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黎沐小声对何宪说,声音中却略带着委屈和伤心。

何宪低声“嗯”了一声,转过身去说,“走吧。”

望着何宪落寞的背影,十几年前的一幕似在姐弟二人面前重现。

……

何宪还是婴儿的时候,父母就以家里五个孩子的负担太重为由,抛弃了他。他的父母是从外地来的,抛下他后便走了,不知所踪。

狠心的父母都不曾给他找过一户肯收养他的好心人,直接把还是婴儿的他丢在了土屋的土炕上,“一家人幸福的”远走高飞了!

幸运的是,小何宪生下来时不是哑巴,会哭,因此还不会翻身的他只能在炕上放声大哭。

学校的第一任校长薛婶,她丈夫走的早,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早几年前就走出了村子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日她在田地里劳作,休息时听到了小何宪撕心裂肺的哭声,便跑去看怎么回事。

后来他抱起小何宪找他的父母,邻居告诉他,早就跑了,把娃一个人丢在这儿,哭的他们都睡不好觉。

薛婶责怪邻居为什么不给娃给一口饭吃,邻居理直气壮的说:“凭什么我给饭吃,他老子都不管他了,凭什么要我管他,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家都还吃不上饭呢,还是没第一次的好。”

薛婶听的气愤,但也没有再说什么,邻居家可能穷的连一口水都没有!

她憋着气问了邻居一句娃的姓名,邻居不知道,只知道他的那个外地老子姓“何”,说完便关上门打理自己的窝囊事去了。

薛婶也是善良且孤独的一个人,她把可怜的小何宪带回了家,取名“何宪”,如《周书·谥法》中言,博闻多能曰宪,希望他长大后见闻广博且有能力。

身旁突然有了那么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薛婶的生活好似突然有了动力,有了指望。她很喜欢小何宪,便把小何宪当如亲生儿子来待。

没有母乳,便去找本来就不富裕的牛奶或者羊奶,拿来在火炉上热好后,用嘴尝尝冷热,自己不喝一口,最后一勺一勺的喂大了小何宪。

拿自己舍不得穿的棉袄和衣裤给小何宪改衣服。找来藤条、稻草、麦秸还有玉米秸给他编新鞋,编得手上常年磨出了茧,不见茧子愈合……

等到小何宪会跌跌撞撞,会咿咿呀呀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苦,但听到小何宪叫自己一声“妈妈”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的幸福,觉得一切都值了。

后来,等小何宪渐渐懂事了,嘴里叫的“妈”也快得多了。大约是在他四五岁的时候,薛婶便不让小何宪叫“妈”了,让他改叫薛婶。

并且告诉他,他是被自己捡来的,她不是他的妈妈,她也很感谢小何宪这些年那些懂事的身影和动听的声音。

小何宪当时不懂那么多,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妈妈”眼中失落的目光。他为了让“妈妈”眼中有光,便乖乖听话,改叫了“薛婶”。

薛婶后来把小何宪安排进了学校,小何宪对书本和知识很有兴趣,当时每天抱着书本入睡。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捡来的时,已经没那么在乎了,反正自己也有妈妈,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可老天爷却偏偏看不惯小何宪过得好,狠心的妈妈无情的抛弃了他,善良的妈妈却被世界无情的抛弃了。

小何宪七岁时,刚上二年级。那天,他们一同从学校出来,走了不过百米,薛婶突然跪在地上呻吟,她满头大汗,不久,便躺在地上打滚,印花衬衫被泥土染的肮脏。

着急的小何宪在一旁却无能为力,他满含泪水的哀求那些同学的家长帮帮他们,可那些家长都以怕传染为由躲得远远的。

后来薛婶因为肺癌去世,小何宪又一次成为了孤儿。

从小在这个村子、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不知道村子外面还有个花花世界,所以他在饿急了时,去村上的田地里偷挖土豆,偷吃萝卜,去偷人家里母鸡刚孵出来的鸡蛋……

