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而今才道当时错(一) 68(2 / 2)

尘晖没有力气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软轿里看着凌迅,眼睛里却清清楚楚地昭示着自己的决心。

然而他的沉默在凌迅看来就是不屑和傲慢,恼羞成怒的主祭愤怒地叫骂着,却得不到响应,反倒被人群越推越远。眼看尘晖的软轿已经停在了神殿门口,凌迅急怒攻心,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十二年前木兰宗主祭们共同保守的秘密:“不要再用你的伪善欺骗世人了,你原本就是叛徒,你出卖了——”

然而还不等他把尘晖旧日的劣迹当众宣布出来,一只枯硬坚定的手忽然拽住了他,雷霆般的震怒在他耳边爆发:“住口!”

凌迅惊愕地回过头,正看见秦朗主祭站在自己身后。“你疯了吗?你若是诋毁了尘晖的名声,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一贯超脱淡泊的同僚难得地露出了怒意,让凌迅心中一颤。

“可是——”凌迅不甘心地挣扎着,却终于被秦朗接下来的话语安抚下来,“双萍大主殿马上来到朔方,我们先征询她的意见吧。”

傅川推开了月阁的窗户。

从菱形的石砌窗框望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仿佛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神殿下方,仿佛根本就无惧于神殿周围刀枪林立的空桑军队。所有的目光,都聚拢在这扇小小的窗户里,无论它们来自空桑还是冰族。

傅川回过头,那个苍白虚弱的净水圣使仍旧靠在椅子上,努力平复着他嘶哑的咳嗽。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傅川转过身,沉着地重复道,“你想让我保护朔方的冰族平民,开放教禁,赋予冰族人同样的地位,准许他们和空桑人一样在云荒自由迁徙、做工经商,甚至允许他们通过考试得以担任官职,对吗?”

“对。”尘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冰族人之所以暴动是因为他们永远处于最底层,缺乏向上层流动的公正渠道。力量无法疏散,就只能爆发。”

“难道你不觉得,这些要求比木兰宗的主张更激进?”傅川冷笑起来,“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我和木兰宗是什么关系吧?”

“没有忘。”尘晖抬起眼睛迎上傅川冷锐的目光,“可是那并不意味着您反对木兰宗的主张。”

傅川心中一惊,不知道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会看出自己隐藏多年的心思,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几年来,他实际上一直消极退避,放任着木兰宗坐大?

当年他作为木兰宗的十大主殿之一,对淳煦大司命忠心耿耿,直到有一天,淳煦大司命与淳熹帝争吵之后,目光复杂地盯着紫宸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莫非真的要推翻他才行吗?”

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让一向耿直的傅川日夜忧惧坐立不安,终于,他向淳熹帝告了密。他一向以为代表帝王之血的淳熹才是正朔,而木兰宗就算没了淳煦,一样可以在自己手中延续下去。可是他却没有料到,一旦被冠上了“叛徒”的头衔,他就相当于踏入了一个致命的沼泽,挣扎反抗固然陷落更快,可静止不动一样会越陷越深——他已经沾染了污秽,永远不可能再有回头的机会。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痛恨“叛徒”这个称谓,却又害怕自己重新捡起木兰宗的主张会遭到更多的嘲弄。在最初镇压木兰宗的行为中,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反对者,就能大刀阔斧地宣扬自己的主张,然而越到后面,他越发现自己丧失了勇气——沿着敌人之路走下去的勇气,否定自己又忠于自己的勇气。他终于放弃了,不愿再和木兰宗发生任何纠缠,人生里唯一有点价值的目标,只是头顶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司命之位。

可是现在,这番早已埋葬的豪情却被尘晖重新挖出,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尘晖还说:“如果您能让朝廷比木兰宗做得更好,木兰宗就不会再有存在的必要。”

那么,也就不存在所谓木兰宗的叛徒了。傅川忽然想。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呢?”傅川苦笑着问。他已经八十岁了,很容易说服自己抛开一切理想和虚名,只求一个平庸安稳的晚年。对空桑执行了数千年的政策进行变更,这样的蹋天重担,足以将他这把老骨头压成齑粉。

“如果我不埋头传播净水十二年,也就不会有机会和您交谈。”尘晖淡淡地笑道。他难得地不再咳嗽,声音虽然低弱却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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