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8(2 / 2)

然后,二人再度踏上拜访何宪的路。

何宪把二人请了进来,不出所料,杨衍文又来了。从那个年轻警员在自己名字上画了好几个圈开始,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等这个男人。

准备好了一切措辞,却被他身后一个女警官问得一脸无措。

这几日遇上询问的事,都是杨衍文在后边听,孙竹在前边问,孙竹问的问题一语中的,正好击中杨衍文的心,故杨衍文把那粗俗的措辞憋在了心里,乐得听她有条有序的问答。

“惊蛰那天来询问你的警员还记得吗?”孙竹打开录音笔,第一句话便让何宪摸不着头脑。

何宪毫无来由的,突然心情滞闷起来,慌张的内心生怕她说的下一句又是“对!就是他!也死了。”

“记得。”他回答。

“好,那天穿的衣服是什么还记得吗?”孙竹问。

何宪拧起眉毛,窗外下着雨,他身上却异常闷热,手心沁出汗,“记得,一身警服。”

孙竹抬头看他,一脸可笑模样,“哈哈,你紧张了?”

何宪慌忙摇摇头,这和杨衍文分明两个询问方式嘛,这几天的准备全都付之东流了。

“我刚才是问你!你穿的什么衣服?”孙竹甩甩手,重复一边,叫他如实回答。

何宪搞不明白他们的意思,如实回答,“记得。”

“拿来。”孙竹不给他反应时间,直接伸出手来。

何宪又被弄得一惊,竟然求助似得看向杨衍文,只见他低着头,微闭着双目,又是一副思考模样。

求助无望,从床底拖出一个塑料盆,里边乱扔着一件毛衣和外套,几件皱皱巴巴的袜子和内裤,孙竹毫不掩饰的将目光投入盆里。

何宪连忙把内裤和袜子塞在最下边,把毛衣和外套拿出来扔在床上,迅速又将盆踢进了床底。

那是待洗的衣物,没有其他理由,由于懒,他总是凑一堆才洗。

他将外套和毛衣展开来,给孙竹看,“那天穿的,就是这些。”莫名其妙得他红了脸,指着大腿,“裤子就是这个,要脱吗?”

孙竹噗嗤笑出声来,“你误会了。”他将毛衣拿在手里,打量了几眼,点点头,“我们只要毛衣,不要其他的。”

何宪羞红了脸,撇撇嘴不在言语,呆呆的坐在床沿,将外套又塞进了被褥后边。

杨衍文静悄悄的起身,从孙竹手里接过毛衣,孙竹被他吓得背后一凉,撒开了手,继续询问何宪。

“回村后,有帮哪户人家种过庄稼吗?”

何宪摇摇头,自己回来的时候他们都要收庄稼了,种庄稼那是什么年头的事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就是请自己,自己也不去,帮他们受苦?不是他们异想天开就是自己疯了!

“有接触过化肥吗?”孙竹又问。

他点点头,道:“小时候接触过,去大学后就没接触过了。”

“硝酸铵呢?”孙竹丝毫不掩饰目的,冷冷的看他。

何宪笃定的点头,又道:“不用你问,我知道,能做土炸药。”

孙竹点点头,冷眸下又是甜甜一笑,望向杨衍文,见他正拿着毛衣,在领口挑挑拣拣。

她立马起身,从他手里夺过毛衣,“你别乱动,交给检验科,证据都被你破坏了。”

杨衍文撇撇嘴,自己就是随便看看。他不在执着于毛衣,抬头看何宪,让孙竹一旁待着去,自己来问。

何宪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大概明了他那一句话三个陷阱的询问方式,倒能让他提起警惕,一一对答。刚才女警官的问话,句句一针见血,却叫他招架不住,问答似推着自己往凶手的位置上走去一般。

确实,对付杨衍文确实轻松不少,能给何宪不少绕弯子的机会,找准机会,把三月四日晚,自己独自一人时的作息一一交代明白,努力证明自己的清白。

而杨衍文的重点却不在这儿,对他说的不在场证明丝毫不在意,自顾自的问起其他疑点。

何宪脸上的汗如冒豆子般滚进脖子里时,送走了他们二人。雨还在下,但是小了不少,他听着潺潺雨声,心头响起那句“证据都被你破坏了……”