整个世界里,只有这么一个冷漠的村子。

后来有几个好心的村民在村口凑起来,说是让每家每天轮流给何宪管一顿饭吧,要不也怪可怜的,不出几个月该给饿死了,当然,也免得他每天再去祸害庄稼。

本来打死不同意的几人心里挂念着庄稼,便也愤愤的答应了下来。

故而,小何宪开始了每天靠“乞讨”过日的生活,他沿着村尾一天天的走至村头,然后再走一遍……

小何宪从不入人家的门,他总是端着只有少半碗的饭,拿着自己从树上折下来的筷子,坐在人家门口的门槛上。一口一口的扒完饭后便千恩万谢的回了只有他一个人的破茅房。

他很有自知之明,不管天气是否晴朗,是否刮风下雨,他总是坐在潮湿的门槛上,他清楚得从人们的眼中看见了嫌弃和憎恶,也曾不止一次的亲耳听到过“别让他进来,在外边吃完就行了……”的话,屁股一次次长疮,流脓,他都咬着牙拽着头发坚持着不进门去。因为,那条潮湿的门槛已经是他最底层的尊严了……

因为活,他必须去乞讨;因为活着,他也必须严守着自己幼小的尊严。

学校的第二任校长曾早早的被薛婶内定了,条件便是让小何宪上完小学和初中,幸而在薛婶走后,第二任校长信守诺言,让小何宪来上课了,把他免费安排在最后一排听课,没有书本,没有桌子,没有笔,只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尽管如此,小何宪依旧听得比谁都认真,学的比谁都开心。

那天,他照常在黄昏时分,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刻,缓慢的走出自己与薛婶只生活了七年时光的老房子,来到了下一户人家——孟富墩家。

他蹲在门口,等着那碗少的可怜的饭。

门内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哦呦……娃儿不哭,不哭……”

“孩子他爹,来了吧,你给端出去吧。”一个妇女的声音传来。

“端出去!端个屁!老子的娃儿都没得吃呢!还喂他?你叫他吃屎去吧……”男人粗鄙的声音大声传出来。

“哎!你小点声,在门口呢。”妇女掐着嗓子说。

“没事,别管他,一会就走了。”男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个音位,好似是故意说给何宪听的。

何宪没有说话,默默站起身,转过头悄悄的走了。落日余晖下的背影是那么落寞,衬得一个瘦小的身子更弱不禁风。

他缓步走到下一家,每家每户都紧闭着房门,无声的驱赶着一个扫把星,就等着看扫把星会敲响哪一扇门,然后是被扫出来呢,还是继续坐在门槛上静待一个笑话的诞生……

他一轻两重的叩门,敲开门时,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守着破旧的大门,用他那凶恶的眼神直盯着他。

“干甚?”

“可以给我点饭吃吗?”何宪小声的说。

“饭?今天又没轮到我们家,我们可没给你准备饭,你自己想办法吧……”话音还未落,门已经顶在了何宪的鼻子上。

他穿过村庄,在村子最边上的一座土房子旁定住,望着今天最后一厘光明散落,黑夜侵蚀夜空时,抱着肚子靠在墙上蹲下来,鼻息一抽一抽的,却不见眼泪掉下来……

他不想回家,他也早就默认了自己没有“家”,只一个房屋而已,还不足以称之为“家”,所以宁可在大自然的蝉虫鸣叫下担惊受怕,他也不愿回那个满是幸福回忆,此刻却孤寂无比的破茅屋。

他蜷缩起身子,紧贴在土墙上,靠墙而坐,垂下眸时,睡意渐起。

繁星点点之时,一把厚重的手掌突然拍在了他的肩上,继而拽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生生硬拉了起来。

夜色中,虚弱的何宪被一把提了起来,再抬眸时,一个面色和蔼的大叔直对着他笑。

昏暗的月光下,只见那大叔坐在一个简单至极的轮椅上,就是单纯的在一把椅子下加了两个木头轮子,用一根横杠支撑着。他的身后分别站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两人一左一右握着轮椅的两个把手,羞涩的躲在后边看着何宪。

“娃,还没吃饭吧。”那大叔开口问。

何宪默认的点点头。

“那跟你黎叔我去吃点?”黎勤贵有力的手掌把何宪放下来,抓住两边的轮子用手调头。

“走吧,就在前边不远处。”

