天,这一天应该也是他飞黄腾达的开始,他信心满满,因为他为晋国可谓费尽心机、肝脑涂地。这一天也是我和苏子春应召进入太极宫的日子,我们没有参加这场盛大的早朝,我们是在早朝结束后进入太极宫的。司马炎就端坐在龙椅之上远远地看到我和苏子春进入太极宫,他突然起身抖动宽大的龙袍袖从中露出双手然后做了个手势:“皇叔,免礼平身。朕都知道了,朕都明白了,同族同根亲兄热弟,五马分尸天打雷劈。皇叔,让您受苦了,您这一辈子真的受苦了。”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我和苏子春同时抬起头来,只见司马炎眼中沁出两颗清泪。而此时此刻的苏子春突然长跪不起,他的眼泪如同梅雨时节决堤的扬子江,汹涌膨湃、一泄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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