……

这次是杨衍文开着车,孙竹拿着那张资料,从一家一户的门牌号上扫过。

“应该就在前边了。”孙竹用笔敲打着薄薄的纸,抬眸望向一户人家。

与其他户人家的铁丝门不同,一扇沉重的大木门屹立在五级台阶上,光滑的铜环散出幽静古老的气氛。周围的刻有花纹的墙头砖上枯萎的爬藤植物百转千回环绕着。

它的墙壁用青砖和水泥砌成,屋顶是白色,刻着些许花纹,在爬藤的遮挡下忽隐忽现,墙边堆积着许多参差不齐的石块,青砖结构莫名倒有一副民国时期建筑特色。

“大户人家啊。”雨不知何时停了,杨衍文站在门前,双手插兜惊叹道。

孙竹不搭理他,直接上前敲门。

门开了,她亮出警官证,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把二人迎了进去。

院厅宽敞,植物枯萎,门外看,砖瓦摆放整齐,可等进门,屋顶的瓦片东一片,西一片。院里无过多装饰,一条石板路,生锈的铁栅栏格挡着阴冷的猪圈,一股压抑的气氛莫名铺开。

正房后边,是大大的后院,空荡荡的,墙角的飞檐仿佛下一秒就要腐烂,爬藤枯枝清冷的与墙壁缠绕。有几处裂了缝的砖墙,斑斑驳驳,简朴而宁静,悠久而亲切。

经了解,屋里男女主人早年间双双去世,只留下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和十六岁的男孩。

如今,离去世已有五多年,老妇人颤颤巍巍的身子骨,凹陷的眼窝和干瘪的皮肤,她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掰着指头算不清楚日子了,只记得儿子儿媳走得前几天自己刚过八十大寿,如今五年过去了孙子长大成人,自己糊涂得吃饭也需要人来喂了。

老妇人是这两年糊涂了的,孙子退了大学,回来照顾老人。他的父母是公务员,因公殉职,因家中祖上旧时为官,一代代下来,历来都有积蓄,加上政府的补贴,他们的日子过得不苦,倒让孩子有机会去大城市上大学。

可天不遂人愿,奶奶的糊涂劲越来越大,孙儿去年回家时,见奶奶端起碗又在想晚饭是不是还没做,孙儿回来吃什么……

瞒着奶奶退了学,每日装起初中生,贴身照顾着奶奶。

“这都三月了,寒假都快过去了,渊渊该去上学了吧。”老妇人掐着干枯的手指,掰着算日子,和孙竹唠着家常。

她没看清孙竹的警官证,只认为他们是过来串门的邻居。

杨衍文站在院里抽着烟,听老妇人说,张渊是徒步去村镇上买菜了。

家里没有苦力,从小没下过地的张渊不懂耕地,凭借着政府补贴,倒也够他们奶孙生活,大学两年兼职也让他剩下来不少,在小村子里消费绰绰有余。

所以一般的油米面菜都是由邻居赠予或者买来的。

烟雾从头顶缓缓升起,消失,一潭死水的屋里充斥着格外闷热的气氛,空气里一股雨后泥土掺杂的味道凝结起来,混合着紧张的氧气,杨衍文只觉得难以呼吸,心情滞闷不已。

大概二十分钟,那少年迈着沉重的步伐推开门,收起伞,他将鞋子脱在大门口,使劲往地上掼了掼,泥土不见掉落,干脆赤着脚踩上石板路走向杨衍文。

他第一眼见杨衍文,只有略微的惊讶,又波澜不惊的对他点点头,那漆黑又明亮的眼眸中丝毫不带愁苦。沉闷苦难的日子没有将他少年的活力磨平。

杨衍文侧过身子让他进门,一手捏着烟,一手接过他手里的一桶芝麻油,听他淡淡道一声谢谢,跟着进了门。

“奶奶,我回来了。”孙竹和奶奶同时回头。

张渊放下手中的菜,直起腰环视了一圈,又弯下腰把东西往里挪了挪,贴在墙角时才点点头,把杨衍文随手放在地上的芝麻油也移了过去,像是再对他俩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奶奶眼神不好,放在这儿容易把她绊倒,放墙根,她一般摸不到那儿去。”

杨衍文颔首垂眉,看着少年忙活。

收拾完毕,少年走到杨衍文面前,不平不淡的说:“你们是警察吧,去旁边屋里吧,奶奶要休息了。”

杨衍文拧起眉毛,被孙竹拽到一旁。

少年又蹲在奶奶身前,拉起老妇人干枯的手,轻轻说着什么,然后将她带到了角落的一张单人实木床上,轻手轻脚的盖好被子,又坐在床沿上哄小孩般,巴掌一上一下,一轻一重的隔着被子拍打在奶奶的肚子上。

杨衍文二人在门口等了半晌,少年轻手轻脚走了过来。

捡起桌上放着的警官证,迅速看了一眼,递给孙竹。

杨衍文刚才还纳闷,怎么第一眼就认出自己是警察了,原来孙竹被老妇人迎进来之后便一直把警官证攥在手里,刚才被老妇人抓着唠家常,一时忘了警官证就摊开在桌上放着。

杨衍文嘴比心快,“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警察呢。”

少年一愣,清澈的目光移向孙竹的警官证,方才哄奶奶睡着后,出来时才看到的警官证,顺手还给了女警官,道:“我认得你呀,那天在常民家,我看到你了。”少年还是保持着不大的声音,“你就站在警戒线里边。”

杨衍文擦灭了烟头,问到:“你叫什么?”

“张渊。”

“那天你在常民家干什么?”

张渊丝毫不做作,声音还是轻微,“看热闹。”

孙竹又憋不住一笑,确实,他答得也不错,那天人那么多,那个不是奔着热闹去的。

杨衍文也不以为意,只是又问了一句,“死了人还觉得热闹?”