大叔和男孩向前走去,慌乱的小何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夜空下,无数颗星挣破夜幕探了出来,隐隐闪烁,轻柔的月光透过枝丫流转下来,洒在女孩的脸上,衬得她的脸格外柔和而纯粹。女孩向着男孩伸出手来,带着温柔明朗的语气说,“跟我走吧,离开这儿。”

小何宪呆呆得看着虚空,下意识得微微颤抖着也向她伸出了手。他被一声不吭的牵了起来,双双互相望了一眼,跑到了大叔前面。

……

“怎么样,香不香?”大叔坐在轮椅上,手里正剥着蒜。

“嗯,香。”何宪擦净嘴上的面汤,使劲的点点头,又补充道:“而且还这么多。”

“嘿嘿,看来把娃饿坏了……沐子,再端来一碗。”大叔向拉着素白门帘的里房吆喝着。

何宪安静的听着筷子碰着锅碗的声音。不一会儿,女孩端着一碗面条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快吃吧……你是叫何宪吧。”大叔把剥好的蒜丢进何宪面前的碗里,问道。

何宪点点头,一只手已经拿起了筷子,又不好意思的望了一眼叫“沐子”的女孩一眼。

“吃吧……这是我女儿,叫黎沐,和你一样大。”大叔双手挥舞催促他拿起筷子赶紧吃,“再不吃就凉了……我还有个小儿子,叫黎光,比你小一岁,小孩子熬不住,睡着了,你叫我黎叔就好……”

说着说着,黎勤贵压低了声音。

何宪低下头闷声吃面条,耳朵却翘得挺高,细细的听黎叔突然而来的言语。

“……那年蝗灾啊,家里是一口吃的也没了啊,穷的响叮当了,两个娃也差点饿死,要不是薛校长啊,我的两个娃可不知道已经怎么样了……当时幸亏薛校长把自己家里的米啊面啊分给我们家一些,我还纳闷她哪儿来的粮食呢,嘿嘿,还是我没出息,是他那大城市的儿子寄来的……听说他收养了一个娃,我这腿脚不好,也没去看看,转眼间你都这么大了,薛校长也……”他低声呢喃着,回忆以往时,不似年轻人,喜怒哀乐全表达在脸上,惆怅的顿了顿,道:“薛校长对我的两个娃有大恩啊,两个娃现在能上学也全靠薛校长啊……”

不知不觉,何宪满嘴油光的面颊已经在抽泣到落泪,筷子微微有点拿不稳。

“唉……孩子啊,你以后没饭吃就来我这儿。村上的人瞧不起我,嫌我是个瘫子,政府扶贫给一口饭吃,但你来,保准有你吃的。他们那些个天商量来着,我一天在家不出门还不知道,要不我就直接让你来我家吃饭了,哪能再去受他们那帮龟孙们的白眼……”

何宪看着已经见底的面汤,泪水终于止不住了,他说不上到底在伤心什么,就是想哭,想放声大哭,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去。

喉咙里卡着一口痰等待着破喉而出,可当他抬头望见女孩那双明亮的眸时,羞愧心瞬间侵蚀了他。

女孩如明月般的月亮使得他心里舒服极了,可他还是委屈,还是想哭,便扔下筷子跑出门去。

他跪在草地上,张着嘴想发出声音挤出泪水,可当他抬头盯着那轮模糊明月时,女孩清澈的眼睛乍现。

他跪在地上极其温柔的望着明月,睡意朦胧之时,似有一双小巧白皙的手牵起了他。

当第一缕晨光从土方子的缝隙里透出来时,何宪正打着哈欠缓缓从梦乡中爬出来。

他半睁着眼睛摸摸身旁还温热的被子,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以往每天睡醒,除了自己这一席炕,周围都是冰冷冷的一片。

他靠着身旁的纸窗户坐起来,有些呆傻的看着面前的男孩。

黎光还从鼻孔中打着小声的呼,时不时挠挠胸口和屁股,他后方床角已经叠好了一双厚重且朴素的被子。

模糊的记忆中,昨夜星辰下,一座土房子里,两个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一个双腿瘫痪的大叔自己转动轮椅走近床边,女孩抱着毛毯盖在大叔的身上后,快速爬到床上,在睡眠来临之前等着爸爸吹灭蜡烛……

“呀,你起来了。”黎沐的突然出现让此刻短暂幸福的何宪大吃一惊,他迅速跳下床,拿起已经磨破了底的草鞋跑出门去,不知所踪。

……

二人相视一望,看着那个曾经总是不知所踪的孩子又再次突然出现,还是那个落寞的背影,不由得惊叹时间的无情。

黎沐和黎光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何宪,便已经走到了自家门口,屋外不见黎叔的轮椅和身影,大门却上了锁。

“为什么要锁起来啊?”何宪抓住已经生了锈的铁锁,在木门上叩了两下。

黎沐没有说话,退后了一步,黎光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锁。

“黎叔不在吗?”何宪从门的缝隙里往里头看。

“在的。”黎沐等着弟弟打开锁,推开门走了进去。

何宪紧跟在了她的身后,三人径直走向了只有一张炕,两把板凳的房间。

何宪跟着走进去,昏暗的房间让他有些短暂的失明,等到瞳孔恢复至能看清东西时,只见炕上躺着一个人,变成黑红色的印花被子覆盖在那人的身上,他大口呼着气,嘴里咿咿呀呀的嚎叫着什么,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房间里充斥着满是尿骚味儿,这让何宪有些不舒服,周围都是细菌。

“这……”尽管环境如此,何宪还是瞪着眼睛似要望穿炕上的那个人影。

“这是……爸爸。”黎沐低下头,小声的发出了声音。

何宪望着那一滩人身,愣在原地,“黎……黎叔……他怎么了?”

何宪定在那里,似是被土地牢牢吸住了,挪不动一步,他头脑风暴着自己离开前黎叔最后的模样。黎叔常年在家不出门,故而皮肤很白,虽双腿残疾,可凭借着用一双手走走停停,也练就了半身腱子肉,他口齿虽不伶俐,但话说的却没有丝毫毛病,当初毛发茂盛,总是隔三差五就蓄上胡子,爱整洁的他隔不过两天就要抓着何宪和黎光来给自己刮胡子,还总被笨手笨脚的二人给刮出血来,最后得亏心灵手巧的黎沐……

而今躺在这里满脸黑斑,骨瘦如柴,口齿不清,连口水都不知道整理的人,怎么可能是当初的黎叔!

“大夫说……他……痴呆了。”黎沐眼眶已经红润了,她揉着眼睛开始抽泣,没说几句便泣不成声。

黎光始终低着眸,见姐姐又一次泪流满面,默默上前扶着姐姐的胳膊。

“我没事,小光……”黎沐感受到弟弟的温情,安慰的说道。用袖口沾了沾泪水,走上前去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轻缓的握住那个皮包骨头身子的手。

她望着她这个含辛茹苦的爸爸,片刻,笑着开了口,“你还记得你刚来我家的时候,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出去了吗?那时候爸爸可着急坏了呢,本来就不爱出门的人,为了找你跑遍了整个村子……”

“你总是自己就跑走了,害得爸爸和我们总担心你……最后,你还要从这个村子跑出去,以前在这个村子里,我们还能寻回你,但你跑出去了,我们去哪里找你呢……”

“在你考出去后啊,爸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有时候坐在门口发呆能发一整天呢……后来,有几次连饭都不吃了,我们以为是没胃口,后来端给他饭的时候,看他那个吃嘛嘛香的劲,才发现他可能是忘了吃饭了……”

黎沐的话说到此处,顿了片刻,面容微微舒展,笑看着爸爸。

“你知道吗,那天,我在院子里打水洗衣服,爸爸滚着轮椅过来对我说,‘何宪又跑哪里去了?’把我听得还一愣呢……”

她回过头看定在原地的何宪,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他还总是坐在门口念叨着,‘我腿脚不好,找不到他,你们快去找找,我不能不对他负责呀,他吃过我家的饭啊,我吃过薛校长的饭啊’……”

“后来听他这么念叨下去不是办法啊,有时还总是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屋顶,像是鬼上身了似得,我和小光就在镇上找来了个大夫。”