张渊第一次犹豫了一下,干净的少年感笑容随即浮现,“不就是因为死了人才热闹的嘛。”

杨衍文没想到等来的答案是如此一句,没有再往下问。

孙竹从他不知是耿直还是别有深意的答话中回过神来,表明这次来的目的。

张渊不做过多解释,直接带着他们走向后院。

角落里,搭着一个简陋的草棚,草棚底下有几株杂草,长得尤为茂盛。张渊将他们带了过去,杂草旁边像有一座凸起来的小山,被废旧纸板盖着。

张渊掀起纸板,五六包化肥编织袋堆积在下边,袋子颜色浅了不少,看似年份久远。

杨衍文拿到那张资料时,写着五年前,张万山——张渊的父亲,在黑市购买了大量的化肥,运回了村上。

当时具体购买原因是,那几年附近几个村镇因蝗虫闹饥荒,故政府下命令,叫手下官员从各村锯出大片地,由政府掏钱出力,种小麦,囤积粮食。

当时这个村上的任务被指派给了张万山,他为了粮食肥沃,用公款去黑市买了硝铵化肥。又在村里雇了大量人力,年终时交上了大量的粮食,完成了任务,剩余的化肥留在了他们家。

也就是那年,政府搞学习,挑选出积极分子,张万山因囤积粮食表现给力,还被多分了一个名额,便带上媳妇虚则是去首都学习,实则是去旅游,可意外就出在雷雨轰鸣的路上,山体滑坡,一大巴的人,三死十一伤,张渊的父母双双丧命。

“就是这些了。”张渊指着几袋化肥说道。

“资料显示,当时剩余有八袋。”孙竹伸着手指一上一下的数着,“这里只有五袋。”

张渊不假思索道:“两袋送人了。”

杨衍文重复,“送人?”

张渊点点头,说:“当时我爸雇的人有一户人家正好也要施肥,因为关系不错,便送了他们家两袋。”

孙竹拿出本子,“都有谁?”

张渊说出两个名字,孙竹一一记下。

“还有一袋呢?”杨衍文抽着鼻子,嗅着泥土和化肥掺杂而出的酸苦味。

“扔了。”张渊盯着其余几袋化肥,指着地上的杂草,“那一袋是压在最下边的,可们因为潮湿吧,袋子一碰就裂,淌出来不少,后来还发现有老鼠屎,可能是被老鼠咬破的吧。”

张渊又用脚扒拉了一下化肥,一动不动,激起一阵带着雨水味的尘土,“当时大半袋都空了,可能被老鼠偷去了吧,反正偷去了也不能吃,吃了也得死,就没费劲再去抓,索性把那小半袋扔了。”

杨衍文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扔在哪里了?什么时候扔的?”

张渊抬头看天,思考了片刻,“几个月前吧,扔在河沟里了,现在不知道漂到哪里去了。”

孙竹觉得杨衍文没有问到点子上,接一句,“什么时候发现袋子破了的。”

“半年前。”张渊回答。

“这么久。”她也不由自主学杨衍文摸起光滑的下巴,“你确定老鼠咬的?没有人为原因?”

张渊又抬头看天,这次久一点,最后吐出一句,“不确定,好像有撕扯开的痕迹。”

二人瞳孔同时瞪大,却对半年前的事,挑不出无任何头绪线索追溯到过去而犯愁。

后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由于时间久远,又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家里五年不曾耕地,一年也注意不到化肥几次,故多半问题也都是以不知道结束。

出来后,杨衍文凭着从警十几年的经验,对那句“死了人才热闹”进行了剖析,对孙竹说有必要好好调查他一下。

而且所说疑点较多,若从一开始就说谎,那一份化肥不曾丢失……而且他上过大学,有一定的知识储备,要做一个土炸药毫不费力,也有足够的时间和一定的经济实力,最重要的是,家里不会有人打扰到他,是绝佳的制作炸药的地方。

而孙竹却对他有印象,说曾在调查常民人际关系网的卷宗中看到过他,从他人口中,他和常民从小就有矛盾。比常民小六岁的张渊,小时候性格就刚强活泼,却总被娃娃头常民欺负,打架次数更是不计其数,却总是以失败告终。

长大后也曾发生过一次矛盾,传言,那时候他刚退学回来照顾奶奶,常民本着一个教师的身份指责起晚辈张渊来,告诉他知识是一切,有知识才能顶天立地,为国家做贡献,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怎么能为了一个半截入土的死老太婆退了大学呢……

本来张渊听得感激,忠孝不两全,他想,忠就别人忠去吧,自己只有一个奶奶,总得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国家有千千万万忠义之士,可奶奶只有一个他。

可后边还没听完他的话,拳头已经控制不住得捣了过去,事后人们问起时,他只道一句:“怪他嘴贱。”

杨衍文这才想起,那天村委的几个人一个一个扒常民的敌对势力时,曾说到过他……

现在,作案动机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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