她看看被纸糊好的窗户,被风吹破了一角。

“那大夫像是自来熟似得,一个劲得拨弄爸爸的眼睛,一会儿又扳开爸爸的嘴巴看,爸爸也呆呆的不说什么,让我和小光看的很是难受,又不敢说什么……嗨,说又能说什么呢,他检查完,也不给开药,就转过来对着我们摇摇头,我和小光气坏了,爸爸还没死了,你摇个屁的头呀……他说爸爸这是痴呆了,没救了,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呢……”

有风从窗角悄悄进来,微微吹起了黎沐脸颊旁凌乱的发丝。她面容透露些紧张,目光中逃出了小小的愤怒,她紧握着爸爸只剩骨头连着皮的粗糙枯手。

“脑子不好使了?真是在说屁话!这儿有两个娃的脑子给他使呢……对吧,爸爸,你起来看啊,现在又来了一个,是你心心念念的人啊……”黎沐心情复杂的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给何宪交代,断断续续的说完后,终于在面对着爸爸那张满是黑斑的苍老面孔时,放声大哭了起来。

“你快起来看看啊,你心心念念的何宪回来了……你起来看看啊……”

黎光默默听完姐姐的话,面无表情的走出门拿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仰天长长的吐出了灰色烟雾。

烟雾缭绕着房梁缓缓消失,却消逝不了人心中满满的愁绪。

夜深时,何宪坐在床头,一轮明月从纸窗中毫不吝啬的借给他微微几缕亮光。

他安静的坐在那个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回忆着几年前的黎叔,曾经肩膀宽厚,嘴唇厚重,下巴上长着粗硬胡茬的人,如今却连弯腰起身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做不到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啊,怎么就成这样呢?

黎叔的一生已经够苦了,不料,老年的生活却直接致使他放弃了思考和灵魂,并且折磨着这幅瘦小的皮囊,头脑不清,上瘫下痪。

黎叔结婚很迟,因为从小家中很穷,父亲去世的早,他还有一个妹妹,从小就顶起了家中的一片天。

二十多岁时,母亲因过度劳累之后,身体吃不消,离他们而去。

他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他拼命赚钱给妹妹找了一个好夫家。

送走妹妹后,他独自一人,整日潦草过日,也不曾想自己的归宿。村上的人看他懒散,便也从不扎堆来给他说媒,耽误其他人家姑娘。

临近三十岁时,他想,不能再这么混过去了,该找了媳妇传宗接代了。

他求人给他说媒,说媒人让他好好收拾收拾,手头正好有个异地的好姑娘。

他便把被烟熏黑的窑洞撤了,重新建了一座土平房。姑娘嫁过来之前,本来嫌他年纪有点大,但黎勤贵憨厚,老实,对她也好,一天脏活累活不让她干,也就点头答应下来了。

嫁过来第三年开春,终于有了第一个大胖娃娃,是个女娃,黎勤贵高兴了一周,搞了一锅大骨头汤犒劳媳妇,每天晚上拿胡子刮完娃儿刮媳妇。

深秋收完庄稼后,大把闲暇时间空出来,他又心心念念着要是再有个男娃儿就好了,说干就干,晚上媳妇刚把女娃哄睡着,不等媳妇洗漱一下,便拉着她上了床使劲鼓捣去了。

第二年,男娃出生了。

黎勤贵高兴坏了,抱着两个娃和媳妇又是抱又是亲的。

家里添了两个小丁,他干起活来也使起更大的劲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更是卖力了。闲暇时间就去镇子上揽揽活,搬搬砖什么的,渐渐地也有了一些积蓄,虽然不多,但也能靠着它过些幸福日子了。

可天不遂人愿,幸福日子还没到来,黎勤贵就摔坏了腿,他在临时工地上帮忙推掉到水沟里的车时,因为车主的错误驾驶,把他顶下了水沟,轱辘狠狠地从他腿上碾压过去。

从此便下不了地。

车主一家赔偿了巨款,瞬间资产清零,黎勤贵不知为何,可怜着自己却心有不忍,看看张着嘴要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恨不知以后。

从此他的妻子便总是不发一语,只知喂饱孩子,便坐到一旁去发呆。

黎勤贵很理解妻子,有无数次想就这么一了百了,可看着刚学会走路的两个小娃,他又惆怅的坐在轮椅上不知所措。

那天,女娃咿咿呀呀的跑到黎勤贵身旁,呆呆的指着爸爸的腿,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等听到“爸爸”两声的时候,他幸福的快要疯了,他想告诉他妈妈,推着轮椅去找,院里没有,厨房没有,简陋的厕所也不见她的影子……

那天晚上,他摸摸枕头下自己曾经辛辛苦苦的积蓄和赔偿的巨款不翼而飞,消失不见,他笑了。

他不明白一个人到底可以狠到什么地步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管不顾,她没有留下一分钱,没有给两个娃留下一口饭吃……

他多么想就这样放手走吧,对不起孩子又怎么样呢?自己已经这样了,还能如何对得起?

可耳畔却回响着女娃的一声声“爸爸”……

孩子的母亲不在了,自己不能就这么抛下他们,他们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支柱,一双腿不在了又能怎么样?自己不是还有一双手嘛!

这让一个大男人在轮椅上学会了编草鞋,学会了做针线,一大清早在厨房蒸好馒头后,背着两个娃徒手滚着轮椅行上七八公里去镇上、工地上卖,然后行上七八公里放下两个娃自己去树林,田野……

他曾不止一次的在折草途中翻车,躺在水沟里,躺在田埂上的那种无助感深深的折磨摧残着他。

他手和胳膊并用着,用脑袋抵着厚硬冰冷的土地,慢慢的爬上轮椅。

看着两个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他的重担终于被卸下来了一小部分。

两个孩子都很懂事,帮着干活、推车、蒸馍、折草……

可是这让黎勤贵感到深深的无能感,他曾和孩子们折草时,不止一次的看到黎光注视的远方其他孩子们用水和土浑成的泥盖小房,叫来牛粪丢在田埂底下挖锅锅灶……

也总看到黎沐在陪爸爸卖馍的时候,望眼欲穿着对面小卖铺挂着的碎花裙子……

但两个孩子懂事,不说,将童真埋藏在心底,用自己小小的力量,推动着这个家庭的幸福。

日子渐渐维持了下去,政府上面有关部门实行扶贫工作,选中了黎勤贵家,每月送米送面来,适当的拿来些生活用品开支和饭票什么的。

也算靠救济过上了日子,不用以前那么辛苦了。

后来孩子们大了,遇到了薛婶,薛婶便把两个懂事的孩子安排进就学校。

……

等他第一眼看到何宪时,他突然从这么小的孩子身上感受到了自己也曾感受过的——那种深深的无助感。

何宪是个孤儿,从小被父母抛弃,他想,如果当初自己真的抛下了两个孩子一了百了,那这两个懂事听话的孩子,会不会从小也被这种无助感所包围,在黑夜中抽泣、害怕……

会不会因为生计而跪在街头去乞讨,会不会因为饿肚子而去吃土,啃树皮……

可能,都不会遇到像薛婶这样好的人来收留他们一段时间。

他从何宪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害怕那种无助感和孤独感,他不想让一个小小的孩子再去体验,四十多岁的他都恐惧的事物,一个孩子怎么承受得了?

他算是间接的收养了何宪,把他当亲生孩子,女儿和儿子也很喜欢沉默却温柔的何宪。

他们三人互相陪伴着长大,在曾经那个简陋的学校里、在这个满是肮脏和暴力、自私的村子里,到处都是他们美好的回忆。

可如今浮现在何宪眼前的,却总不是那些幸福开心的时光,村民们排斥他的目光像是太阳一样,照射着他无处可逃……

唯一可以在黑夜中依靠的月亮,如今却躺在了无人问津的地方。

月色下,隔壁土方的抽泣声可以清晰的听见,心脏的缓缓跳动,使他很有节奏感的注视并且陪伴着身旁那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爸爸”!

耳畔回响着对黎沐临走前说的那句极为平静的话——“今晚你们先去睡吧,我来陪陪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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